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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种仙 ...

  •   “春天我种下一颗种子,来年我将收获一个仙君。”——《芳林密记》

      昨夜好一场春雪,一大早昆仑巅上主事的元女就奉了西王母的命毕恭毕敬地上了门,将曾在西荒执掌土木的红鸾借调走了,道是去打理被暴雪堵了的一十八条升山道。

      元女说得十分得体与客气:“原来在昆仑当值的土地前些日子得了大道,飞升上了九重天。芳林仙姬府中本就人丁稀少,着实是目下无人,娘娘这才派小仙求了仙姬这个不情之请。”

      堂堂昆仑之主西王母,连求这个字都搬出来了,芳林这个在别人家地盘蜗居的小神小仙哪有不应的道理,即便红鸾走后这府上也就独剩她这一个孤家寡人了。

      “姑娘,我走后你定要照看好自己。”红鸾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叮嘱道:“隔夜的茶别再吃,晚上暖香要点上,夜间褥子要掩实……莫要因为我不在没人盯着就将药给停了。”她略一思索道:“姑娘的身子也没好停当,若是上头再下命姑娘出战,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了便是,千万别逞能跑去打打杀杀。唉,这些不是最主要的,你那心思一天不断,你就一天……”

      芳林忙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好好好,好红鸾你早去早回吧。你不在,我就是吃冷茶、踢被子、打群架,你也没办法。”

      送走了元女和红鸾,芳林瞅了眼灰蒙蒙的天色,思量着这会功夫就是回头补个觉也不定能阖得了眼,便拖着步子拐了个弯往花房去了。阳木搭成的花房倒比我那间屋子还要暖和,墙角下的茉莉花精又不知道溜到哪里逍遥去了,空空如也的木屋里仅有中央一坡黑土拥着抹细弱的碧色微微颤抖。

      提过门边的花洒,将旧水倒去盛了些新雪,蹲在那株嫩芽旁极慢地洒着。看着和五十年前差不多模样的它,探出去摸一摸它的手最终缩了回去,轻轻叹道:“英招啊英招,你何日才能回来呢?”

      掐指一算,浮光掠影,来到昆仑已近三千年。三千年,山海能移,日月万变,天上人间兴衰交替,可等的人始终没有回来。有些时候看着这千年如一日,几乎看不见成长的绿芽,芳林有时都忍不住怀疑长眉佛那厮是不是在诳她。

      毕竟英招已魂飞魄散了三千年了,就在那场翻天覆地的战役中,在满天的神魔眼下,散去了所有的元神。三千年前的那段日子,每每梦回见他一闪而逝的紫衣,总会无端哭醒。终归是那时年少,看多了人间生死相随的故事,总觉得心上人死了自己也是要随他一起去的,哪怕他并不喜欢她。芳林缅怀英招缅怀得十分辛苦,几近于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可称之为自虐。

      好友长眉佛看望她时甚是不忍,道:“你虽一片真心付诸于他,但他对你并无情谊,你们战鬼一族心性最是高傲,你这又是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她躺在床上由红鸾包扎伤口哼哼唧唧道:“你个佛家弟子与我讨论这些情情爱爱,真就不怕被佛祖爷逐出佛门吗?”

      “善哉善哉,贫僧是在开导你哪。色相之惑皆是表象,那英招仙君确实风貌翩然,但说句不好听的吧……”他挠挠耳朵贱兮兮道:“谁知道他夜里会不会磨牙,抠脚丫呢?”

      回应给他的是一道晴天霹雳,他顶着焦黑的脸呆立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痴儿痴儿,也罢也罢。再这样下去,你没把自己折磨死,要把贫僧给折磨死了。我这有一法子,或可助你救回你那心上人,至于行不行的通……”他高深莫测道:“至今没有人成功过。”

      ……

      长眉佛给了芳林一颗种子:“此物是上古遗芳姝,你取来英招的随身之物与它一起种下,采来这六合八荒内九百九十九种药材做养料,每隔百年就割一点精魄喂给它。它花开叶落之时就是英招回来之日。”他拈着长眉神色肃然:“你可想清楚了,这割裂精魄比凡人活生生扒了皮还要痛上百倍,于你的修行更是有害无益。”

