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lyrelion

33、灭

　　这个字，无论在哪一种语言文字中，都不是代表一个喜庆吉祥的意思。
　　它常常与死亡伴随在一起，与一种决绝的状态联系在一起，是支离破碎的结果，是无可挽回的叹息。
　　故而，常常“灭”与“绝”相连。
　　若非有血海深仇，大概也不会想到灭人满门；若非是滔天大罪，大约也不至于抄家灭族。
　　为此，这个字又和惨绝人寰、恶贯满盈裹到了一块儿。
　　但要完成这个字，需要甚麽？
　　灭掉一个人，你也许只需要一把刀；灭掉一族人，你也许需要一些权力；灭掉一个物种，你需要得更多，但其中必定需要强大到残忍的勇气和力量。
　　那种汹涌澎湃翻滚流窜的力量，有甚麽是比火更好的形容呢？无论是破灭，毁灭，销灭，灭亡，很容易就能嗅到浓烟滚滚。
　　不会这麽轻易的忘记吧，中世纪时高耸的火刑架上烧死了多少无辜或有罪的人。
　　还是那句话，灭本身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也就无所谓对或错，人们使用它来表达情感的时候，多数是指战败敌人的状态。
　　也因此，很少人会用它来给自己命名。
　　毕竟，说不清灭的对象是别人，还是自己。

　　芑焃盯着水面里自己倒影中的脸，平整光滑，没有任何表情。脸颊旁边的黑发缓缓垂了下来，于是伸出手来把头发梳顺。他静静的看着倒影把头发整理好，再结好宽大洁白的衣衫。
　　抬起头，透明的水面一望无际。垂下眼角，遗湖的雾气只是氤氲在远处。
　　确实很难得，今天雾居然很小，波浪也只是轻轻的摇摆，牵动衣角温柔的起伏，如同散在肩上的长发。
　　头发是体内的精血麽？
　　芑焃并不知道，他只是记得有个人很喜欢抚摸他的头发牵着他的手，然后喝口酒，眯起眼睛微微的笑着躺在小船里，看着雾气浮在衣带上，阳光透过发丝射在脸上，银白温暖的想叫人落泪。
　　大妖怪，你在想甚麽？
　　雾气仿佛在低声的问，小舟已经停在湖心，芑焃将一只脚踏入水中。
　　“有人在我手中悄悄的放下了一朵花，我却无意中偷走了他的心。无论是花，还是心，都已经遗失在天涯的尽头…”
　　丢失了麽？那就应该找回来，如果是重要的东西。
　　“重要麽？也许…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是找到了他，还是仍然在寻找他，也不知道这是极大的欢乐，还是剧烈的痛苦。”
　　雾气聚拢，又散开来，卷曲着弥漫在水面上，慢慢的浸湿了头发。
　　大妖怪…是该入湖的时候了。
　　芑焃无声的笑笑，将双脚踩入湖中，深吸口气扎入湖心。
　　现在只需要寻找一个东西，暮轮。
　　如果这个世界还存在不能被四界王感查的地方，除了创世女神遗留之地，大概没有第二个了。
　　遗湖。
　　这片水域如此的熟悉，芑焃摇摇头，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将遗湖几乎找遍，除了现在这里——遗湖最深的地方。
　　湖水从面上看是清澈见底，而在水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芑焃转动着眼睛，感觉到一粒一粒的光子在周围飘动，巨大的灵力温柔而沉默，只是缓缓的呼吸着，宛如一个熟睡中的女子，安静动人。
　　就是在这里发现了红刃，就是在这里找到了清心莲，就是在这里遇到了…
　　芑焃猛地感到灵力增强，不同于以往遗湖的灵动，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忐忑而又期待，含着焦躁的盼望与逃离的本能，奇异的在他心底开始升腾。
　　他知道，离目标已经很近了。
　　遗湖内部的温度在降低，芑焃想动用北家的法术提升水温，却发现毫无用处。
　　他笑了。
　　将寒炼咒的效力集中到眼睛上，模糊的湖水中有一点发出银亮的光泽。他朝着那里潜过去，试图伸手抓住那一点亮光。
　　却突然有甚麽扎在指尖，引起灼热的刺痛感，芑焃猛地一缩，眼前闪过一道雷电般的裂痕，随即全身像被几万伏的电流通过，剧痛难当。
　　自身灵力快速流失，意识就要模糊的瞬间，芑焃狠狠咬住舌尖，血的气味刺激着咽喉，瞬间清醒过来，寒炼咒张开了结界，阻止灵力继续外流。他浮出水面，看到了面前有一片荷叶，绿色的叶片，很大很圆，平平的铺在水面上。
　　没有枝干，没有花苞，只有叶片。
　　清心莲…
　　芑焃略略有些失望。他本以为会是暮轮。不过，上一次找到清心莲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灵力外泄的事件，只是荷花很快逃开了而已。
　　芑焃皱皱眉头，下一秒钟他发现那片荷叶漂了过来，而后一个温和的女声传入耳中：“你来啦——”
　　芑焃一愣，随即轻笑道：“是啊。”
　　“没有想到会再见我？”
　　“不，暮轮回归的话，清心莲会有重生的机会。”
　　“回归？呵呵，所以你来找暮轮？”
　　“是的。”
　　“上一次见你是多久以前呢…哦，太遥远了，不记得了。不过你真笨，这麽久了还没有实现你当初的话。”
　　“发生很多事。”芑焃耸耸肩，“倒是你，这麽久不见，还是这麽不讨人喜欢。”
　　“我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讨人喜欢。”
　　“如果叫那些迷信清心莲的人听见，会被讨厌的。”
　　“我又没叫他们喜欢，呵呵。”
　　“这是神的骄傲麽？”芑焃嘴角弯起来。
　　“我只能算是创世女神最后的一点灵力，与遗湖是一个性质，并不是神族。”
　　“随便你怎麽说。”芑焃耸耸肩膀，“你出现在我面前，恐怕不是为了和我聊天吧？”
　　“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那个西家的小子才会向我许愿要你复活，这样子叫我很为难。”
　　“干脆的告诉他我没死就好了。”芑焃挑挑眉毛。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接替四界王，成为新一任的大神。”
　　“我现在是大妖怪，也不是大神。”
　　“所以，这个世界的发展终究才是向着女神预言的那样在前进，不是麽？”
　　“歪打正着麽？”芑焃笑笑，“如果四界王知道他精心策划的一切反而印证了预言，不知道会怎生有趣。”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怎麽想就会怎样的，神也是如此。”
　　芑焃哼了一声，面上淡淡的：“我本来就是被四界王选来做替补的，有甚麽好说呢。。”
　　“其实西家的小子是真的想跟你走，你就完全没有动过心？”
　　芑焃想了想，没有说话。
　　“你见过你父亲了吧，他说的话你总该听一听。”
　　“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我才…不能后悔。”芑焃叹口气。
　　本来就不是甚麽秘密。
　　预言就是预言而已。
　　创世女神预言神最终会灭亡，会有新的神祗取代旧的神祗，世界会走向没有神的路途。
　　这也没有甚麽不好。
　　因为并没有甚麽好。
　　但是神不会这样想，在自己亲手创造的地方抽身而退，就算是神，也是很难放手的吧。
　　可惜的是，神族确实已经衰落，不可避免的衰落。四界王回归之后，神族就将成为历史。四界王不会坐视不理，他希望从四家里重新选出候选人，利用光轮与暮轮的力量进行灵力的转换，让神族重生。
　　本来最佳候选人是天然拥有光轮的东家和持有暮轮的西家。但是前世的郑爽，前世的李生，他们不具有担当的力量和决心。更不要说，西家的血统是四界王心头永远拔除不了的刺。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南家，不过纯粹女性的家族，远离战争的本性，让四界王担心交给她们之后无法应对大规模的变异。
　　北家因此成为了平衡点。
　　四界王希望在悄无声息的状态下，改造西家的候选人。
　　芑焃的任务，就是让他看到四家的秘密，所以将红刃与清心莲用最自然的方式交到他手上。只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预计。
　　生出了不该不出现的感情。
　　已经不是禁忌的问题，而是平衡的问题，未来的问题。
　　芑焃低下头来。
　　他知道那个人最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他的能力与他的想法并不一致。不是所有人都想高高在上、青史留名，就算他有才能又怎样？是谁规定的有才能就一定要做与才能相匹配的事情，因为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
　　芑焃很清楚，对于这种人，才能只是负担和累赘。
　　所以他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既然他要自由，那麽甘愿他用他的自由使自己受到束缚。
　　事情总要有人来作，你不愿意，我来好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芑焃，其实我不懂，你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你爱西家的那个小子麽？”
　　“我所做的，不过是取得光轮和暮轮，不过是主宰妖族和兽族，不过是成为下一任的神。”芑焃浅浅的笑。
　　“但是这样你就变成坏人了，大妖怪！”
　　“好人已经太多，没有我这样的，他们就该无聊。”芑焃眯起眼睛。
　　“被太多人误会，心里总会痛苦。”
　　“如果我痛苦，只是因为我失败。”
　　“…你总是这样，唉…北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扛着所有而不解释，顽固又死硬，真是奇怪的一族。”
　　“解释是没有意义的。”芑焃抬起头来，“北家的名字是‘灭’，这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这是…真心话？”

