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剑客 ...
-
我是个剑客,一个仗剑而行、浪迹天涯的剑客。也许,还算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剑客。我有很多的名字,大部分念起来既拗口又费事,都是别人给我起的绰号,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所以我还是只喜欢我最初的名字:胡英。
别的人是怎样选择当一个剑客我并不清楚,很多有他们自己的恩怨情仇。而我自己,就简单得多。一次我与一个酒友在岳阳楼上饮酒时,我这般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因为一柄剑。
没有血光杀戮,没有什么情啊爱的,或什么仇、什么恨,仅仅只是因为一柄剑,一柄叫秋水的剑。我只见过它一次,但一次的光辉就足以把我吸引进它所在的世界。
那时候我还很小,看着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握着它。夕阳西下,明净如秋水的剑身上映着落霞的艳红,绚烂而刺目。在红色的霞光中,一波波青白的寒气从它的身上无声地散开,让人无法逼近,就如千古寒潭一般拒绝亲近。可就是那艳至极、冷至极、傲至极的美丽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叫它秋水,因为那天我刚学会了《滕王阁赋》,记住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般美的句子,也只有它才配得上。
我开始学习用剑,因为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遇上秋水。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也就因为如此,才会有希望。同时也因为秋水,我格外珍视我手中的每一柄剑,因为虽然我并没有发现,它们每一个必有着自己的美丽。所以,我有个很怪的习惯,我葬剑,每一柄在我面前断了的剑,我都会给它立一个剑冢。
我记不清自己手中握过多少的剑,身上受过多少次伤,有多少次一人倒在地上几乎再也爬不起来了,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是在我的手中结束了生命。剑客的生涯就是这样。
后来,随着我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剑术也越来越高,我的名字也越来越响亮,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秋水。天可怜见的,终于让我在一片飞扬着洁白花瓣的梨花林里再度见到了它。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一片飘着梨花的林子里,它还是如我初见时的美丽,明净的身体不染纤尘,飞舞的梨花轻轻地落下,还未曾沾上它,就叹息着轻轻柔柔地变成更小的两瓣归于尘土。我太兴奋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欢呼着它的名字,浑然忘了握着它对准我的人是要杀我的敌人,浑然忘了它有多锋利,大意地将我手中的剑迎上去。
这一柄剑会被秋水斩断完全是我的责任,在它断了以后,我笑了,引得对面那人意外地看着我。我笑,笑我的痴狂,笑我对它的迷恋居然让我忘了自己的安危。于是,我暂时让自己忘记那是秋水,用断了的剑轻易地斩杀了它当时的主人。
那柄青锋剑,伴我也有五、六年了,它也是柄利剑,但不及秋水。而它今日会被秋水所断,完全是因我的差错。无论怎样,是我一时失神害了它。于是我选了株最美的梨树,将它埋下。然后,我才再度面对秋水。
我问它:“你,打算怎么样呢?和我一起走,好吗?”
它当然无法说话,只是闪着它逼人的寒芒。我知道,但我不由自主地将它当成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伙伴看待。在我最初学剑的数年间,已在心里与它交谈过多少回!
我笑了,为我终于还是得到了它。“好吧,我们一起走吧。”我握住它,就象我做过千百回的梦般,真真实实地握住它。在那一刻,是我握剑以来最快乐的一刻,从那时起,我可以真正地说“我的秋水”,而不再是夜半的呓语。
秋水,秋水,接下来的十多年中,我和它一起成为了江湖中的传奇。是的,我和它,不是仅我一人。我不知道其它名师铸剑会不会有这般神奇,我的秋水,它仿佛知道我的每一点心思,我不是在舞剑,我是在与它共舞,在寒光血雨中,是它与我肆意任性地高歌颠狂。
我为秋水痴狂了,我把它当成人,看成朋友、知已,与它共饮共醉、共歌共舞。也许它只是一块好钢,但在我心中,它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人。它听得懂我所有的说话,也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更知我,我甚至不能离开它半步,就连夜晚,我也要抱着它共眠。有许多女人不能忍受这一点而离我远去,朋友们则认为我太过警醒,片刻不忘挥剑。但谁知道,我不愿放开它,是因我爱上了它。若它是人,不论是怎样的人,我必要将它拥入怀中。可它不是,只是柄剑,无论多温暖的怀抱,多炽热的鲜血,都改变不了它的冷。
成为传奇之后,我反倒开始厌倦了。坦白而言,我做剑客是因为我恋上了秋水,但我和它终于在一起之后,却永远摆脱不了拼斗、厮杀。无论我如何刻意躲避,总是有往日的仇家、想要扬名立万的新人,总是不曾停歇。而我,一旦挥出秋水来,前一刻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的人,就会化为一场血雨。日复一日,那血腥味已深入我的骨髓,无论如何清洗,也挥之不去。
一日,我在西湖畔的灵隐寺遇到了德高望重的枯木长老,他看出了我与秋水的纠葛,也看出了我的迷惘。我不知道如何做,只能尽量不让秋水出鞘,可每次它都会在我手中跳动着要跃出,完全有着自己的意识似的,我真害怕有一天自己无法控制它。
枯木枯瘦的手指抚过秋水明净如昔的剑身,“剑是凶器,然而真正凶险的,是人的心。无论怎样的剑,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一块冷钢罢了。杀人的剑,是因为握在杀人的人手中。”
我知道的,是我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道,是我无法克制才会令得秋水伤人。只是我找不到控制的方法,只有渐渐远离人群,不再让秋水出鞘。
然而有天深夜,昔日的仇家寻到我在山中的陋室。乍逢敌手,我一时不查,被伤了几剑。挂在墙上的秋水突然跃了出来,谁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令它出鞘,但我……即使我不能忍受别人握着它,我也不愿再让自己又添上一笔血债。于是,我没有去碰它。另一个敌人握起了它,然后,他仿佛疯了一般,挥着秋水对自己的人大肆砍杀!
