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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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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是“望”后的残月,虽是清冷,却越发似有一种宁静安详的光彩。只是在萧瑟的秋风中,被那片营地上内心焦灼而深怀隐忧的人们,最自然不过地忘记了。
其实说起风,似乎也不是很大,几日了,它明白事理似的不去打搅那顶被守护的军帐。看看旌旗,皆彼此依偎着安静地睡着。“如果这是天意便好了。”帐外佩剑的年轻将军想到这儿,如压千钧的心头才方舒解了一丝。
说年轻,却也不年轻了,两年前蓄了须,这几日,鬓角平添了几缕白发。这白发来得有些早,但,如果早生华发能换来他所崇敬的人生命的延续,那他宁愿今日就老去。
帐中的人静阖着双眼,安详得好像并非立于生死的渡口。他周围的每一盏灯火都明亮地燃烧,把他的脸也映得有了光泽。
重帘后,他不可能看到他。然而此刻他睁开了双眼,目光深沉而辽远,仿佛在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抑或眼眸。
汉丞相诸葛亮,今年五十有四,他的双眼因多年的操劳倍显疲惫,却在病重之时依然不乏摄人心魄的光彩。
他是否,在看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二十七年前,有人虔诚地三顾,带他走进他曾以为只是过程的征尘。那时,他觉得十几年后,就可以回来。家乡的田亩听了话,在等。
故园的草庐前有一排清竹,密密实实,葱翠怡人。草庐不比高门深院,而这排竹林却恰做影墙。他年少时可以循着来人的脚步,顺着天光的缝隙,猜出是哪一个挚友高朋的来访。
而近年的人生,虽是依然在走,却像独行于茫茫风雪,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又会与什么相遇。只怕意念中应会如约而至的结局,在欣喜地行至这屏障的尽头时,却是空空如也。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梦魇?他不知道,他不记得。
在汉中攻克之后的庆功宴上,他看到一向温文谨慎的主公喝得如此之醉。他是真的高兴,他离席向每一个人敬酒,那精致的酒杯在他的眼前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孔明……水镜……先生……也有算不到的地方。在隆中时,他说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你看,今日我军威震曹贼,哪里……哪里是……”大笑的主公不待他起身,已是一饮而尽。
那时,他怔了许久,思绪恍如隔世,他终于明白亦师亦友的司马德操的眼神,为什么总像有着别样的忧怀。他看到了比自己更远的远方。看到怀梦比无梦更深的悲苦。
每个人,都在为追逐以生为祭。
也许,那只硕大无朋的纸鸢,在庞士元落坡之后,二将军头断之时,白帝城托孤之刻,就已在空茫的天空断了线,再也追不回它最初的轨迹。
但放弃,是不可以的。
人生中,许多执著,不需要问缘由。只因失去它,生命的意义会在霎然间轻忽如羽。无论那是责任,还是梦想。
但曾有一刻,他怕起来,怕自己倒在风雪里,而他的羽扇——无人接过……
人生苦短,而它的姿彩,来自希望。
这些年,他在北伐的一路上失去很多,但最痛心的,就是看着曾想托付的后辈,一个个个被诅咒般地消亡。
他曾以为他难以言传的忧思会延至终老。而遇到二十六岁的伯约,是在诸多不忍听闻的离去后,上天赐与他的最为珍贵的补偿。
他这样相信着,那,也许就是宿命吧。
曾经,他站在丘上,向须发斑白的赵老将军吐露多年深埋的心语,赵老将军善解人意,他微笑着颔首,似乎也在那少年的身上,找回一丝当年白马银枪、一身是胆的影子。
两个人浸在憧憬与回忆里,一直在微笑。天空荡涤了阴霾,清明起来。没有人明白,这笑容的意义。但将士们喜欢,这样的欣喜。
月有圆有缺,江水有涨有平,秋叶的飘落是为下一个更为葱郁的春。一切表象的亘古不变,都缘于代代不息的传承。
“伯约——”,他在呼唤他,声音还是有些许衰弱,其实,他想让他听到,他们初相见时心底无法抑制的悦然。
帐外的年轻人选了无风的时候走进去,再次挑亮了温暖的烛火,两个人影也跟着明亮地跳动着。禳星的结果在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此生并不是尽头。即使今夜灯尽,即使这一代的英雄注定不逢其时,即使所有的结局在此生只能终入烟海,却至少,有人接过了衣钵,在圆他们浸满血泪的未竟之梦。
眼前那个身影,就是他的不熄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