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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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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雠
(一)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董卓之乱。旁人定会觉得,生逢乱世是一个人的灾难,但我小的时候,却不那么认为。我曾问母亲我出生的时候有什么异象,母亲说没有,我不信,又去问父亲,父亲笑着说,你十六岁的时候,会告诉你。
但我真长到十六岁时,他却不在了。
孙伯符将军最初征战的时候,父亲就跟随他。父亲是个勇猛的人,我从小就佩服他的胆色。他在我这个儿子的眼里,不会老,不会败。可世事难料,正是这勇猛害了他——荆州夏口,轻舟独进,一支冷箭,凌统自此失怙。
父仇不共戴天,每个人都明白,可我见仇人在眼前,却欲报不能。
兴霸,你第一次站在我眼前时,眼神中还是有些疑虑。怕主公责怪你杀我父之事。但当时正是东吴广招贤才之时。你的罪,最多归结为各为其主而已。
但我的眼眶要裂开了,我持着长剑冲上前去,周围的人拉住我的臂,扯住我的腿,我只是喊,像一个普通的十五岁男孩一样,军帐乱成一团……
那一天的一切在我脑中都是摇晃的。我曾在夜里一遍遍擦拭父亲留下的剑,剑身映出我睁大的双眼。呼——吸——白雾在升腾——母亲在我身后轻轻地低呼,她是怕我堕进疯狂的边缘。
第二天,主公亲自来到我这儿。他穿一身猎装,很随意的样子。他微笑着直呼我的字,似乎卸下了一切身份。他只长我七岁,同样曾是个少年无父的孩子。
他并没和我谈及什么关于你的事,只是带我到一条熟悉不过的船上。我听见耳边的江风,也听见他说,我们身后的风景,和对岸的风景,都是很美的。
身后是江东,对岸是荆州,我们的父亲,都死在那里……
我悠悠想起父亲对我说的话,还有在这条船上与黄老将军、程老将军他们把酒言欢、愿同衣辅主的豪情。欲得天下,须胸怀若海。贤士齐聚,大业方成。然以一己之私不容降将,实为大忌。
我虽年少,却如何不明?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整整一个下午,我只言未吐。翌日,我被封为承烈都尉。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台阶。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像普通孩童那样塑你的泥像,再把他狠狠摔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不屑为此。
(二)
我很久很久再没见过你,因为你被派往了夏口。我知道所有人的心思,他们都在怕我的冲动。后来,在赤壁,我们不得已再次见面,那时我已不再是一个孩子。
我还记得周都督站在点将台时的情景,萧瑟的北风吹起他白色的盔缨。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就觉得他的脸过分苍白了些,想来他那时要费许多心——北方的强敌,伪善的友邻,最后,还不忘每次出战都要分开我们……
经历了许多事情,三江口的烈火才烧起来。周都督在其间曾为东风忧闷而病,但天意,还是助我东吴。
我不信东风是诸葛亮祭来的,若他真有此能,陆伯言的火,他可以再祭一次天让它烧回东吴来。我不想记起一切他所谓的功绩。我只是记得,他在都督生死徘徊时的坐享其成。
你还记得那年,你被围在了彝陵,都督说要亲自去救你,他竟派了我暂代都督之职。我当时真是年少,怎会说出“十日为期可当之”这样的话?换作今日,实不敢的。难道,这就是老?
可我不该答应他,如果他心有顾虑,就不会一马当先闯入城中。以致回来的时候,身上竟插着一支箭。
若失都督,江东如失擎天之柱。都督于帐内养伤,命悬一线。曹仁这个匹夫竟借机骂阵,你怒得拿起兵器就要冲出去,在这巨大变故的恍惚之中,我竟猛醒般栏住了你——“兴霸,冷静点!”
你怔怔地看向我,因这是五年来,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我似乎突然醒悟过来,那一刻,我竟是失忆的,我忘记了不共戴天的仇。
这怎么可以?
我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刻掩饰过去,我是为吴侯的大业而不选择报仇,我信这个,我信。
(三)
都督挺过了这一关,但最终仍是天不假年。巴丘的天空阴沉得化不开,就像我心底的阴霾。但一切都需要继续,四季不会因一人的存亡而更改,即使他能翻云覆雨,抑或是只手补天。
后来,幸有子敬,尤其是子明。他明了我,就像明了他自己的掌纹。
那一年围合淝,皖城之战你立了首功。盛大的庆功宴上,酒烈,引人酣醉。我本不想醉,是一种已迷失了踪迹的痛苦在折磨着我,无处宣泄。
我不合时宜地站起身来,拔出随从的佩剑,借着酒劲笑道:“这宴上无乐相娱,诸位且看我舞剑。”
我像跨越了百年而来的项庄,恣意看着筵前所有惊讶的神情。每个人都知道我的痛苦,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即使我将剑指向了你的鼻尖。即使你不得已执戟回应……
突然,子明站在我们中间。
“你二人虽能,却皆不如我巧。”他再自然不过地将我们的兵器分开,后来,主公也来了。
“公绩,”他踏进了门,“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念旧仇么?今日……为何今日……”
我嚎啕着跪了下来,已无法再顾及一个为将者的尊严。我生为人子,不孝至此。生为人臣,枉顾忠义。我本没有错,却为什么被逼入一个死结?
主公再三相劝,但他却不会明白我的泪是为何而流。
外面下雨了,部下们撑起伞,我推开了他们,一个人走进那连接天地的雨帘,我想问这苍天,当你无仇可报之时,要用什么支撑着活下去?
