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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夜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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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月夜。
留白轩。
黑暗中,戚少商倏然惊醒,漆黑的眼眸望着青纱帐,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莫名的悸动。
为什么又想起那个人?
阖上眼,却再也无法入睡。
巡夜的暗桩对过切口,从戚少商的窗前掠过。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
是谁呢?
这么从容地推开门,然后优雅转身反锁之。
戚少商跃起,身形微动,在晦暗不明中用手臂钳制住那人的脖颈,那人微微侧首,温热的气息喷散在戚少商的臂弯。
恍惚间,往事纷至沓来,仿佛要将戚少商湮没。
他的呼吸为之停滞。
钳制的手臂却不自觉更加用力。
轻柔月色里,他挑眉浅笑的容颜,一如往昔。
顾惜朝。
缱绻的发丝在夜风里一漾一漾的,扫过戚少商的鼻尖,酥酥痒痒,戚少商竟然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唾沫星子洒到了顾惜朝的脸颊,他皱眉,冷厉的眸光扫过戚少商,而后者竟然莫名地生出一些歉意,抬手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诚恳地道了声,“抱歉。”
“戚少商——你!”
顾惜朝翻手为掌,当胸劈来,戚少商却连忙撤步避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避开。
从边关到京师,他这是被他追杀怕了么?
还要逃么?
顾惜朝见他避开,轻笑着收掌,略微歪着脑袋定定的望向他,眸子里映着月光,映出戚少商的身影。
“我来和你谈笔交易。”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相信这笔交易。”
“我不需要这样的交易,你走吧。”
戚少商转身去开门,却发现门栓上锁着一把精巧玲珑的铜锁,顿时哭笑不得,“顾惜朝,你这锁根本就锁不住我。”
“嗯,那是当然。”顾惜朝颔首,“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破铜烂铁可以困住你九现神龙戚少商。只不过,戚楼主若是不怕引来楼子里的暗桩,大可一掌将之劈开。”
戚少商无奈笑笑,稍一用力就将那把精巧玲珑的铜锁抻开。
顾惜朝站在他身后,叹息般自言自语,“戚少商,你不恨我么?不觉得此时应该将我杀之而后快么?你即便不杀我,也诚不该这样将后背对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就这么一剑刺穿你的胸膛,刺破你的咽喉,或者是干脆割下你的头颅。”
“我不知道。”戚少商肯定地说,“我不知道你有多想我。”
“嗯?……”顾惜朝怔住,旋即恨恨然道,“我不是想你,而是想杀死你!”
“有什么不一样么。”戚少商恬着脸,牵过顾惜朝的手腕,力道拿捏的刚好,“你听好了,顾惜朝。我没有一刻不恨你,也没有一刻不想你……死。”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脉门被他捏在指间,顾惜朝没来由一阵心慌。他觉得在京城里混了些时日的戚少商,变得更加不好对付了。
“顾惜朝会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么?”
“当然不会。”
“那么,如果我方才一剑杀死你,后悔的肯定是我。”微微欠身,与他身影交错,唇边贴着他的鬓角。
额角的青筋突然跳了跳,顾惜朝甩开戚少商的手,撩起衣摆在罗汉榻上坐定,檀木矮几上刚好摆着几样果脯甜点。
“戚少商。”声音软软的。
“唉?”
“我饿了。”又软又轻。
“你不是来谈交易的么?”戚少商无奈道。
“是呢。”
“你没有吃晚饭么?”
“吃了呢。”回话那人微微嘟着嘴,森亮的眼眸晃得人发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我就觉得好饿好饿啊。”
“我……”
三更半夜的,楼子里的厨子也是要睡觉的,无奈戚楼主只得自己下厨,那人的厨艺虽然很好,可是……
最简单的鸡蛋面,加了些新摘的小青菜,卖相勉强。
三月天,夜里寒气依旧。
顾惜朝蜷着双腿,望着戚少商掌着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笑得眉眼弯弯。
“味道怎样?”戚少商在顾惜朝对面坐下。
“还行,就是有点儿咸。”顾惜朝说着仰首望着戚少商,舔舔嘴唇,“我又渴了。”
戚少商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坛酒,“这是陈年的青梅酒,你尝尝看。”
“没有炮打灯么?”
“没。”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谢谢,我不喝!”
