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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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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柳妍的学术会议期间,张然之基本信守了承诺。至最后一天,他还是按捺不住了心情,早上便从伯尔尼驱车前往日内瓦,决定给她一个惊讶。
他在日内瓦湖的岸边等她,湖心喷泉高大的水柱将阳光映成五光十色,张然之不由得眯起眼,带着几分悸动给柳妍打电话。
“我知道你的报告安排在今天上午,所以,不必对我说你已经离开会场了。”
开场白,张然之如此笃定自信地道。
半晌,他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希望我带着小提琴进会议大厅呢,或者还是……愿意来湖边,聆听我为你奏的天鹅之舞?”
似乎沉默了许久。张然之嘴角不自觉上扬,给予对方震撼之中思考的时间。
对岸便是法国,抬头可以望见那一脉相连的山影轮廓,阿尔卑斯山的冰川消融至此,带着深切的蓝绿色,游淌向辗转而蜿蜒的地方,便如同婉转曲折的爱。
他想起初遇她的那个法国小城,高大的栗子树立在从河岸通往自家宅院的泥土芬芳的小路两旁,他沿路走来,阳光穿过林叶影影绰绰,到豁然明朗时,便来到了花园,正有人倚在房屋南面堆花的窗口,双手支着下颌。逆光中的脸并不清楚,然而他只觉得,有余辉落在她的眼睛里,将那一处昏暗点燃,像一支迷离动人的烟。
如此想着,张然之觉得,他与她之间这几年的折磨,似乎值得忍耐。
电话里,那一头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先是德语,然后法语、意大利语重复——是一个德语区小镇的火车站名。
他的眉心蹙了起来,慢慢地,自信的脸垮下。如他所闻——
“我在黄金列车线上。”柳妍语气平淡地说。“组委会调换了我的报告时间安排。所以,我已经离开了。”不过,她还是诚挚地道,“谢谢你。可是我不爱听小提琴,真的不爱。”
不忍听对方挫败的伤感,于是柳妍礼貌而果断地结束了通话。
小提琴……想到张然之的主意,她不免想笑。这位公子哥在逗女孩子开心方面,的确是非常有一套的。
而她呢,是真的不爱那些古典的,深奥难懂的东西。仅有的一次耐着性子去听,是为了音乐会……她眼前浮现起了曾经青涩无比而充满悸动的年华。
往事如烟般随着窗外的湖光掠过。
瑞士金色黄金快车连接着日内瓦湖区和瑞士中部,从蒙特勒到卢塞恩,穿越绵延起伏的高地,复古而考究的木质车厢体外,景色一路郁郁葱葱。
柳妍的确打算一个人散散心。头两天,她拜访了家住瑞士湖区的两位研究所里的同行朋友,第三天她决定一个人登山。
张然之没有放弃找柳妍。
她对他道:你并不缺女人,尤其是会被你的花花手段打动的女人。可是我呢,我早就看穿你了。
张然之保持了涵养,克制地不与她辩论,他说:我要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假如,真的是我伤害了你的话。
这句话在柳妍听来,仿佛别有深意。
她心不在焉地择了一条杳无人烟的路径,登山靴艰难地踏进去。
手机信号变弱了。她听见他不甚清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反之……你伤害了我……我也要讨要回来。
你还是那么不可理喻地偏执。柳妍心想,终究忍住没有说出来。然后信号就断了。
柳妍算好了时间,什么时候登至山顶,什么时候去山脚最近的火车站点。她的经验不少,独自野外攀山却是第一次,不免微微紧张。
户外运动除了需要勇气与力量,还有无比集中的精神力。在这一点上,她很快发现,她失败了。
心烦意乱的时候,是不适合做任何挑战游戏的。
头脑里反复回荡的,像是张然之的话,又像是更加久远的东西,散作碎片,浮在周遭泛着湿意的空气里。
那年埃及之行回来,柳妍与张然之恋爱的初期,两人很是温存甜蜜了一阵。渐渐地个性里的矛盾便暴露出来。她在他的朋友圈里放不开、别扭,他嫌她不够在乎、紧张他。就连柳妍的小师妹也说,太会玩的男人,小心靠不住。周围的女孩,羡慕嫉妒的,与准备看笑话的,各占一半。
