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春意凉》半勺月光

1、第 1 章

　　阳春三月，听戏天。
　　鹧鹄班小戏台下坐满看客，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的段子，虞姬小小的身板拖着拖沓的戏服蹁跹转了好几个圈，终于倒在霸王怀里。那霸王身板也是小小的，不像武生，倒像个书生。美人薄命而终，看客们也终于满意的拍掌叫好，人家的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取笑的消遣。
　　鹧鹄班，亦不过如此。沈凉亦微眯着眼再看一眼台上相拥的戏子，撇过头，便不再多看。
　　“今年刚进来的小学徒，功夫还不到，叫顾夫人笑话了。”
　　不知何时，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坐在了她身边，沈凉亦略打量一番，确认道：“棠老板？”
　　棠胭笑笑，算是答应，然后是长久的静默，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鹧鹄班在院子里种着各式花树，而今桃李杏花开的满园。午后的风微醺，抚在人脸上暖洋洋的，春困甚重。
　　棠胭手臂支着头看戏，一折下来挑出好些毛病来，新来的小将们练功也忒不认真了些，她招招手，立马有人附耳上来。那人再下去，不一会，台上就换出戏，是《牡丹亭》的游园那一折。
　　沈凉亦本无心看戏，花旦一声娇啼将她的视线引去。这一折唱得真真是妙，让人听罢还意犹未尽。听得入迷时，世间烦恼都忘诸于脑后，而戏尽幕下，该有的烦恼还存在，丝毫没有化解的意味。
　　她突然有些烦。
　　“顾夫人既然已经找到棠胭，”棠胭道，“自然也知道棠胭是做什么生意的。”棠胭懒懒地提醒，如果沈凉亦现在后悔，那么事情完完全全还有挽回的余地和时间。
　　沈凉亦眯着眼笑笑：“棠老板易容扮装之术天下称绝，而凉亦想要办的这件事也绝对不难。”
　　棠胭：“哦？”
　　沈凉亦：“我只想要一份休书罢了。顾长安在外面的人…怀胎都已经七个月，顾家的孩子总不能生在外面。顾长安不爱我，我自然不会留，可……我只要一纸休书，和他从此恩义两断。”
　　棠胭顿了顿，笑得有些模糊：“…顾公子和顾夫人，从前可是这城里的一段佳话。”
　　沈凉亦笑的风轻云淡，仿佛丝毫不在乎什么，棠胭心底了然，从前，到底是从前。
　　落日晚霞将天际染得似血锦一般红时，沈凉亦起身告辞。棠胭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梨园，心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缎暗纹罗裙，七分袖，手腕处一个莹碧的翠镯衬得玉臂雪白，。她已嫁做人妇，头发只用一根芙蓉玉簪挽起来。是美人，只是在这浓浓春意里，她给人的感觉却是如其名般微凉。
　　棠胭目送着她，想起从前听来的事，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再回神，梨园人都散尽了，天色已晚。
　　“小峰，”她唤着，“收拾收拾，明天开始我要出门去。”
　　小峰：“哎，老板又要去哪里？这次几天，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道。她得去扮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索要一些东西回来。

