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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晚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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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出发回到家族所在的城镇,从事家族的事业希望尽快得到父亲的认可得以将晚歌娶回家。
入了秋天气干燥,不久后听闻东面山间森林大火一夜连烧了几个村庄。
是晚歌的村庄!凌生那一瞬有种天崩的错觉。他什么都没带踉踉跄跄骑马赶过去,穿过枯黄焦黑的森林残骸来到一堆堆废墟前,因焚烧过多浓浓的黑烟缱绻在天幕中不见阳光。
朝廷的官兵已经赶到清查现场,断壁残垣间拖出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早已分不清面目。凌生呆呆站在焦灼腐烂的空气中,僵硬如尸体。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晚歌时,她对她身旁的人羞涩地笑着,眸中有明亮的光。他也记得他走前她在火焰下天真而开心地说,凌生,我们生生世世可以在一起了罢。
那一场大火几乎没有留下活口,凌生几度派人寻找无果后接受了晚歌的死亡。三年后他接了父亲的位置做了九门提督,酒宴上多少人谄媚奉承,他一身荣华面无表情地喝酒,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推到他面前。
“大人,您看小女您可满意?”
他默默举起杯子,一圈圈酒液的水纹中,曾几何时有个绿衣裳的小姑娘蹲在夕阳下的河边,哭得可怜兮兮,他靠近了她便抬起头说,怎么办啊,公子。
“怎么办啊……晚歌……”
酒宴之后天色微明,三三俩俩喝醉的人们七横八竖倒着,他也醉了,晃动着酒杯喃喃,唇边漾开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真的忘不了你了……”
【伍】
凌生死前曾有一次与父亲的争吵,年迈的父亲想让他娶大家族欧阳家的女儿,他不愿。
父亲一把将镇纸摔碎在地上,“不就是个洗衣的女人么?!你到底喜欢上她什么,比她好的女孩多的去了。”
“是,”凌生笔直站着静静道,“可凌生心里只装得下她一人。”
父亲的嘴角在抽搐,他行礼后退出屋子,第二天赶往京都就职。朝廷政治何其危险,凌生性格沉默正直,很快就被人排挤,可过于优秀皇上甚是赏识,最后遭了暗杀,尸身扔进河在河面漂了一晚上。
他睁开眼时,面前是幽森阴霾的酆都鬼城,忘川平静流淌宛如一面涂满鲜血的镜子,两边彼岸花妖冶绽放似乎千年来不曾凋谢,隽永的画面中鬼卒领着他到奈何桥前排队,一缕缕幽魂中他默默地想,晚歌有没有在等他呢。
望了一阵心觉可笑收回了目光,踏上了奈何桥的木质阶梯,此时一道声音落入耳中,“这位小哥,你的魂魄非比寻常呢。”
凌生转头望去,是名提牡丹花灯笼的黑衣女阴差,上下将他一扫,又细细道:“你的魂魄被打上了烙印,转了世多多少少有些妨碍,因为这个烙印结缔的契约钉在你的灵魂上……也许转世之后记忆混乱,但这使你鬼气异于常人,在酆都寻份差使是最好不过的了,怎样,要不要当个无常试试,颇为有趣的呢。”
凌生抬起眼有些怔神,若是在酆都寻上了差事,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她了呢,等她下一世归来,他就可以见到她了罢,即便她再也不记得他。就这么投胎转世与晚歌彻底断了姻缘,他不愿。
于是凌生作揖道:“恳请阴差大人为在下带路。”
“那你可想好了,一旦为无常,再投胎转世可救难办了,冥府煞气深重,即便再世为人也不见得有副健康的身体有副好的姻缘。”
“是。”
【陆】
珑国滦帝最后一位公主出生时,被宫内祭司说她生有一双前世的眼睛。
对于这类说辞阿歌不置可否,毕竟她自己都记不清了,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三百年,四百年,七百年,还是更早?
小时候尚还是懵懂的记忆,梦中有模糊的人影,那个人一身白衣,斯斯文文站在河边,低头问她怎么了,亦或是在一座她从未认识的宅邸前,他淡淡地说,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等再大一些时,那个人的记忆更加清楚,那是已经死去数百年的人。
因为感情和记忆都是鲜明的,而那个人她从未真实地触碰过,阿歌觉得这一番她活得不甚快乐。实际上她隐约记得她的前几世都不甚快乐,估摸是姻缘不得善终。
此时珑国境况不甚乐观,朝政宦官当道,皇帝反而没有多少实权了,邻国鲁祀国太子瞧上她的美貌起了两国联姻的念头,父皇自然应允,一场下来太子与她多多少少有些接触,比如如今她坐于八角亭中,凉风习习柳条垂枝,她给湖中那一条条黄锦鲤撒食饵,听着太子在一旁高谈论阔。
末了太子殿下将他的事业兴致勃勃说完一番,她淡淡道:“殿下还记得前世的事情么?”
太子一怔,面前绿衣美人抬头露出一张姣好却寂寞的脸,“太子若还记得前世喜爱的女孩,夜夜想着她,可她已经死了,今生还会将心思放在别的姑娘身上吗?”