张然之从前的确风流,然而他收敛心性一年多认真追求柳妍自然有她值得被如此强烈地喜欢的道理。在恋爱中的人总是幻想好的方面,比如浪子回头,比如灰姑娘的童话。柳妍很放心。
事后柳妍觉得自己真是痴傻得可以。她的膨胀的自尊自信自大自负,在数年坚定地斩断自怨自艾自卑自怜之后,像肥皂泡一样把她整个人包了起来。然后“扑”地一下,破了。
亲眼见到男友与别的女人举止亲密这种事,在生活中发生时感觉一点儿也不狗血。
至少看着张然之与小师妹从酒吧紧紧相拥而出,柳妍冷血上头,浑身仿佛突然静了下来。
她的目光冰凉。
张然之回看她的目光更凉。
老实说,在法国男女关系乱的早已见得多了。柳妍并没有表现得激动。
一边回忆,柳妍发现自己失了路。天色也已经发暗。想回头,下面的森林入夜更加危险,而向上望去,距离山顶几乎全是悬崖峭壁,哪怕绝路也找不到一条。
在进退维谷之间,她深深呼吸使自己镇静。然后打开背囊,用毛巾吸干了满头满颈的汗。
她蹭亮火机,抽了一根烟。
人在遇到难事,脆弱的时候,会有对温暖本能的渴求。
此刻她的温暖唯有指间那一点提精振神的火星。犹如暗雾笼罩的记忆黑森中,心湖上泛着的一点儿月光,虚幻地炽着企图捞起它的手心。
当年的柳妍还没有主动说分手的经验。她以为冷战就是结束。这是过去从柳敏那儿学来的。
殊不知,张然之隔几天重新来找她,若无其事。他至多说一句,我跟你师妹没什么。
好像她要是不相信,便是无聊,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那幅派头,柳妍真的看不惯。张然之比柳妍看着成熟,但她觉得,这种含富衔贵一帆风顺的男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幼稚得可笑。他似乎觉得女人包容他,任他欺骗是理所当然的。
面对着他的笑脸,她无法克制想到柳敏。眼前人越是不好,便越是觉得生命里曾经一瞬绽放的烟火那么珍贵。
她并不怨恨。只是命运使然,不得不忘掉他。
而在记忆里,那个刻意模糊的幻影,是灭不了的星火。
柳妍继续冷战。学习与生活看上去平顺如常,脸上依然有自信的笑意。
只不过,猛然她发现,张然之在做无聊的事。他跟踪她,疑神疑鬼。
忍无可忍她撒泼了。
水城女人泼辣粗野一面刻在柳妍的骨子里。
她骂的很难听,不顾一切。
第一次这么骂,是二十岁时在Z城,在柳敏的寓所。女孩日积月累的心思与克制,统统化作宣泄,她再也无力挣扎。
而这一次,她骂另一个男人,却是因为他撕了她的伤疤。
张然之笑得既得意又冷,他眨眨眼,声音难得地带着他家族所属的那个富裕地区的方言味。
你是什么东西。
你给男人做情妇,用身体换钱出国。
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但是没一个像你这样既做婊/子又给自己立牌坊,装得这么纯情!
柳妍倒退了两步。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是这样的。
每一件事,从不同的方向去想,却有迥异的本质。
她糊涂了。清醒之后便是骂。
张然之从哪儿知道,他凭什么如此抹黑与断定。
可是,她不能反驳。
她的骂言毫无逻辑与道理。面前这张男人的脸变得如此陌生。
她为什么会遇到这个人,为什么来了法国,为什么租下一间充满阳光的租金高昂的卧室。
因为她用了柳敏的钱!他给了她一大笔钱!
她把支票存入法国银行的时候,还受到了例行的反洗黑钱审查。
当时的一系列证明文书,至今躺在她的卧室抽屉里。
这并不说明什么。
无论流言蜚语是从哪儿来的……啊,师妹在国内的母校或许听过有关自己的流言蜚语,而精通银行业的张然之可以暗地展开调查与联想……可是,这依然不说明什么。
柳妍正气凛然地颤抖着,然而最终忍不住掉下泪来。
那并不是气的,更多是悲伤。
不堪入目的关系,从始至终,到事后,都无可改变其不堪入目。
她能坦然对之,像当年坦然对喜欢那个人的心情一样。
但,世界从来不。
她不知道么,她知道。
借着月光,柳妍终于看清了向上的路。那是一条麋鹿脚印踩出来的悬崖上的道。
充满艰难,危险。是真正的绝路。
可是上头有山顶的灯光,顺着嶙峋的岩石洒下,犹如波涛起伏的海面。
她甚至听到有隐隐约约的音乐传来,欢乐,像天堂破开黑暗的刃。
她深吸了口气,矫健的身躯紧贴着那刮过悬崖的风,开始徒手攀爬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