然而,我远远看见你倚在一棵树旁,一样没有撑伞。
为了替父亲、也是替自己争一口气,随后那些日子,我在用命赌输赢。我身边的兄弟有许多战死,自己亦受伤非浅。但濡须口的劫营,我还是要去。我向主公说,带三千人足矣。你那时却上前说,只需百骑,便可破敌。笑话,我当时真的要笑出来,而我真实的反应,却是发怒,甘兴霸,你在笑我么?示威是这样的法子?我们又一次在主公面前吵起来,主公为了安抚我,也是为了稳妥,先令我引三千人马前往,但我遇到了张辽,最后也只是不胜不败的结局。
而你的百骑神话,也终于应验了。
我承认,你很会鼓动士气。听说你以前也做过官,又哪里学来的这些?我想那样的官也是不适合你的,不然又怎会宁愿辞官,拉锦帆做海贼呢?
你的功绩越大,我就越不能坐视。我不是小人,要出心中恶气,只会用敌人的兵马。
我和乐进不是在校场比武,而是要有真正的胜负的两军对垒。而我当时,应是忘了这一点。我想用自己的本领,在众目睽睽下赢他,而越急就越失去了常态。我额上的汗涔涔而下,正忙乱间,只觉得身下一晃,整个天地霎时翻转了过来,横亘在我的头顶。
有暗箭射中了我的马。
我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痛得筋骨欲断。敌将持枪来刺,枪尖近在咫尺!
目眩,就像那白花花的日光,眼前穿越着,生死的缝隙和挣扎。
突然一声弓弦响,乐进亦被射中,翻身落马。
我从戎以来,身历大小数百战,但亲历如此凶险的情形却是第一遭。我被救回营后去谢主公,而他却告诉我,救我的人是你。
似乎所有人都往边上让了让,你当时静静地站在最里面。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就像你我初见时,一切始终在我脑海中摇晃不止。
而且,隔着我眼中的一道水帘。
(四)
说了这么多,却忘了让你喝一口酒。不要急,这一葫芦,都洒给你。
我对君之意,在那之前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而君却能雪中送炭,垂恩至此。
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包容似乎比怀恨要轻松得多。
但我不再恨你,不是因为我疲倦了,而是因为你是个不该被恨的人。
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着实惊动了不少人。你笑着拽过我的马,我们一起骑了好远才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
我喜欢那片宁静的苍穹。
你是一个看上去很豪爽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唱那么悲凉的歌呢?
我常常听你醉时唱的,那歌似乎是这样——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你有一次对我说,“公绩……我们武人的命,是不是就像这歌一样?”
我笑着扔开你的手,“又乱想什么了?”
你笑了笑:“只是想到了子烈、元代他们,随便说说而已。不过要是有一天,我也不小心去见阎王了,你答应我,一定要继续辅佐主公,代我看到大业得成的那天。”
兴霸,我当时没有说,但你一定也知道,那是多不详的一句话。
难道,你竟有预感了吗?
子明在攻下关羽之后旋即而逝,所有人都在传说着诅咒。西蜀,以一国之兵,汹汹而来,却比当年的曹操更令人有一丝胆寒。因为来者怀恨,志在倾国,我们甚至失去了投降的可能和资本。我也曾恨过,我知道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转瞬之间,祸至猇亭。
如果我们知道他们会来的这么快,定不会把生病的你留在那里。
那一天,你的兵马来报与主将走散。我旋即拍马去寻,我在满是尸体的荒野上喊着你的表字,不知道你为何听不出我的声音。到处是血,是狼烟,分不出何人何军。茫茫天地似乎只有我站在那里,一个人。
我在恍惚中听到一阵轻轻的铃声,宛在耳边,又在心里,很是凄清。我循声而去,只见群鸦绕树,人至不散。我呆住了,一步步地挪向前去,不,我不信……
当我扶起你冰冷的躯体,我方知你真的逃了,在主公最需要你的时候,彻底抽身于这乱世。
你竟会这样胆怯?.
“凌将军,”身后的护卫提醒我,“您还是让甘将军,入土为安吧……”
我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却转头冷冷地问:“你们谁拿了兴霸的铜铃?”
“没……甘将军身上,明明没带着……”
“不!我刚刚还听到……就在刚才……”
我的护卫被我吓得不轻,他们极少见到我,如此疯狂般——流着泪的咆哮。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五)
兴霸,我们胜了,你……知道么?
最后的终局我不敢说,但这场仗的终局,我看到了。
火光很美,恣意地燃烧和毁灭。冲天,七百里。
刘备几个月后,忧死于白帝城。
当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找蜀国给你报仇的时候,却来了个叫邓芝的使节。
同样是三寸不烂之舌,同样满口的诡辩之辞,很轻易,主公同意了两国再度通好。我深知当今天下鼎足,这是权衡利害后最好的决定。我没有再说什么,只能黯然来到你的墓前。
武人拼命换来的胜利,文人几句奇言就轻轻抹去。我们之所以接受,并不是因为忘了痛苦。
但我痛恨我的清醒。
兴霸,我一生为何总是无仇可报?活到这个年纪,竟忽觉得空荡荡起来。好像总在朝一个方向奔跑,到达的时候,却发现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
不过这些我已不在意,苛求一些东西只会让人活得更辛苦而已。而我们既然生在这个乱世,就必然有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已经答应过你,要代你看到终局。
如果你没有来得及说那句道歉,那就算了吧,因为我曾听说,上辈子的仇人,下辈子可以做兄弟的。
睡不着,又流了这么多泪,真是……幸好没有人看到。
酒都给你了,我一笑将空葫芦抛进了湍急的流水,长江携着它,只是几个翻儿,一切就都在浓浓的夜幕里,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