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牲》五陵西风

1、上

　　两晋十六国时代，公元316年。
　　前赵。

　　初秋的晚上，已是凉风习习，大将苻洪身批单衣，独自站在门外望着一湖夜色出神。
　　想自己年少投戎，率兵半生，闯遍了大半个中国，才带自己氐族兄弟站住了脚。看这乱世中，有些才华的人都称帝建国了，自己最终却投靠在汉王脚下。当年同归汉国的石勒多少被封了赵王，只有自己还无依托。何况汉国国君刘曜也算个英雄，可现在却日庸一日……
　　事已如此，多想又如何呢？苻洪不由自嘲一笑，回头进屋。忽见妻子姜氏在熟睡中面露难色，翻来覆去，像是作了噩梦。
　　苻洪上前唤醒妻子，见她一身冷汗，仍是惊恐的样子。姜氏说，自己梦到一个身材特大的熊人，肩部隆起，褐色皮毛，靠近自己很可怕。
　　听到这里苻洪不由笑起来。在氐族人眼里，梦见野兽是非常吉利的。
　　过了几天，姜氏有了身孕。次年产子，苻洪想起梦中的熊人，给他取名叫苻罴。

　　此时天下大乱，正是所谓“前五胡乱晋”的时候。
　　南方东晋官吏腐败，北方更是群雄割据，打得一塌糊涂。汉国皇帝刘曜，是匈奴人，年少时吃过很多苦，还不知触犯了哪条法，弄到了要杀头的地步，幸遇天下大赦，才重回洛阳。刘曜天赋过人，又手不释卷，熟读兵书，带兵打仗得心应手。加上有石勒、苻洪等名将相助，不久灭西晋，到汉国即帝位，成了一方霸主。
　　时日推移，刘曜的才华多少有些显尽了，汉国内部稍显混乱起来。这本是个弱肉强食发展到及至的时代，任何上位者，一招不慎就会被别人击落在历史的沙尘中。

　　话说苻罴出生后不久，苻洪一个小妾又生下一个女孩。女孩子出生时正是满月，天空晴朗，一轮明月光华四射，便取名为月华。
　　汉国上下是边疆民族出身，轻文礼而重兵武，包括苻罴和他的兄弟们，也是读书少角力多。只是月华，天生喜静，爱独自看书，在一群人里很是扎眼。苻罴从小会惹大人喜爱，却对同龄人态度不怎么样，兄弟中只和妹妹月华好些。另有从小养在苻洪家的一个叫刘崇的孤儿，和苻罴性情相投，常在一起。

　　月华出生的第二年，汉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长安城外大雪纷飞。苻洪孤身一人策马在雪上狂奔，追上了前面的人。那人浓眉方面，微笑着看一队队身披白蓬的士兵寂静而整齐的从面前走过。
　　苻洪拍马上前，紧缰止步，拱手道：“石虎将军，你们潜逃的消息圣上已经知道了，请你跟我回去，面圣解释一下。”
　　石虎转过头，看着苻洪，忍了半天还是笑出声来：“苻将军好胆量，此时此地开这种玩笑也不怕引来杀身之祸。”
　　苻洪也笑起来：“看你这么悠闲，实在不甘心哪。”
　　这年冬天，国君刘曜受挑拨杀了大将军石勒的爱将，石勒大怒，与刘曜决裂，率军南下。他的侄子石虎负责城内殿后，趁雪出逃，少年将才，正是此人。石虎与苻洪私交甚笃，闻风赶来送行。
　　沉默一会儿。苻洪道：“真是训练有素，队伍竟如此整齐。”
　　“若叛逃的换做你苻大帅，也不会差到哪去啊。”
　　“怎么会，像石家军今日的表现，规矩的简直不像‘仓皇出逃’！”
　　两人相视而笑。
　　“在我面前就不要见外了吧。”苻洪走的离队伍越来越远。
　　“没错，是要说说了。”石虎策马跟上来。“你也明白吧，刘曜天数尽了。难道你不也是随时准备着走吗？”石虎以极大的声音说。
　　苻洪颤了一下。
　　石虎一笑：“不过，杀左长使可是他自己干的，是他给的我们机会啊。我们侍奉刘氏，做的比臣子应该做的多的多，他最后来这一套，不由人不走！”
　　苻洪一言不发。
　　“怎样？我等你一程，大家一起出走放空他。什么赵王赵帝，我们可以自己做，不用等人来封。”
　　“不敢。我苻洪和你们不同。我的力量不适远迁，此世但求自保……”
　　石虎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开始优柔寡断了？这个世界，慢一步就会成为别人立国的祭物！”
　　石虎抬头看看天：“不早了，后会有期！”
　　说罢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跑出几步，石虎高声说道：“苻洪，我不会让你在刘曜那安安生生待一辈子的！”
　　话音连同石虎的白袍一起消失在茫茫大雪中，马蹄飞溅的雪和天上飘的雪花连成一片烟雾。
　　“慢一步会成为别人立国的祭物。石虎，我比你更清楚啊！”

