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彰女

5、黄权

　　师叔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黄家追杀了她十二年，最终还是发现了她的踪迹。其实这对她来讲并非坏事，躲着藏着过一辈子，并不是她能容忍的人生。

　　“天谴”的成员，至今不清楚有多少个隐于二十八星宿里面，表面上东西玄武和白虎当权的都不是唐人，世人都认为他们之中天谴的人数应该是最多的，但对中原威胁最大的其实是青龙，貌似最为效忠天子，其实是除我之外的七宿都是天谴军，且青龙的实权掌握在师叔赵轩手中，因此东方对天子来说始终是个威胁；南方的朱雀是最弱的一支，七宿全部都是女人，一直以来都归附于青龙，而且很难说鉴儿有没有和师叔一起加入天谴。

　　“把她放在床上吧。”
　　我把鉴儿放下的时候听到轻微的□□。
　　师叔已经把药调好了，嘴里叼着调匙，手里整理着纱布。
　　“把她衣服扯开。”
　　“什么？”
　　“我两手都占着你没看见吗？”
　　一幅权威不可置疑的语气，还有千年不变的扑克脸。
　　她的身体看不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想必应该是机械体。脖子上那道很深的伤疤被那把剑护着看不见，那是当年她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就有的伤疤。也就是说，除了头部，她的整个身体都换成了机械。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问。
　　“师叔，这……是鉴儿原来的身体吗？”
　　她没有回答我，把绷带缠好，手一把拉住她裤子上的皮带。
　　“你可以亲眼确认一下。”她与我直面对视，冰冷的眼神让人难以忍受。
　　……每次和她说话我都觉得很伤神。
　　鉴儿的手突然抓住师叔的手腕，虽然没睁开眼睛，但额头上已经突起了不少青筋= =
　　“搞什么呀？原来你没睡。”虽然很严厉的语气，但却是宠溺的责备。
　　“师父，你差不多一点><”
　　师叔的嘴角轻微向上抽了一下，我敢说没有人能看出来她这是在笑。
　　“怎么不和师兄打招呼呢？”
　　鉴儿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冷漠，但撇着的嘴减弱了憎恨的浓度。
　　“哪根儿葱呀。”转身把毯子蒙在头上。
　　小孩子气。
　　“不要把脾气撒到师兄身上。”
　　“我要睡觉。”
　　于是我们关上门，来到顶楼。

　　“这些年您一直住在西北吗？为什么从来没听玄武的人提起？”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用手拢着被狂风吹舞的银色头发，眼睛始终穿透远方的沙山。从她家顶楼可以看得到戈壁，没有尽头的土黄的地平线，一大片的白色墓碑零零星星散落在黄沙上，像是唯一的装饰。这地方确实挺好看的，若死前能有几天清闲，可以到这里来住住，每天望望风景也很舒服。

　　我想起来她一直是个冷傲的人，血统的复杂使她异常偏激，性格孤傲。
　　曾经我认为她比师父更加耀眼，十四岁时扬名于秋擂，让自立□□盟主的黄家六公子毙命于她的胜邪之下。其实叔父的死黄家并不介意，同一辈中，只有父亲和姑母继承了“无常”，他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人。道上流言四起，说师叔与黄家关系非同一般，再加上她的母亲是西方白虎的雪女，中原再无她的立足之地。她为天下人持剑，最后竟落得背井离乡的下场。

