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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长男
      (一)
      漆黑的夜,不远处有灯火通明,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一种刻骨的寂寞。
      我在狂奔,直到力尽了,才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停下。头靠住一面冰冷的墙,任身体慢慢地滑下来。
      如此多大人物在那里,不会有人会发现一个少年的逃席吧。
      想到这,我在夜色里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得自己都不敢认。
      我并不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谁,但我清楚他的眼神是什么含义。
      “你是……?”他开始蛮谨慎地问。
      “在下吴郡孙策。”
      “哦,”他只是抱歉地一笑,“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先父名讳孙文台。”
      他的眼神变得很快,但却绝不是对我简单地鄙夷,似乎却有些惋惜的味道。那个有名的孙破虏的儿子,穿着普通的衣服,坐在末席,像个侍卫,一个丧失了理想和前世荣耀的侍卫,忘记了家仇,忘记了耻辱,躲在这乱世的背后,卑微地苟活。
      想到这儿,我的男儿泪,竟就这样流下来。
      日日在沙场打拼,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还会哭。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父亲的葬礼吧。
      从幼时开始,我练武、读书,披星戴月,只为能为父亲分忧,我曾一天天盼望着冠礼。今日,我已年近二十,但那个应亲自为我主持的人,却已不在了。
      曾经,孙破虏的名字就是一声惊雷,但他的儿子,却只能寄人篱下,荒度光阴。
      母亲和弟妹们还寄养在舅舅家里,还在被人相逼。若不是为了他们和孙氏家族的尊荣,我也许真的会在哪一天跑到江边一跃而下。
      活着太苦、太累了。
      父亲,父亲,你听得见吗?你知道吗?
      我不想回去。那个窄小的、没有任何亲人的府第不是我的家。我心中的征途北至乌桓、西达大漠,只可怜手无寸兵,家尤不保,何谈天下?
      我只觉得有个人经过,我用手支撑着墙壁,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跑到这里来哭,将来又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但那人竟不知趣地径直朝我走来。我放下手臂偷偷摸了摸腰中的剑——他若是看见我的脸,他的死期就到了!
      可为什么,那脚步声异常地熟悉,我在夜晚的冷风中,居然好似认出了他的呼吸。
      “伯符,你心中的事,可以和我说么?”他的声音轻缓似烟。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笑:“公瑾,你怎么会在这?不要管我,你走吧。你去投曹操吧。乔公认得曹操,你会在他那儿谋得很好的官职……”
      夜色中我却感觉到他的轻笑,他淡然道:“可我四年前就已答应你,只和你征战天下……”
      (二)
      厉兵秣马。杀!
      曲阿、牛渚、秣陵……
      血迹常常像花纹一般在战袍上延伸。直到染满、沁透。
      公瑾有时佯嗔道,你总是太不小心了。哪里有主帅数次以身犯险的道理?
      “不是有你总在身旁嘛?”我有时会孩子般地答他。
      我总喜欢作出些出奇的决定,换来的常是老将们诧异的神情。
      就像我坚持用夺去父命的玉玺,和袁术做了一场丝毫不占优势的交易。
      即使知我如公瑾,也不一定会明白吧。
      我在血池般的沙场大笑,仿佛这样可以赎回我一切的失去。我心中常这样告诉着父亲——请允许再任性一回,请允许我……
      我恣意做一些想做的事,有一天,我甚至只带着十三骑在神亭岭看刘繇军寨。
      不知为什么,他们许久才有人出来。怀疑是诱敌之计?好奇异的解释。
      不是我太轻忽,是他们太郑重。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死而已。而生又有什么可恋?一群庸人!一群蝼蚁!
      我饶有兴味看着眼前追出来的人——东莱太史慈,字子义。
      他身后只有一员小将,二对十三。
      这世间竟有和我一样的人?
      只为尊严一战,不为保命而活。
      枪皆弃了,只剩徒手,战袍碎裂,孩子般酣斗。哪个士兵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而我只是快乐,眼前是配和我一较高下的,寂寞的对手。
      所以,我肯为他,许下那个旁人看来,近乎荒谬的约定。
      诸公,请相信我……请允许我……多么值得期待的赌局,赤子一般诚挚而透明……
      幸运的是,我的任性又成为正确的抉择。
      后来,世人皆道我勇似项籍,将我呼为“小霸王”。而听到这些时,公瑾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三)
      我想,公瑾大概想到了西楚霸王的结局,不过天还是佑我的吧,不然,又用什么来解释呢?
      在神亭岭上,我也许离父亲的覆辙只差一步。曾经,在那漆黑的山路上,父亲的遗体惨不忍睹,我的心底充满碎裂的声音,而人只是愣在那里,许久难出片语。
      那个血腥的场景在记忆中极度地膨胀,如今,依然常常惊碎我的酣梦。
      我身上四处是伤痕,我的妻曾望着它们暗自垂泪,我握着她酥软的手告诉她,这些伤口,无一可以致命。
      那只是一个男孩被逼着长大。
      痛,并不及那些心中的伤痕。心中的伤,历久弥新。
      绍儿出生好久了,我才第一次抱他,我暗暗对他说,你要乖乖的,不要像我。
      无人看见我的泪滴在了婴儿的脸颊。
      公瑾曾告诉我,伯符,今后不要再屠城,仁政,才是长久之道。
      我想到这儿笑了笑,仿佛知道已身为父亲、身为一方霸主的自己,已再难用妄杀来平复伤痕。
      那么打猎,不算什么暴政吧。
      我真的需要好好地静一静。
      我甩开了所有侍卫,策马缓缓而行。
      忽然,我感觉这片土地异常地熟悉。仿佛就是孩提时候,离家不远的那片草地——
      那一天风好轻,父亲环抱着双臂站在远处,他总是喜欢用审视的目光远远望着我,只是偶尔看到正在嬉闹的三弟四弟时,才露出一丝微笑。
      二弟拿来一本兵法说要请教,我看着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想笑,我说,我练功呢,问你周瑜大哥去。
      那边又传来婴儿的笑声,是母亲带着小妹出来晒太阳。她拍着手。嘟嘟的小脸很是高兴的样子。
      我似乎要醉在阳光里……
      许久许久,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缰绳已经磨出茧的手,恍如隔世。
      依然是明灿的阳光,依然是青草如茵,只是十年,我却苍老得仿佛经历了一百年的轮回。
      我的佩剑在我失神中落下了马。
      突然,树林中窜出三人,我只记得他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和我近乎疯狂地回击……
      (四)
      我看见所有人的脸,我很少需要这样仰视他们。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臣下……他们悲哀地围着我,眼神中,是对一个年轻生命即将逝去的痛苦和无奈。
      阳光射了进来,它温暖的手臂在我身上轮转,这是活在大地上的每个人都会拥有的东西。它曾经,是多么的慷慨。
      只可惜,我从前很少有空闲来凝视它。
      我叫来仲谋,我看着一脸凄伤的他,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难道,这就是孙家男儿的命运,不得不在天降的灾祸中,一夜长大?
      我努力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可是脸……好痛……
      但这笑是出自我的真心,没有人会明白。
      我最后想吐出的那句话,他们一定没有听到——
      “娘……我好累……我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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