“你要和我谈什么交易?”戚少商小心翼翼的问。
顾惜朝望着那坛青梅酒,双手玩弄着酒杯,良久才缓缓道,“你就要死了,戚少商。”
戚少商忽地跳起来,掐住顾惜朝的脖子,将他按倒在罗汉榻上,“顾惜朝,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碗筷杯盏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任由戚少商将自己压在身下,顾惜朝放松着身体,双眸似乎是望着半空中的浮尘,迷离。
他忽然笑了,如三月晴日里最温柔的春风。
“戚少商,你说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死,可如今你真要死了,我竟然高兴不起来。”他侧目,眸光一寸寸扫过戚少商的脸,“非但高兴不起来,竟然还万分不舍。这世上只有一个戚少商,你若是死了,我……”
“可我还没死呢。”戚少商打断他的话,“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哪种眼神?”
“就是这种眼神。”戚少商的双手掐着顾惜朝的脖子,肯定地说,“我还没死呢。”
顾惜朝望入戚少商的眼眸,他很少这么认真的看他,他们之间也很少有这种合适的契机。他望入他的眼眸,试图窥探他的内心。
顾惜朝挣扎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图,“无论如何,我不能容忍你死在别人手中。暮春时节运往辽国的岁贡,我知你金风细雨楼一定会掺和一脚,有人下了套子等你去钻呢。我送你路线布防图,助你成功劫获岁贡,你助我一件事。”
“我怎知你不会拿假的路线布防图诳我?”戚少商沉下嗓子,“我怎知这不是你的圈套?”
“息红玉。”顾惜朝淡然道,“你若在宋境劫掠岁贡,你就得死。更何况劫获了送去边关义军又如何?辽国皇室没有接手,大宋百姓还得再遭受一次剥削压榨。可你若在辽境劫掠岁贡,息红玉就得死。戚少商,你会怎么做呢?”
“小玉?”戚少商恍然大悟。
“她既是辽国的太子妃,名义上又是大宋皇室之女,交接岁贡再合适不过。”顾惜朝一指一指掰开戚少商的手,却没有推开他。
“你怎么会知道交接岁贡的负责人是小玉?她怎么说都只是个女人,我不相信天祚帝会这么做!”戚少商疑惑。
“可是他偏偏这么做了。”顾惜朝很认真的看着戚少商,“大当家,无论你信不信,或是敢不敢信,我今次绝无虚言。如今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其一,放弃劫掠此次岁贡的计划,息红玉全家安然无恙,不过边关义军的粮草却是大问题;其二,与我合作,我助你劫获岁贡,你助我一件事。”
“我能先听听你的要求么?”戚少商依旧压在顾惜朝的身上,这姿势意外地舒适,顾惜朝既然不推开,他也懒得挪动。说这句话的时候,戚少商稍微侧过脸,与顾惜朝的眸光在半空中相遇。
“那不是要求。”顾惜朝黯然道,“大当家,我请你用混元一气功废掉我的功力。”
“为什么?”戚少商的心猛地一紧,魔功反蚀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么?
“握我的手腕那么久,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有探出来?”顾惜朝流露出一丝无奈,“我想来想去,竟然只有你。只有你,我能相信;只有你,就算是真的死在你手中我也觉得无憾。”
“可是,我却怕的要命呢。”戚少商揉揉鼻子,“怕你不安好心,不怀好意。”
“我把自己送来给你杀,你还怕什么呢?”顾惜朝捂着眼睛轻笑,好不得意,“戚少商,我的确不安好心,不怀好意。”
“我知道。”戚少商从顾惜朝身上爬下来,捡起那把精巧玲珑的铜锁,语调轻柔,“你自进门之后步步都在算计,且步步都在你的预料之内。可是顾惜朝,你是不是把你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是。”顾惜朝掸落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站在戚少商的背后,呼出的气息拂过戚少商的耳畔,“为达成目的,我向来是不折手段,不计牺牲。”
“这牺牲也包括你自己?”
