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风》纽扣眼睛

2、发卡

　　这天早晨，沙汀很早就醒了。

　　是被踹醒的。

　　是被一个叫孙舞棘的混蛋一脚踹到脸上踹醒的。

　　“你干什么呢天还没亮！”沙汀气得要死，猛地一下坐起来。睡不好觉也就罢了，沙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孙舞棘把脚拿开，似乎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她把手舒到沙汀面前，攥着的是几张面值不大的纸币，她指使道：“去买点粮食，没吃的了。”

　　“要去自己去，我可不想被流弹炸死。”沙汀嘀咕着，躺下翻了个身企图再次睡着。

　　不料孙舞棘的脚又一次伸到沙汀头顶：“晚了就没了，每天就那点点份额！况且，就是不想让你被炸死才叫你现在去！过会天亮了，不知又有多少恐怖袭击呢！你……”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两年前，战争刚刚发起的时候，暂时还没波及到这所小城。甚至，沙汀和孙舞棘都还在高三煎熬着。还能在高三煎熬着。

　　然后呢，然后……

　　沙汀去了趟小姑家——几百里外的地方，为了带回些钱，小姑比爸妈可富裕多了。当时交通已经瘫痪，沙汀的一个来去竟花了一个多月。

　　因此她没看见，是一个小孩子跟她讲的。

　　“就轰的一下子，就没了。”那孩子睁着清亮的眼睛说。

　　“轰的一下”中沙汀就失去了父母，和她住了将近十九年的房子。都是一片废墟了。体面地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也没留下，不论是房子，还是父母。

　　沙汀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镇定得多。她对那个小孩说谢谢，然后，转头走了。

　　走到哪里呢？不知道。反正是不能去小姑家了。小姑去拿钱的时候沙汀就在旁边，很大的一个保险柜里堆得满满的是红色的毛爷爷，小姑只拿了很小的一沓，犹豫了下，又放回去几张。小姑把钱递给沙汀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抖，偏偏脸上还支撑着慷慨的笑。

　　沙汀看得清清楚楚。

　　漫无目的地走到实在没有力气，沙汀几乎是瘫在了地上。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爆炸没有波及到的地方。

　　面前的小区才建成没几年，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很完整。像里面住着的众多家庭一样完整。

　　沙汀手中紧紧攥着的“毛爷爷”已经被汗水浸湿，但她舍不得用它们买任何食物。以后还有那么长时间呢。还要努力地活下去呢。以后……

　　还有以后吗？

　　沙汀觉得头好痛，把眼睛闭上了，意识逐渐有些飘忽。无所谓了。她想。让我睡会儿，就一会儿……

　　“看见你跟个癞皮狗似的瘫着，影响市容，就拖回来了。”孙舞棘如是说，然后被她妈妈瞪了一眼。

　　不过“拖回来”这一点是真的。当然孙家没有能力再养个沙汀，沙汀是挤破了头贿赂掉所有钱才抢到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沙汀倒是可以住在孙家，工作之余帮孙家阿姨做点家务，和孙舞棘打打闹闹什么的。

　　平平安安过了两年。经济落后的小城似乎被遗忘了，不再受到战争的影响。直到，两个多月前。
　　当时，沙汀正努力挤出最讨好的笑迎接来视察的领导们。突然，轰！——

　　沙汀脑子里炸了一下子。轰的一下。又是轰的一下。

　　她赶紧往外跑，领导什么的都去见鬼吧！反正他们也乱成一团了。

　　还好。爆炸发生在北面，大概在城乡交接处的位置。沙汀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

　　迎面，却是满脸是泪，六神无主的孙舞棘。她的声音惶急地发着抖：“沙汀，沙汀……怎，怎么办，我爸妈去那边了……今天，今天是我外公的忌日……他，他们去那边了……”

　　“一起去吧，”孙舞棘最终说。

　　沙汀点点头，揉揉依旧惺忪的睡眼。

　　“给我当赔死鬼好了。”下半句。

　　……果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最终她们还是一起走向了市中心——战争开始后，粮食集中在那里管理。两个人不急不缓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也闲了那么长时间，真的不好好找份工作？”不是讽刺，沙汀是真的担心孙舞棘。

　　“又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你不也被随便找个理由就给开了吗？”

　　“……算了。”沙汀叹口气。“我说……两年前，你明明别管我就好了。初一时不就跟我绝交了吗，而且见我就躲，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记得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很多次了。”

　　“关键是你一次也没回答过！”

　　“是吗？我不记得了……还是你老年痴呆了？”

　　“怎么越来越像她了，一样的说话讨人嫌。”

　　“只针对你的好吧。‘她’是？”

　　“宇文冉。别告诉我你不记得。”

　　孙舞棘沉默了片刻，终于决定正经回答下沙汀纠缠两年的问题：“所谓深仇大恨，也就是小女孩闹脾气吧。只是后来，讨厌你已经变成了习惯。然而当时我们的性格的确相差太多。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你那死缠烂打的性格，就很难得可贵了。”