我完全楞了,看着我的敌人在我眼前被秋水化为一片血雨腥风,看着它最后以诡异的姿态插入握它之人的心窝。我知道,刚才舞剑的不是人,而是秋水自己,是它自己跳出来加入这战场,是它将这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斩尽杀绝,是它!
这是个没有半点光的夜,秋水插在那人的身上,明净的身体上因染上太多的血而有种惨碧的色彩,诡异一如传说中的魔物,我的秋水……我的秋水不应是这样的,它是冷,是利,但不是嗜血的异物!是我害了它,是我令它沾染了太多的血,令它承受了太多的怨恨哀鸣,令它的明净纯透变为诡异。
我没有敢看它,那一刻,这屋中的阴冷血腥令我不能再忍受下去。我匆匆收拾了一点东西,就想要逃出这修罗场。我不敢看它,不敢看到我所挚爱的它为着我变成狂魔。可是,在我踏出去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一声哀鸣,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不舍的悲泣。我不舍!我不愿看到我的秋水被握在另一人手中,不愿抛下它,从此再也不知道它的踪影,我还是……我终于重新拔起了它,突溅起的血污了我一身。可是,秋水,我怎忍抛下你?
我进入了更隐密的深山,没有半点人烟的地方,但,我不敢再挥秋水。枯木长老说,杀人者,是握剑的人,而非手握的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有把握出手而不伤人,所以,我不再用秋水,只是挥舞着自制的竹剑,把它当成秋水来疼爱。
秋水仍被我悬于壁上,这样对一柄名剑而言是极其侮辱的。但是,一旦面对它,我又会想起那修罗场。秋水,秋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我舍不得你,又没有自信再度与你共舞,就这样将你强留在自己身边,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你的光华一天天黯淡下去,我却放不下你,一直也放不下你!只是自私地认为,只要你在这儿就好了,只要你在我看得到、随时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就好了。你没有心,所以你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不会理解我的迷惘,不会理解我对你的不舍与留恋,你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样也许很好。我若是也如你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好了。
可是,我还是错了。我把自己对你的喜爱转移到我自制的竹剑上,因为和它在一起,我才不至于伤人。我握着的是它,心里想着的是秋水;我挥舞着它,眼中看到的是秋水的艳光;我对着它说话,因为我在它身上套上了秋水的影子。也许这样我才可以爱你,但是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
那一日,事前没有半分预兆,你又再一次自动出鞘,落至我眼前。你闪过最绚烂的光华,就如我记忆深处初见的那日,明净、耀目,逼得人不敢直视。然后,在再一次让我重新回忆当年的惊艳时,你发出清晰的龙吟之声,就在我的眼前,碎裂成许许多多的碎块!
我无法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秋水为何眨眼间成了一堆碎块?对于一件千锤百炼的利刃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是你让自己碎裂的吗?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让你出鞘吗?
我跪在地上,小心地一点点拾起它的碎骸。残余的刃锋割伤了我的手指,流出的血在它身上艳红如宝石。可是,若是你也有这肉身,你的血,又是怎样的颜色?
那一日,我落泪了,为秋水,也为我自己。我将秋水碎裂的残骸制成了一串风铃,挂在我的床头。每当有风时,它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一如当年我与它纵酒高歌。这是我唯一留住它的法子。我无法象对待从前跟随我的剑一样葬了它,我依然固执地想要把它留在我身边,直至我再也看不到,触摸不到。若是有一日我被安葬,我也要让它与我在一起,直至这世间,不再有我,才不会再有对它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