“不错。”
顾惜朝越过戚少商,拉开门。
“兹事体大,容我考虑。“戚少商望着顾惜朝的背影,迎面倾泻而来的清冷月光忽然浇凉了戚少商方才燥热的心。
“我相信杨无邪的能力。“
“如果我决定了,怎么找你?”戚少商问。
“明晚子时,我来听你的答案。”顾惜朝忽然停住,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戚少商,“戚少商,你还敢信我么?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呢。”
戚少商长叹,“说实话,我不清楚。”
顾惜朝点头附和,“也对。”
【二】
杨无邪只用掉半天时间就将顾惜朝的消息确定了九成以上,剩下不足一成的是不可知的天数,谁也无法事先预料。
想要戚少商死的是蔡京和方应看;道君皇帝也觉得一个江湖帮派龙头老大,竟然能够号令边关数十万抗辽义军,于赵氏江山而言实在是个大威胁;六分半堂不置可否;各方势力基本达成默契——杀戚少商,乱京师,重新洗盘。
至于六扇门,颇有些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力不从心之感。
“楼主,作何计较?”杨无邪斟酌再三,还是问道,“顾惜朝在宋辽边关三年,此番突然返回京师,我怕另有所图。”
“不错。”戚少商望着庭院里那棵伤树,在心底问自己:顾惜朝为什么要回京师?为我?怎么可能!可是他偏偏这么说。如果这次是真,我还敢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么?他若是别有所图,那又是什么呢?或者说,他背后是哪股势力?
戚少商苦笑,“吩咐楼里的暗桩看见顾惜朝无需理会,我自有计较。”
“杨总管,还劳烦你帮我查探顾惜朝这三年来的行踪。”戚少商强调,“越详细越好。”
“楼主,还请以大局为重。”杨无邪迟疑,他向来信任、尊敬戚少商,可这一次他发觉戚少商的神情与以往很不同,那里隐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
“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戚少商展颜道,“一定不会。”
【三】
夜风忽起,呜咽、呜咽。
戚少商在房间里温上酒,他想和顾惜朝谈谈,好好谈谈,掏心掏肺地谈谈。
顾惜朝推门而入,“今晚好冷。”青衫略显单薄,更衬得人清瘦,他轻嗅,旋即笑问,“炮打灯?”
戚少商伸手掸落顾惜朝肩头的残叶,笑答,“楼里师傅按照高鸡血的老方子酿造的,就是不知道对味不,刚好与你一同尝尝看。”
戚少商就站在顾惜朝面前,不过半臂距离,方才的动作温柔,言语温和,窗外又冷风呜咽,寒雨初降,一刹那,仿佛回到旗亭酒肆那一夜。
戚少商笑得太过真诚,这种真诚狠狠灼伤了顾惜朝。
于是,顾惜朝的心再次纠结成团。
他坐在昨夜的位置,他依旧坐在他的对面。
檀木矮几上摆放着几样江南小菜。
顾惜朝神色复杂的看着戚少商,张嘴欲说什么,却被戚少商伸手止住。“你想说,你今夜来不过是要等一个回复?”他倾身过来斟酒,深沉温厚的音色分外动听,充满蛊惑,“可是,夜深风凉,又下起了雨,我这里刚好又温了好酒,准备了小菜,你又何必着急走呢?回去,可曾有人伴你?”
顾惜朝的眼睫轻颤,叹息一般,“你明明知道。”
“你可曾做出选择?”顾惜朝轻声问,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他的双眸熠熠生辉。
“若不是已然做出选择,我们怎么会坐在这里?”戚少商举起酒杯,“顾惜朝,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你信我?”顾惜朝挑眉问,嘴角不经意扯出一丝笑意,无奈的笑,苦笑。
“我是相信我自己。”戚少商缓缓道,“我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看错人,看走眼。我也相信,顾惜朝一直都是一个胸怀大志、心向天下、有抱负之人。”
顾惜朝“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看着戚少商依然举在半空中的酒杯,终于也拿起自己跟前的酒杯。
“干。”戚少商欢快的说。
“这酒,味道不太对。”顾惜朝皱眉,“没有那么大的冲劲儿,却更加温厚绵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既然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又何必沉溺于过往。”戚少商望着顾惜朝,那么用力的望着,那么执着的望着,像是要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钻研出什么。“物是人非?物却不是,人也并非,我们不是还面对面坐在这里?”
“我们?”顾惜朝冷冷的笑,冷冷的说,“我和你,永远跨不过那些鲜血淋淋的过往,我能忘,你忘得掉么?我和你永远都不等同于我们!”
“那你为什么从边关赶回京师?为什么来找我?”戚少商问,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有桥集团和六分半堂想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遇到危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为什么偏偏这次回来?你说!”
“戚少商,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顾惜朝压抑着心中的愤恨,“我不想虚度此生,你明不明白?”