　　她转过头盯着我，我知道她为什么憎恨我。
　　“权儿，你变了。”
　　“是的。”我不想否认什么。
　　“鉴儿的身份你们黄家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不快点动手？”
　　“也许我只是为了……”停顿两秒，我努力地找借口，“确定您的藏身之地也说不定。”
　　我继续肯定着她，天知道我们在发什么神经，借助伤害对方得到精神上自虐的快感。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本以为你不会被黄家改变的。”
　　何苦，是到如今，我已不是可信之人，你明明很了解黄家，也很了解我。
　　“也许，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不是黄家的孩子。”很意外，她会这样执著地反驳。
　　“这件事早已经没有悬念了。”当年我会被师父带回西方本就是一场欺骗，我的人生因骗局的揭晓而彻底改变。
　　“我当然知道。十年前青龙的兵变，早就传到了各方的兵部。当时赵轩没有费一兵一卒就肃清了异己，怎么想也是‘无常’的杰作。”
　　然后她说，但你始终不是黄家的孩子。
　　这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年她因师父将我赶出师门而大发雷霆，带着鉴儿离开了白虎。
　　我知道她并不是完全为了我，但对于我来说，这已算是值得我铭记于心的恩惠。
　　“你一直，在替天子卖命吗？”
　　“我没替任何人卖过命。”
　　她轻蔑地笑了笑，仿佛可以看穿我的内心：“权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父亲死后，天子动用‘无常’的次数变少了？”
　　“他们之间的事情，我知之甚少。”
　　“那是因为他在害怕。”
　　她转过头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阴鸷险恶。
　　“你见过你父亲死时的模样吗？无常也不过是药人，哪个药人有好下场的？”

　　我当然见过父亲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当时天子亲临黄府，父亲竟没有相见，君臣二人仅是隔帘道别，一生恩爱寥落收尾。
　　他只让九姑姑，大哥和我陪在身边，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对于我这样本身就没打算尽忠的人自然也谈不上动摇决心。
　　我看出大哥犹豫了，他一直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父亲的命令就是他为人的准则，所以当年父亲让他来白虎带我走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质疑。
　　他不知道没有了父亲他能从哪里找来信仰支持自己。
　　九姑姑黄颖正相反，她的表情好像还很欣慰，这些年来她的身体也由于过度使用无常的力量而承受不了频繁的任务。一直以来，虽然黄家的掌门是父亲，但最强的剑却是她。

　　不过师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于是我问她鉴儿为什么换了身体。

　　回到东方之后，我遵从父亲的命令加入了七宿，当时的副长还不是师叔赵轩。一年之后，朱雀就换了新的鬼宿。作为青龙的附属，在每次更换七宿的时候，朱雀的副长都会亲自陪同前来拜见。
　　当时我与纳齐刚刚成亲，还不在最东边的渤海都督府，但因事耽搁，从辽城州赶回去也迟了近半个时辰。
　　到场时他们已经聊了很长时间，副长宋大哥和师叔似乎都很喜欢他，招呼着我过去。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抬起了眼。
　　我当时怎么也没有认出，不单是因为性别的改变，从前那个桀骜孤僻的孩子已经掩藏了所有脆弱，仿佛从前的记忆都只是镜中残影，什么也没有刻下痕迹。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在白虎那几年的很多事我忘了，却唯独忘不了她。
　　那时她跟着师叔来到我们面前，大峡谷的路崎岖不平，汹涌的河水劈山而过。师叔也不拉着她，让她自己跟在身后，时不时地回过头看她一眼。
　　她黑洞洞的眼睛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

　　民间打造的逆天之身，基本上是重新造人，成活率只有三成，即便成活，能够驾驭的也只是少数。
　　而她十七岁时继承鬼宿的名号，不足十年便升至朱雀的副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地方兵部副长。
　　可以想象这十年她是怎样活在地狱的孽火之中，我不知道如今她是否已经涅磐重生。
　　就像今天，遥望过去，不仔细看会认为那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仇恨世间的一切。

　　“她也有二十六岁了吧。”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觉醒了无常的力量，白无常的印记慢慢浮现在身体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在别人面前裸露上身。那白色的印记无情地斩断了我和师父之间的血缘，没有了这层联系，我便只是那场骗局的帮凶而已。
　　我曾天真地以为养恩大于生恩，他仍会待我如己出，我仍然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权儿，你还在恨他吗？”
　　我否认，曾经我恨他对我的冷酷，但没了师徒之情，怨恨又从何谈起？我始终还是黄家的人，他曾给与我的东西如今已不剩什么。
　　“权儿告辞了，师叔保重。”
　　她突然叫住我。
　　“权儿，别的师叔没什么可说，你自己心里都有数。我只想劝你一句，伴君如伴虎，离得太近了，小心把自己也烧着。”
　　“权儿明白。”
　　只是您的忠告，已经晚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