      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接过了树种,就好似当初没有犹豫就一路追寻英招上了从未踏足过的战场。这种义无反顾的壮烈情怀,回头再看,放在今天的她身上或许不会再有了,大致可以鉴定为年少单蠢……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容不得中途退缩。一种三千年,哪怕芳林已经记不清英招的面容声音,但日日醒来始终记得第一件事是去给它浇水松土,也记得岁岁年年踏遍万水千山去寻找那九百九十九种药材。

      红鸾走了,芳林的生活节奏一下子被打乱得很彻底。那段每天睡觉种树偶尔打打群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当她再次灰头土脸从厨房里钻出来时恼羞成怒地丢下焦糊的油锅,决定去三星谷里看看那株守了一百八十年的文虚草可能采摘了。

      “你……这玩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芳林抱着手额头一跳一跳地看着面前这凡人脚下被踩得稀烂的药材。

      他蹭蹭脸上的尘土雪渍,用一副怕惊吓到她的口吻道:“姑娘一介女流都不怕深山野畜,我堂堂男子,怎么能说跑就跑?”他似忽而想起什么端倪,拿视线上下扫视了芳林一番,才小心问道:“此处荒无人烟方圆百里无人家,姑娘从何处来?”

      说完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补充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担心姑娘安全,我的人品在边城一带是人尽皆知的纯良,对姑娘绝不会有非分之想。对了对了,在下忘记介绍了,在下姓顾,名朝以。”年轻人作了一揖道:“朝日的朝,以后的以。”

      额角跳得更加剧烈,这哪里来的呆头小子。仰首望了望天,这青天白日,也不见得是哪方仙友前来作弄她。又见他懦懦切切之色,不禁有些心忧。久不与凡间接触,难道自己这幅皮囊已与凡间审美品位相差甚远,竟如斯骇人了?想来如是如此,他确实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刚刚踩坏我要采的草药。”端正了些姿态,心眼一转,芳林淡眉淡眼地看着他:“此草六十年发芽,六十年开花,六十年落花成果,世间仅一株。我等了一百八十余年才等到它修成正果,你说该如何赔偿于我?”

      他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你别吓我。一、一百八十年……”他突然挺直了腰,强色道:“姑娘你莫唬我!寻常人哪能活到一百八十年?!”

      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谁告诉你我是人了?”

      他鼓着眼珠子瞪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夜游神拉下天幕,芳林托腮蹲在红泥小炉前扇着风,塌上的人呻吟一声扶着额辗转醒来。芳林揭开盖,哗啦啦地倒了一碗递过去:“喝。”

      “这是什么?”他接过碗,愣愣问道。

      “药啊。”

      见他慢吞吞喝完。

      她咂咂嘴道:“好像是治月事不调的。”

      “噗。”

      拎着湿哒哒的脏袖子,她面无表情地捏碎了碗:“你想做花肥吗?”

      顾朝以自然是不愿意做花肥的,于是他只能叫苦连天地被芳林强留了下来做了邻居。美名其曰做邻居,其实她只想找个暂时能接替红鸾生火做饭打杂的……

      二、山中岁月老

      顾朝以很能干,相当能干。洗衣、做饭、打扫庭院,无所不精。

      头一日,日上三竿,芳林揉着眼从屋中滚出来,看见焕然一新的院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楞在半晌间,就见顾朝以端着个竹篾簸箕从后院钻出来,淡的快看不见的眉毛弯成月牙:“鸡喂好了,粥也煮好了,配了我新做的米花糖,姑娘快趁热吃。”

      芳林裹裹披在肩上的外衣,微一沉吟:“你怎么没逃走?”

      顾朝以很诧异地看她,挠挠后脑勺:“不是姑娘说我弄坏了姑娘的衣裳,让我留下来做苦力偿还的吗?”