　　芑焃没有回答，他有些恍惚。
　　那个声音已经飘远了，灵力减弱。
　　芑焃摇摇头，遗湖没有暮轮，自己是不是该去虚界？不过，清心莲的问话还响在耳旁，他再次认真的想了想，于是微笑起来，对着灵力消散的方向大喊一声：“我从不欺骗自己——”
　　“不欺骗自己？”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讽刺的笑意，“所以可以面不改色的欺骗别人。”
　　芑焃转过身去，面上浮起笑来：“你来了。”
　　“你不也在？”
　　“可惜，我只找到清心莲而已。”
　　“当然，因为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
　　芑焃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干得不错嘛，明…难怪刚才我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你的气息。”
　　“当然，因为不想输给你，也不能输给你。”
　　“你赢了没有帮助。”
　　“你也一样。”
　　芑焃收敛了笑意，盯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飘扬的青色长发，盯着他双眼中闪烁的不同光彩，缓缓道：“你能打赢我麽？”
　　“可以试试。”对方也在看着他。
　　芑焃扭扭脖子：“也好…千年前你输了，希望这次有点儿进步。”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在左手中凝结青色的闪电。芑焃无声的笑笑，提起红色的光圈纵身迎了上去。
　　撞击在一起，巨大的响声激起强烈的风向四周推开，遗湖的水面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