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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5. ...

  •   账房先生一进会议室,直接坐下来,对自己的老板兼校友道:“柳总,你脸色不好。”
      柳敏笑了笑:“大家都不好,我很抱歉最近让诸位忙坏了。等融资成功了,我给大家放大假和发丰厚的奖金。”于是会议在兴奋雀跃的气氛中开始。然而进行到一半,柳敏瞅了一眼放置桌面上的振动来电,忽然神色一僵,竟然忘记了惯有的礼貌,一言不发地握着手机走出去。
      他单手攥成拳搁在嘴前抑制地咳嗽,大步经过连接一个一个办公室的长廊,最终选择了推开尽头处的紧急通道楼梯门。
      恰好柳妍自茶水间走出,远瞥见那一抹略显憔悴的避人而神秘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慢慢移了脚步。
      手机的振动早已经静止,柳敏手指无比缓慢郑重地按下回拨,伴着深深的吸气,微笑开始:
      “明哥,你好。”
      “……柳敏,妍妍还在你那里么?”
      “嗯。在的。”
      “我讲过,叫你不要管她。她不听话,自己非要跑出来,但是我和她妈妈都不同意她到外地工作。”柳明疲惫地叹气,“我们已经说不动她了。”
      “妍妍是我的侄女儿,我怎么能不管。”
      电话静默了下来。仿佛两端都在酝酿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怯,然而就是比最艰难的谈判场上更加小心而忐忑至极。
      同时,柳明的一颗操劳的心亦在七上八下。
      起初堂弟私底下知会了妍妍的状况,柳明说:你不要管她。然而隔了近一个月,他一直回避着同他——妍妍的爸爸再联系,是有意抑或无意?不要说他被妍妍蒙蔽了,一个聪明如他的成年人,怎可能轻易被骗,而看不出来妍妍投奔了他去的真实意图?那丫头的鬼迷心窍不要太明显。
      柳明对堂弟这方面几乎一直是放心的,然而此刻不禁深深地惶恐起来。他老了么,还是做人太糊涂?究竟是妍妍不知羞耻地痴心妄想,还是,这个看起来从来老实懂事的小堂弟,勾引了不懂事的她?
      几年前医院中的一幕再次浮上心头。妍妍抱着他大哭,而他仿佛不知措地安慰她。
      “你叫她回来。”清了清嗓子,柳明道。
      “我办不了。妍妍的主意大得很。”
      “你想把她一直留在你那里?”
      “我没有什么想法。”
      “她是个女孩,长期在你那里不合适。”
      柳敏嗯了一声。
      “嗯什么,你不要跟我打太极。”
      “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逼她。”
      “是她在逼我跟她妈!柳敏,到底是你养过小孩还是我养过小孩? ”
      “明哥,你别激动,我会劝她回去。”
      “这么久难道你没有劝她吗,有什么用?”
      “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妍妍的心有些广,所以不想将来在家乡呆一辈子。”
      “哼,凭她,又有什么本事在外面闯呢?而且女孩子一个人独自在外不危险吗?”顿了一下,柳明若有深意地继续道:“现在是你这个做长辈的碍于情面关照了她,但是你能关照她多久?长此以往,她成什么了?”
      柳敏笑了笑,接道:“是的,我应该支持她长本事,至少,多见识一些世面也好。”
      柳明微微愣住。
      “妍妍的心大,她告诉我,她希望能有机会去发达国家留学,但是目前家里的条件不允许,所以她一门心思地想要先工作几年攒钱。她并不是不听话,也许只不过没有把心里的苦衷对你们说。我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支持她提前达成愿望,这对我来说丝毫不困难。毕竟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懂得上进都是好事。明哥,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番说辞如此冠冕堂皇,然而想到对堂弟本人的质疑,柳明心头越来越不是滋味。
      “如果明哥同意这么办,我有信心能说服妍妍回家。今年二月份过年,我打算回老宅去看望大伯,不如到时候我送她回去?”
      楼梯间的门微微晃动了两下。
      柳敏转头,外面的光线将一道影子投射进来。
      与此同时,手机里传出忿忿的声音——
      “你把我们一家当乞丐啊。”
      光缝隙中的脸自阴影里渐渐变得清晰,柳妍缓慢踏近,身子微向前倾,仿佛亦要将他的表情看清。
      他怔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终究还是要赶走自己,而且赶得天远地远。如此,还要叫她以及她的全家都感激他,叫他们感恩戴德!
      原来自己眼巴巴地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想他的钱,好,柳妍想,很好。
      他大概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
      可是她更快地用力甩开。
      他张着嘴,大掌悬空在那里,终究什么也没有握到。
      她瞪着他退后。
      爸爸在说:“柳敏,人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故意犯糊涂。”
      她飞快转过身。
      因为再晚一点,便要不能抑制汹涌滚出的泪。