“女真阿骨打部起兵反辽,耶律章奴心怀贰心,主战派蠢蠢欲动,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戚少商双手撑在矮几上,渐渐靠近顾惜朝,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脖间,“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
顾惜朝似乎为戚少商的反映而感到震惊,整个人呆呆地望着戚少商。
“我什么都明白。”戚少商再次掐住顾惜朝的脖子,两个人顺势倒在罗汉榻上,“所以顾惜朝,你要么留在我身边,要么死。”
“我不会再走错路。”顾惜朝坚定地说。
“我不放心你。”戚少商很诚实的回答,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整个人也愣在那里,我不放心你,他把这五个字说得太过缠绵悱恻,好似情话。
“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立场来关心我?”顾惜朝反问。
“是啊。我为什么要担心你走错路,担心你被人利用呢。”戚少商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说了出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你?顾惜朝。”
“我怎么会知道?”顾惜朝别开脸,小声嘀咕,“戚少商,有些事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做的。”
“为什么来找我?”戚少商再次问,双手放开顾惜朝的脖子,却顺着他的肩臂握住他的手腕。
“我昨晚已说过,来请你废掉我的功力。”顾惜朝挣扎,却因魔功反噬经脉受损功力大打折扣,拼不过戚少商,作罢。
“我要怎么做?”戚少商探着他的脉搏,果然时急时缓,时重时轻,比之昨夜,情况日下。
“用你的混元一气功化掉我的魔功。”
“昨夜,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原来你竟然发现了?”顾惜朝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害你,而是化解九幽的魔功需要纯阳的混元一气功的内力,而你又风流成性,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那个药……”
“所以那个药是什么?嗯?”戚少商俯低身子,语气有种说不清楚的轻佻。
“那个药只是让你最近一段时间不能与女子欢好而已……”顾惜朝的目光闪躲,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不可闻,“你不要去见什么白牡丹、红牡丹就是……”
“你害羞什么?”戚少商突然就笑了。
“男人之间谈论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的嘛!”戚少商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惜朝,“你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哪种表情?什么意思?”顾惜朝瞪着戚少商,满脸疑惑。
“哈哈!”戚少商放开了顾惜朝,仰身躺在他身边朗声大笑。
“戚少商你发什么颠!”顾惜朝气鼓鼓的跳了起来。
“顾惜朝,”戚少商叫住他,笑着示意他坐过来,“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为什么现在才看明白。”
就在刚才,戚少商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初见到顾惜朝的时候痛下杀手——因为顾惜朝的那个回眸,那个回眸时顾惜朝的目光,闪烁着多少精心算计都无法遮掩的情愫,那种情愫有恨、有怨,有纠结,有矛盾,有不安,有决绝,有思念,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
正如方才,顾惜朝别开的脸,闪躲的目光,都蕴含着太多、太多无法言明的情愫。
他忽然就明白了顾惜朝为什么会来找他。
“嗯,明白就好。”顾惜朝的脸色依旧很差。
“你怎么不问我明白了什么?”戚少商温和的提醒。
“我们之间的交易。”顾惜朝灌下几口酒。
“我若是化解掉你的功力,你如何自保?”戚少商也陪着他喝酒,“京师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各种危险不用我说。这一段时间,就留在风雨楼如何?”他发出邀请,这个邀请很诱人。
“好。”顾惜朝低垂着眉眼,权衡片刻才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
“越快越好。”
“那么,明天?”
“可以。”
“那今晚就不要走了。”戚少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外面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这里有酒有菜,还有我陪你。”
“……”顾惜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没有反对,即是默许。
“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戚少商的头有点儿晕,眼前的顾惜朝也摇来晃去。
“你问。”顾惜朝醉眼朦胧的看着戚少商。
“你为什么进我的房间不敲门?”戚少商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是不是就好像当初我进你在大顶峰的生杀大帐不愿他人通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好像自然而然就该是这般。”顾惜朝从罗汉榻的那头爬过来,爬到戚少商身边,仰首望着戚少商,又说了一遍,“自然而然就该是这般。”
“自然而然么?”戚少商重复,看着爬到自己身边的顾惜朝,交领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莹白的脖子,“那么就顺其自然吧。”
戚少商俯下身的时候,却发现顾惜朝已经睡过去,水润光泽的唇微微嘟着,发梢沾了酒,卷曲的更厉害,睡着的顾惜朝收敛了他的凌厉、疏离,更叫人觉得按捺不住。
“你是要我来选择,你是把这么个大难题丢给我,你还真是……你还真的是拿自己在赌呵。”戚少商的手指轻轻描绘着顾惜朝的轮廓,从眉眼到鼻尖、到唇角,“我若是不信你,若是不留你,你是不是就要去投靠蔡京、方应看?还好,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还好,我总是能够看懂你的心;还好,惜朝……”
蜷缩着的顾惜朝向戚少商一点点蹭过来,就像寒冷的人不自觉的向温暖靠近。
戚少商伸手抱住他,嘴唇在他唇上亲了亲。“我才不要每次都吃亏……”
【四】
夜雨初歇,墙角杏花含苞待放。
杨无邪看着宿醉酒醒的顾惜朝从戚少商的留白轩走出来,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旋即稍一欠身,“顾公子。”
顾惜朝尴尬一笑,“杨总管。”
“楼主他?”