      我说让你留下来,你还真就老老实实留下来了?芳林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着这么老实的一个人,还是说现在俗世里的风尚都是如此憨厚淳朴?不过,想来他一介凡人在她掌心里也翻不出三尺浪来,她也就没多在意,踢踏着鞋子去小厨房喝粥了。

      走到门口,芳林顿了顿步子,回过头来对他说:“那个,后院养的不是鸡,是只凤凰。”

      “凤凰?”晚间的时候顾朝以对着灯火缝衣裳,缝几针摇头晃脑地念叨几句,忽然间大梦初醒样颤抖着声问:“姑娘说的可是揽梧为荫,觅竹而食的凤凰?”说完又连忙摇摇脑袋:“不可能,不可能,哪有这么丑的凤凰?”

      坐在对面拭剑的芳林懒洋洋瞥了一眼过来:“是不是真的,你明儿在它面前重复你刚刚最后那句话就知道了。”

      烛火跳动,照得芳林漆黑的眼珠子流波婉转,雪肤上盈盈泛着沫粉色。

      顾朝以心一跳,闭上眼低下头,絮絮念念。

      芳林听不清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但见他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下,殷红得血珠子顺着枯瘦的手指一路蜿蜒而下,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哼笑了声,轻盈一道白光掠过,那些伤口悄然愈合,芳林继续若无其事地擦剑。

      第二日早晨,芳林照旧起的很晚,才出门就见顾朝以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口,空气里弥漫着股焦味。

      顾朝以苦大仇深地望了她一眼,抽抽鼻头讪讪道:“那还真是一只凤凰。”

      “嗯,你没烧死算不错的了。”芳林淡淡道。

      他大惊失色,十分不信道:“凤凰乃仁兽,怎会随意烧死人呢?”

      “它曾是一位神君麾下得力神兽,取过无数魔族性命。你一个凡人,碰到它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芳林难得好耐心地与他解释道。

      顾朝以立刻摸摸自个儿的骨头,确定它还完好无损地长在自己身上时才心有余悸道:“果真是神兽,神兽。”见芳林拐了个弯往别处而去,忙跟过去道:“姑娘不用早膳了吗?”

      “待会再用。”到了花房门口,芳林驻足:“这个地方,你不能进。”

      芳林说不能进,顾朝以虽然满腹好奇,但仍听话地没有进去。哪怕是日后芳林不在时,他也没有擅自进去过。只是每次看这个仙女姑娘从这里出来之后眼角微红,他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到底是怎样一个不是滋味,顾朝以仔细思索过,没思索出个所以然,就是心底隐隐有丝疼,和根绣花针扎在那块软肉上一样。

      可终有一日,顾朝以被允许进了这个花房。因为芳林又接到诏令,要去前线打仗了,她这一走就没人照料它了。

      细细嘱咐了顾朝以一遍须注意的事宜,芳林觉着不放心,又嘱咐了遍。

      顾朝以拍拍胸脯,道:“姑娘放心,树在人在,树亡……”

      “树亡,你不亡也得亡。”芳林的眼神冷冷的,比天上那轮冷月瞅着还寒凉。

      待她走后,顾朝以立刻迫不及待地奔进了花房。出乎他意料,花房里光秃秃的,只有一株长得还没有他膝盖高的树苗和墙角一株萎靡不振的茉莉花。

      树苗的形状倒有些奇特,胖嘟嘟地像个人样,顾朝以思索着莫非是个人参娃娃?还有,为何姑娘如此着紧它?

      一想到芳林对它的紧要程度,顾朝以伺候起来就更尽心尽力了,简直比对芳林还要上心。山中岁月漫漫,昆仑雪景千年不变,顾朝以掐指一算,估摸临近春分,春分乃动土之时,于是这日他琢磨着要给这株小苗松松土,换换壤。

      风尘仆仆归来的芳林一踏进门就见着戴着狗皮毡帽的顾朝以挥舞着铲子在树下捣鼓,不巧那铲子使得力重了点,树身晃了下,飘下片葱绿的叶子。

      这一幕瞧在芳林眼中,简直让她肝胆俱裂,一声怒喝道:“你在做什么?”

      顾朝以被她吼地三魂荡出了两魂,手里铲子划破手指,鲜血淋漓落下:“姑、姑娘,你回来?”