　　城郊有一处种满西府海棠的院子，现在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棠胭就在花树环绕的小茅屋里备好茶等待，等的人是她最新的生意，顾家少夫人沈氏。
　　沈凉亦来的早上，棠胭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沈凉亦略带歉意，棠胭笑笑：“总得给人个犹豫的时间。”
　　沈凉亦坐下：“……那么，就请棠老板开始吧。”
　　棠胭：“也没那么隆重，只是从现在开始，你我得相处三天，这段时间你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当然，你还要正常的行动睡觉，我要在这段时间里把身体刻上你的模样。”
　　沈凉亦：“……仅三天棠老板就能将我学得叫他人认不出么？”
　　棠胭将不知对多少个人说过的话一字不差的说与眼前人：“七分模样，二分感情，一分清明。”
　　屋外蝶飞鸟鸣，海棠无声而热闹的喧嚣着，清早的春日带着熙和日光斜斜地穿入门中，将这一屋摆设淡淡涂上金辉。沈凉亦起身，有些恍惚，却又无比坚定，她在光影中穿过，走向室外的光明。棠胭支着脑袋脑袋，静静地细细地，看着她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三日后，她将成为这个女子，替她办到她所无能的事情。
　　棠胭是个真正的戏子，脸可以画的与对方七分像，从对方的故事里，神态里，她又可以将神韵仿去，余下那一分，是她从不曾忘记的身份，棠胭。之所以棠胭可以办到许多事，不过就是因为她不是当事人，没有许多顾虑。从头到尾，她都是个在对方人生里唱了一折戏的戏子，戏子无情，所以清明。
　　海棠花环绕的小院三日后打开了院门，挽芙蓉簪，手腕处有莹碧翠镯的锦衣女子从里面徐徐走出。院门再闭，女子看一眼小院，穿过花树向城中走去。那背影，是美人，只是在这浓浓春意里，她给人的感觉却是微凉，单薄如翼。

　　春雨绵如丝，贵如油。
　　顾家的轿子在落霞山脚悠悠停下，荼蘼眼尖，远远就看见山道上那抹白色的身影，于是撑伞小跑着去接主子去。
　　“小姐——小姐——”荼蘼桃色的罗裙在一片葱绿中像只碟，飞舞蹁跹，落在人眼中只觉得格外欢喜，走到哪都是一片生机。
　　沈凉亦站在山道上，眯着眼淡淡地笑着看她，待她来一下子挽着自己胳膊，才略责怪道：“跑这么急，哪里还像个姑娘家的样子，要是摔了留下疤痕什么的，看哪家公子还娶你。”
　　荼蘼把油纸伞往她那里倾，遮住她头上一大片天，一脸不在乎道：“哼，我才不嫁呢，男人都是些衣冠禽兽，没一个好东西，我要一辈子陪着小姐，小姐去哪荼蘼就去哪。”
　　沈凉亦愣了愣，微皱眉头：“…荼蘼，我和他，还是影响到你了。”
　　“不是不是不是，”荼蘼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让她又伤心，“提那渣人干嘛，是荼蘼自己的想法，与小姐无关的。”她小脸因为急切而变得绯红，映着桃红罗裙，天真可爱。
　　沈凉亦叹口气，安慰的笑笑，扶着她手下山。
　　不过离开三日，山上古寺里的花还开得零零散散，城中已是万紫千红看遍。
　　路过梨园时沈凉亦微微打帘，天将近午时，梨园的客人有进有出，隐隐约约还听得见里面的锣鼓喧天，今日唱的什么？她听得不大真切，只看见梨园门口一棵梨树，白色的梨花开得极盛，花枝在红木的招牌边绽放，有雨丝结成的水珠垂在花瓣上，梨花带雨，别有一番意境在里面。
　　顾府是做布匹生意的，府门前人来人往，多是分号的相公们。沈凉亦下轿才走两步，就看见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她脚步略滞，那身影就发现她并紧走几步，站到眼前来了。
　　顾长安伸手给她披上件长衫，她不经意躲了一下，他也不在意，执起她的手接过荼蘼的伞替她撑着往府里走：“可是累了？山上冷，这几日春雨又寒凉，可冻着了？热水我都叫人备好了，去后院给娘请了安就能好好休息……”
　　“恩。”沈凉亦低着头淡淡的，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我去给娘请安后就回去，你……去忙吧。”
　　“我陪你。”顾长安依旧为她撑着伞，可手却隐在了衣袖里。
　　即便是同他并肩走着，她也不再看他。
　　曾经约定携手白头的人，如今竟走到这般田地，倘若当初知道结局的模样，是不是倾注的爱就会少一些，受得伤再浅一些？
　　她微微抬头看枝上娇艳春花，眼微眯，思绪在雨中弥漫，然后渐渐，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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