      柳敏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背影奔逃离开。
      柳明继续在说:
      “妍妍在我们身边已经这样不听话了,我还能放她到别的地方肆意妄为吗?你不要忘了,柳家出过一个孽子。决不能再出第二个!”
      明着,柳明在数落自己的女儿,实际上,他狠狠地捅了他的心窝。
      一个孽子。
      声音有如佛音一般,直穿过柳敏的脑际。
      人们都说,那是他的父亲。
      写得一手好文章,秀才一般的男人。
      那个男人经过了血色年代,成为大型国企里的中青年骨干,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你不要忘了,我们的老太爷临终前咬着牙说,绝不要把自己和小儿子埋在一个山头,他死了也不要见那个孽子。”
      “你不要忘了,你的妈妈恨他恨得连你都不肯带了。”
      柳敏闭上了眼睛。
      那个男人陷入了一段婚外情。
      如此,好好改正也就罢了。只可惜没有。事情是由八零年代的民警来暴露的。因为有人举报一对男女在旅馆里卖/淫/嫖/娼。正是严打的时期,无错也有错,有错即是大错。
      那个男人跳楼了。
      “我本来不该提这些陈年旧事。不管怎样,那都是你爸爸,也是我的长辈。但是一个人,哪怕再有本事,如果不走正道,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的人。这个道理,我一定要妍妍懂……”
      他恍惚地按断了仍在滔滔不绝的电话。

      柳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回到会议室。
      满屋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惊奇地瞧着他。终于,账房先生先打破了静寂,道:“柳总,你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两天吧。”
      他不知道自己面色惨白,满头虚汗。
      终于他微弱地笑了笑,“对不住大家,那我们明天再开会吧。”
      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地仰靠在高级皮椅的椅背上,窗外成群高楼反射的阳光都渐渐消融下去,百叶帘的栅条阴影缓慢地移动投至桌面,眼前黑灰相隔,慢慢模糊了现实与阴暗记忆的界限。
      当他醒觉,飞奔到那间通用的大办公室。里面的员工们早已经下班了,他打开灯,不顾刺眼的光亮,第一眼扫到那一方小格子。只见属于妍妍的桌面此刻干净得如同崭新一般,仿佛使用者并不存在。她拿走了个人的一切。
      妍妍不见了。
      这个念头贯穿整个身体而来。果不其然,以最快的速度驱车赶回到公寓,面对柳敏的是一间空洞无比的房屋。
      她的一切都在,牙刷、毛巾、饼干、他为她买的可爱拖鞋……还有她的睡衣、引发他无数个煎熬念头的蜜色唇膏,以及枕头上微微蜷着的几根柔软纤细的发,无不散发她的迷人气息。
      只是,除了——她来时拖在身后的大箱子。
      柳敏绝望地就地坐下来。
      他用双掌覆住自己的脸。
      这是他要的,是吧,是吗?
      外面不知哪里飘来了什么人家做饭的香味。烟火的气息和声音朦朦胧胧,他恍然不知身在何方,或许是那座浮荡在江水烟波之中的老宅么?
      他在那里做什么,他想。
      他的妈妈把他带到大伯面前,郑重地宣布自己将要改嫁,不能再照顾这个独子。
      他带着倔犟少年的瘦杆儿身躯,在后面跟了妈妈的自行车一路。她的车轮子不断滚过江堤上高高的狗尾巴草,他奔跑在碾倒又竖起的草丛之中。
      妈妈骑得不快,她的腿脚既酸又疼。这个漂亮女人没有正当的事做。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男人死了,而且死得那么遭人耻笑。痛苦过后,她到刚繁荣起来的小市场里面做女扁担,江畔的这一方城镇,千百年来从不缺少贩夫走卒,她的腿脚、肩背、浑身每一块肌肉每天都既酸又疼。如果日子只是穷,守着儿子倒也过得去。
      人见人夸的聪明儿子,十几岁的俊俏少年,从男人死的那一天开始不敢说话了。
      老太爷已经被男人气绝,临终前放下话,死了也不见那个孽子。
      少年时常被妈妈寄放在大伯家蹭饭吃,最常见的情形是这样:很晚了,大堂哥依然在厂子里加班,忙里忙外的堂嫂于是打发少年去厂子幼儿园的门房接小侄女儿回家。
      那是个小动物一般的脏女孩儿,鼻涕拖得老长,发辫凌乱。她跟他一样,不会看人,不会说话。
      亲戚们都悄声说,可惜了,好不容易得了这个老二,别是个傻子。

      柳敏的手指无意识地狠揪进自己的头发。
      外面变了天,凭空响来一声可怕的冬雷。
      他的颈脖开始颤抖。

      当初办案的民警升到了派出所长。漂亮妈妈盯着砖墙上面公示的大红榜,压抑的怨气全部冲堵在胸腔,冲动之下,她去拍人家的办公桌子吵闹。
      回来以后,妈妈唤过来儿子,深深地看着他。
      她问了,他承认了。
      从此妈妈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啊,是你举报了你的亲爸爸!你还这样小,你懂什么是卖/淫!?什么是嫖/娼!?要恨他,也轮不到你来!你当我不晓得他跟那个女的鬼混?!你害死了……我的男人。
      女人哭了整整半个月。男人火化时都没有流一滴的泪,全部倾泻了个尽。
      女人把儿子带到大伯家。
      她骑自行车离开了。
      他在后面跑,终于狠摔了一跤,在高高的狗尾巴草中,没有爬起来。

      妍妍。
      柳敏的头深深埋在两腿的膝盖之间,唤道:妍妍。
      你去了哪里?
      要是你在就好了。
      要是你在,你就会看到我的模样,我是个罪人。
      我是个孽子。
      我是孤星。
      我是沙漠里的尘埃。
      漫天闪烁的繁星,安静得仿佛时间不存在一般。
      那是金字塔上空的夜,云图无尽地展开,指引天狼星人回归的方向。
      生命没有意义,即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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