      我要不回来,英招还不又死在你手上一次?芳林急火攻心,冲过去,瞧着那片落在土壤里树叶,眼圈顿时红了。

      “我告诉你!它掉一片叶子,你就得掉十斤肉!不对,你的十斤肉哪值得它一片叶子!你……”胸膛剧烈起伏,眼角滑落一行泪水,芳林捂住脸蹲了下来:“你就是赔了一条命,也换不回来他。”

      顾朝以惶惶不安地站在一旁,想开口又怕再说错些什么,惹得她更伤心。只好缩手缩脚地躲在角落里,

      芳林哭了很久,天色从白到暗,到院子里的灯火自行升起时,顾朝以从角落中挪啊挪地挪出来,小心翼翼道:“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哭了一天了,恸哭伤……”触到芳林冷冷眼神,他咽咽口水壮着胆子道:“伤、伤神,要不先吃点东西,我们在回来继续哭。”

      “你饿了就滚去自己吃。”芳林没好气道,继续蹲那哭。

      顾朝以摸摸轱辘翻滚的肚子,又挪啊挪地挪回原地。

      昆仑山是世间少有的寒凉之地,到了夜间,更是冰冻千尺,寒气渗人。

      芳林缓过神时,顾朝以那个凡人已抱成一团,嘴唇和脸颊上都结了层青白的霜,整个人都冒着寒气,像块在那扎根无数年的顽石一样岿然不动。

      这一次差点要了顾朝以的命,当他在凤凰温暖的尾羽中悠悠地苏醒过来时,房中没有芳林的身影,只有伴着自己的这只凤凰。凤凰的羽毛又暖又轻,盖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舒适宜人,好似浑身病痛都被解去了样。

      顾朝以赖了会床,脑子里突然冒出芳林哭泣的脸庞,立马惴惴不安地坐起来,自己可犯下大罪过了,惹得姑娘哭了。他这一想,连忙奔下床,四处找芳林去。

      可料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他不知晓,芳林是在前线与魔族打仗打了一半,放心不下家中抽了个空匆忙赶回来的。把树和顾朝以安顿好,又匆匆赶了回去。来回八千里路,连口气都容不得她喘。

      顾朝以在家中兜了圈,没找到人,搔搔脑袋,又往花房去了。

      一进花房,他傻眼了,那“人参娃娃”不见了。少了一片树叶,芳林就能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要是整个都不见了,顾朝以缩缩脑袋,还不知道姑娘她怎么个寻死觅活法。

      袖子忽然一动,顾朝以回头,就见一英挺青年,冠面如玉,却是一派天真之色:“你是谁?”随后委屈道:“我饿了。”

      英招回来了,本该八千年才得以聚齐魂魄的英招回来了,只不过,人也傻了。

      才打完仗一身疲惫的芳林没有半刻停歇,立刻赶去长眉佛那里,询问究竟。

      长眉佛拈一拈比胡须还长的眉毛道:“这个,倒是有些蹊跷。不过既然人回来了就是好事,你也无须担忧。当年英招受伤过重,人虽回来,但记忆之类还得慢慢回复才是。”

      芳林的心安了下来,回府进了院子,就见顾朝以将那顶滑稽的狗皮毡帽戴到英招头上,一手握着新鲜的米花糖哄着他道:“来,喊我哥哥,就有糖吃哦。”

      芳林黑着脸上前去一把拽下英招头上的帽子,反手扣在顾朝以脑袋上:“别教坏了他。”

      顾朝以憨憨笑着,不说话。

      随着英招回来,芳林的心情好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只不过那些话都是对英招说的:“英招,来,我教你下棋。”“英招,吃饭了。”“英招,不能喝雪水!”