“他还在睡。”顾惜朝神色微变,踟蹰片刻还是解释道,“昨夜不小心喝醉了,因而留在这儿过了一夜,我这就离开。”
心思玲珑如杨无邪,此刻也猜不透戚少商的用意,对于顾惜朝,不知是该留还是该送,正犹豫不决时,戚少商走了过来。
“顾公子昨夜已答应在下暂时留在风雨楼,”他微笑着揽过顾惜朝的肩膀,“杨总管,还劳烦帮顾公子准备洗漱用具。”
顾惜朝想拍掉戚少商的手,却被他揽得更紧。
杨无邪看了一眼顾惜朝,忽然就明白了。
顾惜朝落在戚少商身上的目光,蕴含着太多和戚少商相同的情愫,甚至更浓,更决绝,非此即彼,非生即死,没有折衷。
“你这是做什么?”顾惜朝挣脱开,语气冷谈,“我留在这里,与你没有好处。”
“哦?”戚少商笑,“原来你还会为我考虑。”
“你……”顾惜朝咬牙切齿。
“我这是替你做出选择。”戚少商笑得有些狡黠,“京师的消息传播得极快,不出半个时辰各方面都会得到你暂居风雨楼的消息,届时你只能站在我这边。”
顾惜朝长叹,沉默片刻才道,“你就不怕我是蔡京的卧底?”
“怕。”戚少商道,“所以才要将你拴在我身边。”
“戚少商,我越来越看不透你。”
“是么?可我却明白你。”戚少商认真地看着顾惜朝。
午后,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进留白轩。
顾惜朝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一本《淮南子》,瞥了一眼戚少商。
戚少商干咳两声,取下信笺递给顾惜朝,“喏,我不放心,特意请诸葛先生确认了一下化解魔功之法。”
顾惜朝并不抬眼,修长的手指翻着书页,淡然道,“我信你。”
戚少商点点头,将信笺震碎。
“今早杨无邪找你……”
戚少商打断他,“我吩咐他去查过你。”
“那些资料你看了。”陈述的语气。
戚少商忽然半跪在顾惜朝身前,握住他的左手,拉到自己跟前,《淮南子》跌落在青石地砖上。他一指、一指地展开顾惜朝的手,然后用左手握着,右手食指轻轻划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耶律大石也好,萧瑟瑟也罢,我信你决不会通辽叛宋。你这一身傲骨,我怎会不懂。”
戚少商的指尖在他的掌心来来回回。
顾惜朝觉得自己不应该让他这么做,却又贪恋他指尖的温度。
顾惜朝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戚少商倾身吻了上去。
两个人僵在那里,只是嘴唇紧贴着嘴唇。
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
“我从来不曾这样亲吻过晚晴。”顾惜朝叹息,“我却这样和你亲吻。”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戚少商双手捧着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难以抉择。”顾惜朝的双眸忽然升腾起一层水雾,仿佛下一瞬间那里就会泣下晶莹的水珠。
“你没得选择,我不会再给你选择的机会!”戚少商恶狠狠地说,“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这样对你,除了我!”
“我很贪心。”顾惜朝的手抚上戚少商的脸,难得言语温存,“戚少商,我很贪心。”
“我给你,你要的我全部都给你!”
“我要的,只能凭我自己的能力去争取!你给不起。”
“那么,我愿意陪你。”
“是么?”
戚少商没有再回答,而是将顾惜朝压倒在身下,有些狠厉的啃噬他的唇。
“戚少商,你恨我么?”