　　就这样，石勒带族人南下征战，建立了赵国，苻洪仍蛰伏在汉国暗暗招兵买马。苻罴和月华，正在长大。
　　转眼十年过去了。
　　石勒定都洛阳，卷土重来。汉帝刘曜御驾亲征，苻洪以种种理由留在了国都。
　　刘曜临行，长安城车辚辚马萧萧，倾城阖户，夹道相送。苻洪当然是少不了的，他的十几个儿子也跟着，拜过又拜，送完还送。
　　苻罴也站在中间，目不转睛的盯着刘曜看。
　　站在后面的刘崇发现了，悄悄凑过去：“罴少爷，你在看什么？”
　　“恩？”苻罴似被惊醒般，“我在看皇上。”
　　“看皇上？有什么可看的。”
　　苻罴笑了，对刘崇道：“你也多看两眼吧。好脑袋要在它没掉下来时抓紧看，不然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刘崇环顾左右：“罴少爷，今天人多，说话小心。”
　　“哼。”苻罴看看周围，“算了，再小心这几天吧。对了，今天结束后你跟我去找月华。”
　　“是。”

　　苻月华独自在屋里转来转去，只听外面里面都乱糟糟的，不胜其烦。远远看到苻罴来了，高高兴兴迎上：“你们怎么这么慢啊，现在才到。”
　　苻罴随便坐下了，拿起桌上的东西就啃：“今天怎么样，外面这么热闹也不能出去看，很无聊吧。”
　　“有什么无聊的，这种热闹不看也好。”
　　“也是，满城都在虚张声势，很是可悲哪。”
　　月华也坐下：“情况怎么样？”
　　“还好，皇上当年的威仪还残存一些。不过多年的放荡，他恐怕撑不了很久。刘崇，你也坐。”
　　“哦？如果皇上身体还能行，光看军队，皇上还是胜一筹。”
　　苻罴淡然一笑：“不能这样说……反正，我不看好他。”
　　月华无奈：“你为什么总看皇上不顺眼啊？至少我们现在为人臣子，不当说的话不要多说！”
　　“你汉人的书看太多了，现在天下各国哪个还管什么君君臣臣的？一个不舒服举手就推翻了，有我们算他走运。”
　　“告诉你别找不必要的麻烦！世道乱起来你就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种话也就在这里说说吧……”苻罴一下严肃起来，“谈正经的，我们是来说以后的事的。”
　　“什么‘以后’？”
　　“石勒伯伯打下长安以后。”
　　“你想太远了，这还不一定呢。”
　　“最多两个月之内！”
　　“这么肯定……”
　　“我没见过石勒石虎，但我见过皇上，他一定坏事。两个月内！”
　　“跟你说说话要小心……算了，打下之后怎么样呢？”
　　“若石伯伯兵临城下，我们会怎么做？”
　　“逃。”
　　“是‘走’。”刘崇插话
　　苻罴看看他：“你终于说话了……”
　　“少废话，‘走’了又怎样？”
　　苻罴慢下来：“那时候一定场面混乱，没人能照顾到你。我决定让你跟着刘崇。”
　　月华靠上椅背：“以为你要说什么。这也用你操心，我自己会走。”
　　“你会骑马吗？”
　　“我可以坐车啊。”
　　“机动性太差了，总之到时候你就找刘崇。”
　　“不。刘崇现在都不和我说话了，我不靠他！”
　　月华突然提出来，苻罴和刘崇都一楞。
　　沉默片刻，苻罴先顾左右而言他：“不早了，我们先走了。记住，大事随时有可能发生，到时候不要乱跑。”
　　“实在跑不掉我就去找石将军啊，给他说我是苻月华，也死不掉。”
　　“不行。”苻罴站住了，“你会成人质的，不管发生什么，跟着刘崇。”

　　苻罴和刘崇走出来，两人各怀心事.
　　“刚才月华一说我倒注意了，你最近是不怎么理她。”
　　“……我们都长大了，男女不相授受。……”
　　“哈，”苻罴很是好奇的看着他，“刘崇啊，我还真是看错你了！那是我妹妹我都没什么……”
　　“罴少爷，快走吧，今晚将军召集大家。”
　　“等等，刘崇。”苻罴想说什么，想了一下，又咽回去了，“算了，你先好好跟我吧，以后再说。”
　　两人寂然前行，苻罴还在偷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