　　“死缠烂打……你就不能挑个褒义词么。”

　　“抱歉，我还真找不到什么能形容你的褒义词。”

　　得到了答案，可是沙汀似乎并不意外。她倒是觉得，孙舞棘是为转移话题才突然说出那样的话的。因为不管是她还是孙舞棘，都不是在这种问题上会特别认真的人。

　　又有什么话题好转移的啊，到底。

　　沙汀晃晃脑袋。想不明白的问题，她一向不想纠缠下去的，只是它们自己会主动贴上来，甩都甩不掉。死缠烂打啊……倒是很贴切呢。

　　售卖粮食的地方就在眼前了。不出所料，队伍已经排了好长。尽管每人每天都有一定的数量限制，可是像粮食这种必须之物，总是早早脱销。此刻，太阳都没升起来呢。

　　沙汀和孙舞棘不再聊天，沉默地排在队伍的最后面。沙汀脑子里仍然乱七八糟地转着一些注定解不开的问题。孙舞棘阖了眼，队伍前进一点也能感觉到跟上去，脑子里却不定想着什么。

　　面前只有几个人了。

　　“今天已经卖完了——没买到的，明天再来吧——”售货员大婶的声音宽厚而洪亮，直震得一条队伍中的闲聊声瞬间转化为抱怨声。啊，沙汀的话倒是惨叫声。

　　“啊！！！！！！！！——————”

　　沙汀拨开前面的孙舞棘，几步跨到贴有“粮食售卖处”的窗口：“大婶啊，哦不对大姐啊，真的没有了？还是什么各路领导大显神通私吞了？拜托了无论如何卖我点吧否则我今天绝对饿肚子了啊！”

　　排在最前面的女子温婉地笑了。后面的人们经过了片刻的沉寂，也都哄笑起来。孙舞棘的脸蓦地变红，扭过头暗暗念叨“我不认识那人”。只有沙汀，还一脸急切地可怜兮兮地盯着售货员大婶。

　　“我的这份卖给你吧。我家里还有屯粮，再说我和我儿子吃不了多少的。”排在最前面的女子把手里的小袋米递过来，因为是最后买到的，所以分量明显不足，但也足以让沙汀感激流涕的了。

　　沙汀泪眼朦胧地转头，瞬间又转化为不亚于看到狼羊共舞的惊讶表情：“你是……竺……唔！唔唔！”

　　孙舞棘不知何时跑上前来，一把捂住沙汀的嘴：“住嘴！”然后转向女子：“非常抱歉，我妹妹一直这种性格，我让她改好多次了总也改不掉……这种时期，怎么能要您的粮食呢。给您添麻烦了。”

　　旁边的一个和沙汀她们年纪差不多的青年插话道：“真的没关系的，我们家囤积了很多粮食，够我和妈吃很长时间的。倒是你们，家长难道没有提醒……”女子冲他使了个眼色，青年马上住嘴。

　　最后孙舞棘还是收下了那袋米，把手里的那些零碎的钞票全递了出去。女子数了数，塞回来一半。在此过程中，可怜的沙汀是一直被捂着嘴的。

　　眼看着女子和青年走远了，沙汀终于挣脱开，气急败坏地嚷：“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孙舞棘斜着眼睛看她：“当时，你不会是想叫‘竺老师’吧？你没见她都不认得我们了吗？”

　　“那么多年了，能认得才怪！可是总不能连个招呼也不打吧！”

　　“她不一样。她，没和我们照毕业照……教过我们的证据，是一点也没有留下呢。”孙舞棘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怅惘。

　　沙汀一怔，想起来当年竺老师在他们初三时去带初一新生了，因为她儿子比他们低两个年级。拍毕业照时，教过一年的地理老师都来了，教过两年的英语老师，却直到大家回到教室也没有露面。

　　“但也不可能一点也记不得的吧。只要打个招呼，也许，还是能想起来的……”

　　“我有过一枚发卡。很喜欢，很喜欢的发卡……”

　　沙汀愣了，不知道孙舞棘突然扯到发卡做什么。

　　孙舞棘继续说：“后来，摔到地上，摔成了两半……我用胶水粘起来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坏过的痕迹的，但是我再没有用过。因为坏掉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的。无论如何……你能听明白吗？”

　　沙汀怔怔地摇头。

　　“第一次听到，我也不明白呢。也没有听过第二次了。”

　　太阳出来了……

　　今天没有云。橙色的光芒无遮无拦地扑了下来，在万物之上铺了厚厚一层。铺在了花草上，也铺在了远处被炸弹波及的地方，处处废墟上。照亮了可爱的东西，同时丑恶的种种，也一览无遗。

　　“我讨厌晴天……”孙舞棘眯了眼，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