      家中明明有三个人,却好像只有芳林和英招两个活人,顾朝以每日忙忙碌碌煮饭洗扫,越来越沉默。更多的时候他就是抱着个扫把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扫着地,偶尔抬头看看窗下一起玩闹的两个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姣容如月,实实在在的神仙眷侣。

      顾朝以觉着芳林应该是很快乐的,可一夜他整理好厨房出来时却看见芳林一个人在喝酒,脚边三三两两酒坛,应该喝了不少了。

      “姑娘,别喝闷酒,伤身的。”顾朝以犹豫了下还是上前劝道。

      “你知道什么?”去年冬天埋下的梨花酿香醇爽口,芳林饮了一杯又一杯,酒气上头,她握着酒杯指着他摇头笑道:“你可知我等了他三千年之久?三千年啊,每一天闭眼睁眼我都在盼着他回来。”

      “那个人有哪里值得姑娘你这么惦记?”他取走她手中的杯子,芳林伸手去夺,孰料他斟满一杯复又递给她。

      “说起他的好,其实吧,他对我不好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她舔了舔杯沿:“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可对其他女仙都是和颜悦色,唯独对我避之不及,冷嘲热讽。可……没办法啊。”她醉眼微醺道:“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对我好了那么一次,雪中送炭就是比锦上添花让人刻骨铭心。我们战鬼天生死心眼,一次相助,就够我铭记一生了。”

      “哦?”顾朝以朴实无华的眉眼晃动在烛火下影影绰绰:“芳林你能和我说说,你与他的前缘吗?”

      今夜她的心情并不好,英招回来了可是却似完全变了个人,她心里堵得发苦。顾朝以一说,芳林就忍不住将她与英招的前缘旧事一一倾吐出来。

      “原来,我们都一样啊。”在她晕沉沉间,他的叹气若有若无:“我也是来找个姑娘的。”

      “找到了吗?”芳林口齿不清问:“是你的心上人。”

      “不不不,我哪配得上她啊。”顾朝以少见的消沉失落:“找是找到了,只是她有心上人了。”

      “有心上人就抢过来呗!”芳林一挥手,一拍他肩:“你是个男人啊!男人!”

      这一拍把顾朝以从凳子上拍了下去,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闷闷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况且她心上人已经回来了。”很快,他先前那股低沉之气一扫而尽:“我只有这几十年寿命,本就是她生平一个过客。能再见她一面,看着她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还是那么蠢……”芳林喃喃自语,迷糊间被放到温暖的被褥间,不安分地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顾朝以,明早我要吃红枣银耳粥。”

      干燥的掌心搭上芳林的额,带着缕极度的小心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声轻叹:“好。”

      四、

      顾朝以走了,酒醉了三日醒后这是芳林发现的第一件事,手里拿着的一页信笺上仅有简单的两个字“珍重”。

      “芳林,芳林。”蹲守在床下不知多久的英招屁颠屁颠凑过来,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粥碗捧上来:“吃粥,吃粥。”

      她看着英招天真单纯的脸庞怔怔地发愣,他的双眸清澈得若天河中的熠熠星子,见她一直不接过碗撇下嘴委委屈屈地唤道:“芳林……”

      接过碗,食不知味地咀嚼了几口,忽然听得门扉响动,芳林脱口而出道:“顾朝以?”

      门帘掀开,闪身进来却是数月不见的红鸾,本欣喜归来的她微微一愣:“姑娘唤的是谁?”

      良久,芳林搁下碗,摇摇头:“没有谁。”

      一切又回归原位,仿佛顾朝以这个凡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不,不能说是回归原位,英招醒过来了,芳林等了三千年的人终于醒过来了。红鸾得知时简直快喜极而泣,直道:“好好好,姑娘终于熬到了头。”

      可芳林的心好像才弥补了一块,又立刻空了一块。她很擅长打仗,却不擅长揣摩自己的心意。她的师傅曾说过,这个世上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因为你永远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于是闷在房中一日后,芳林走了出来,摸摸英招的脑袋:“走,我们钓鱼去。”

      钓鱼,踏青、下棋,两三月于神仙来说简直是眨眼而过。

      一日,芳林捧着新做的米花糖推开房门,愣住了。

      背对着她的男子青衫倜傥,负手仰首瞧着墙上山水画,画中唯一的人物正是他。

      “这些时日多亏神女照料了。”英招回首,脸上再不见童稚天真之色,冷峻眉眼一如往昔,语气虽客气却万分生疏。

      芳林楞了好一会,才不知所措道:“没什么。”