太子思忖一番,想到对方时隔宫闱之中的姑娘家,想着是不是看了什么闲书才有此问,为了讨好她于是道:“连轮回生死都不可阻断的思念,那还有什么拿来比较的呢,恐怕这世上任何女子都无法相比的罢。”
公主“哦”了一声,靠在栏杆上若有所思,过了会翘了翘嘴角,“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歌到现在都未有觉得那个叫凌生的男人带给她的东□□一无二,可就是忘不了,也许是那夜篝火中的誓约真的有效,她生生世世忘不了,他也忘不了。
“……那么你在哪里呢?”阿歌望着被宫闱翘角屋檐包围的天空,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转世了呢。
最终她还是没有嫁给鲁祀国太子,鲁祀国发兵攻打珑国,本已摇摇欲坠的衰落城池如一张破碎的纸四分五裂。夜中皇宫中的火光足以渲染整片天空,烧杀兵戈碰撞之声与人们的惨叫混杂在一起。
阿歌躲在后院的墙角中一阵一阵发抖,后院零零落落几具尸体,火焰烧焦的味道充斥鼻腔,她快窒息了。
隐约间她看见有人在她身前蹲下来,黑色的衣袍与天空融为一体,她努力地眨了眨眼,面前男人的面容依旧是模糊的,可阿歌认得,夜夜浮现在梦境中的脸,她恍惚笑了一笑,眸中一点光沉入水底,伸手想碰他,却只是穿过他的身体。
“凌生……?”
她的手垂了下去。
人死前方可看见无常,凌生提着斩魂剑,身后是漫天大火与噼噼搫搫的燃烧声,人影攒动。
他俯首抱住她,沉默而温柔。
“喂喂喂死这么多人我都快忙死了你还在这里偷懒?!”
搭档女阴差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正准备抓起男人的衣领就是一拳,手又在半空中顿住,她朝公主的脸望了一望,哎呀一声,“她身上的烙印和你一样嘛,难怪世世姻缘不得善终。”
凌生浑身一震,静了片刻才握住公主的手施展力量勾去她的魂魄,低低说:“她刚才,叫我凌生。”
女阴差叹口气,“虽然不知道你们生前动用什么歪门邪道,但明显不是中原人的术法,钉在灵魂里的记忆生生世世不可磨灭,对于一次次转世的这个女人来说,是一种磨难吧?”她摇摇头,“凌生你已成为无常不再转世,自然不会体味到其中痛苦无力,深爱过的人早已化为尘土,这种出生起便深深影响到自己的思念抓也抓不到,连倾诉都是无力的。”
没有办法……抹消么。
“你看了她这么多世,哪一次有好结果的?”
女阴差耸耸肩,晃了晃引魂灯笼,公主的魂魄化为一抹光粒摇曳飘入灯笼中,渐渐亮起来。
“当然也有一种方法,就是让她留在酆都不再转世,让她当一缕酆都街道的游魂你愿意么,不再看得见人间与阳光,况且那个时候你就得好好面对她,这么多世过去,你觉得她对你的感情究竟契约所致,还是发自内心的呢?”
——你确定她不会恨你么?
【柒】
凌生不确定。
他甚至不敢面对她的魂魄。
每一世都如晚歌那一世鲜活真实,可她因他而受苦委屈。
据说冥府十八层地狱最底端八十一道结界封印了一面魔镜,名为“烟水胧月”,此镜亦真亦幻,带人回到过去,于是凌生提着剑破开地藏王菩萨的封印,一道一道闯进去,来到了幻境——镜中仙面前。
“如果她能忘记我就好了。”
镜中幻地,天水一色,凌生站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对着面前的白袍面具女子道,“我记得她没有关系,可她必须忘记我,我明明只想给她幸福的。”
隔着白色面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又是一礼,“恳请镜中仙人能圆在下这个愿望,感激不尽。”
“封印于地狱最底层的物事怎可能为仙物,而我,又怎可能是仙人,说到底,只是魔物罢了。”女子淡淡道,“那我问你,你对她念念不忘是契约的力量所致,还是你内心的情感呢?”
凌生一滞,握紧了拳没有回应。
面具女子白袖一挥,脚下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越来越大,湖面平起波涛将两人覆盖,四周的景致如云烟流动。凌生抬起头时镜中女子已经朝后退去渐渐消失在云雾中,混沌之后一抹光线将视野破开,再看去时是泛起鱼肚白天色的清晨,身后一座干净却古旧的旅店,远处数点人家,青烟袅袅,极是宁静僻壤之处。
凌生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青白的书生衣裳,手拿一折纸扇,恍如隔世。
这是最初,他们的最初。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是一群洗衣的年轻姑娘正说笑着朝河边走去,其中那个绿衣的姑娘脸颊一抹羞红,笑容在他眼里分外明亮。
晚歌。他在心里轻轻念,晚歌。
那群姑娘越来越近,每靠近一分,凌生的心都漾出一丝波纹,旅店前那几株梨花木落下数点花瓣悠悠滑过他的视线,凌生低头慢慢往前走,与她擦肩而过。恍然的一瞬间,他似乎听见有谁在叫他,凌生。
他始终没有回头。
等那些笑声远去了,凌生回身默默望着那抹浅绿色背影,觉得魂魄中仿佛有什么消失了。
凌生,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