“恨。”
“戚少商,我也恨你。”
“我明白。”
又是子夜。
又是留白轩。
人影晃动。
“我常常梦到你。”顾惜朝脱掉他的青衣黄裳。
“我也常常梦到你。”戚少商也褪去他的白袍。
“我加派了巡夜的暗桩。”
“我信你。”
废掉一个人的魔功很简单,化解一个人的魔功却不易,从零开始修炼混元一气功也很辛苦。
顾惜朝受得了这个苦。
他得受。
京师形势一日三变,他不得不受。
【五】
清明时节。
暮霭沉沉,细雨蒙蒙。
顾惜朝撑着油纸伞走在京师郊外的山林小道上。
他来赴约。
原本,顾惜朝可以不来的,可是对方却偏偏约定今日此地。
于是,他不能不来。
这里,是晚晴安息的地方。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溪水尽头,竹林深处。
轻裘缓带的贵胄公子轻声漫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顾公子,好久不见。”
“耶律淳。”顾惜朝冷笑,“你一个大辽国的王爷,千里迢迢来到大宋京畿之地,不知所谓何事?”
“来看看顾夫人。”耶律淳屏退身后的侍卫,向顾惜朝招手,柔声道,“惜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留在京师。就算留在这里,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没有人懂你,没有人用你。你还留恋什么?”
“王爷您呢?”顾惜朝与耶律淳并立在晚清的香冢前,油纸伞遮挡着,只露出一小段光洁的下颌,“辽国内患难弥,外乱又起,您怎么有闲心到这千里之遥的宋都?”
“你有良将之才,我不想错失。”耶律淳直言不讳,“大辽很快就是我的,大宋也是。你想施展你的本领,我给你大好机会。”
“你不必浪费口舌,我已下定决心。”顾惜朝扬起伞,挑眉笑道,“这里有我留恋的。”
“有人劝我说,留不住你,就杀!”耶律淳看了一眼顾惜朝,“我终究不舍。所以,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意助我得天下?”
顾惜朝摇摇头,“我不想死的时候,任谁也杀不死!”
“很好。”耶律淳神色一变,“很——好——”
杀机立现。
飞箭如蝗,从耶律淳的背后一波一波飞来。
顾惜朝以伞为盾,堪堪避开。
杏花春雨里,青衫广袖的人影收伞为剑,剑招大开大合,气势凌人。
围攻的人,轮番而上。
无止境。
【六】
顾惜朝推门而入。
“你去哪里了?”戚少商将他抱了个满怀,“我担心你。”
“去看晚晴。”顾惜朝推开他,“今日是清明。”
“你受伤了?”戚少商惊道。
“不,只是别人的血沾到了我的衣衫上。”顾惜朝淡淡道,“半道上遇见一位故人,颇费了些周折。”
“还好,是别人的血。”
“哦?”挑眉,讥诮的笑,“这可不像是戚大侠说的话。”
“你说的是故人,而不是仇人,你当我真傻么?”戚少商牵过顾惜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温柔道,“你回来了,我简直欣喜若狂。”
“大当家,”顾惜朝迟疑片刻,才接着道,“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因为你才留下的。”
“我明白。”戚少商亲吻他的手指。
“我们之间这算什么?”顾惜朝无奈笑着。
“你这一身衣服上,尽是鲜血的味道。”戚少商说着,便动手来解顾惜朝的腰带,嘴唇紧贴着他的耳廓,“顾惜朝,我们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有清算呢!”
顾惜朝的身体轻微颤了颤。
“你害我一个多月不举,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言罢,嘴唇便紧贴着下颌游走到脖间,含住那粒小巧的喉结,轻轻研磨。
原来是这件事呵。
顾惜朝哭笑不得,现世报么?
两人纠缠着,跌跌撞撞倒在床里。
第一次,顾惜朝回吻了戚少商。
第一次,顾惜朝敞开自己的身心,完完全全的容纳戚少商。
第一次,顾惜朝觉得就算前路再艰辛,他也不再畏惧什么。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陪他,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天荒地老。
戚少商捧着身下那人的脸,执拗的望入他的双眸。
美好且青涩的身体,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他的眼前。
被他逗弄的不知所措,且,贪恋着他的顾惜朝。
他的,顾惜朝。
管它宋、辽、女真,管它阴谋阳谋,有什么难对付的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