      没什么,她有数不尽的寿命,这不过是三千年的时光。所有的情深意重与长短相思,都好像被这简单的三个字给轻轻松松地冲垮了,像一场洪水过境,连丝水纹都不曾留下。

      清醒后的英招在临走前,欲言又止了会,终对芳林道:“神女怕是弄错了一件事。”

      芳林听后,又楞了一会,还是简简单单道:“没什么。”

      继顾朝以走后,英招也走了,英招走时把后院的那只凤凰也带走了。芳林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没过半日也消失在了昆仑山中。

      尘世喧嚣,芳林走过很多的地方,遇见过很多的凡人,也经历过很多的世事,但就是没有见到过一个那样眉毛极淡,笑成月牙的人。红鸾在她离开昆仑时对她说:“山中一日,世间百年。这几月光景,人世已不知又过了多少个轮回,姑娘要去哪里找他?”

      她觉得这实在不算什么艰难困苦,她能在英招身上耗费个三千年,再花个三千年去寻个人也不是难事。

      她走过风,走过尘,走过日月朝暮更替,走了她自己也数不清的年岁,直到路过一个小村村口。

      村口有一群孩子在那围着个老者听故事,她正好也觉着有些乏了,便也蹲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老者说的是个仙女与凡人相恋的故事,极尽凄美动人,当然人仙殊途,最后仙女还是嫁给了天上的仙君,彻底地忘记了那个凡人。

      “仙女才不会这么薄情寡义呢!”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插了进来,说话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一本正经道:“仙女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

      人群散后,小男孩一边往嘴里塞着米花糖,一边往村子里走。

      芳林拦住了他,仔细地观摩着他的轮廓,小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小男孩很警惕。

      这时远远有个年轻人走来,瘦瘦弱弱的身子,眉毛淡的快看不见了,一见小男孩就笑了起来,两眼像两弯月牙:“找了你好久了,怎么在这?这是?”

      “哥哥。”小男孩凑到年轻人身旁,小声说:“她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骗小孩的老拐子?”

      “胡说!”年轻人训斥,作了一揖:“黄口小儿无知,姑娘别在意。啊,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朝以,朝日的朝,以后的以。姑娘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这里风景雅致,民风朴实,米花糖更是……”

      “哥哥。”小男孩不耐烦扯了扯年轻人的袖子:“我饿了。”

      “哦,对了,你嫂嫂让我喊你来吃饭。”年轻人一拍脑门,歉然抬头:“姑娘,你……人呢?”

      风卷起一地落叶飞向远方,天空落下细雪,漫天白纱似的迷住人的眼。

      一滴泪水落下,年轻人摸摸自己的眼,疑惑地看向远方,纳罕道:“眼里进了沙吗?”

      “我有一事瞒了你许久,现在我佛召我去西极,再不说恐没有机会。”长眉佛在凡世的一个小村落的山头寻到了芳林,腆着便便大肚,长眉佛在她身边另一个石墩上坐下:“其实当年救你的人并非是英招。”

      正在吃米花糖的芳林头都没抬:“哦,我早知道了。”

      那日英招临走前对她说的就是此事,英招道:“我一直知道神女的心意,从长眉佛那处也曾听说过缘由。但英招之前实在不曾救过神女,担不起神女这份心思。”

      芳林听罢其实也没那么难过,反倒松了一口气,就像拖欠了很多年的一个债主告诉自己从来没有欠她钱一样。可是长眉佛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叫她此生此世都难忘记。

      “当日将你从古战场的荒漠中背着一步步走出来的,是个正巧游走到那的凡人。你先别急,听我说。那次你在战场上伤的极重,那凡人为了救你,就割了自己的手腕,把血喂给了你。这个凡人有宿世累积的福报,那一世他本就天生仙骨,有缘成仙,但在背你到荒漠边际就断了气,后来西王母于心不忍,就延了他的寿。只可惜了他那世仙骨,百年难得。”

      芳林仍旧沉默地吃着米花糖,直到满手全是泪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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