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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章 执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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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执手
冶江浩浩汤汤,有如一条巨龙在两岸崇山峻岭之间蜿蜒。到了这一处,但见南北各有一座高耸入云大山,峭壁嶙峋都向江面倾倒,江水被逼迫龙身陡窄,湍流轰鸣,险滩暗礁无数,船便不能再向东行了。
船队在北岸停泊,天华教众人弃舟登岸,甲板上铺下一方金红大毯,连接岸边渡头。几位护法在船舷两旁垂手侍立,看旻帝缓缓的踱步上了岸,仍守在船头并不随驾。
蓝因部下一千武士早早登岸恭候,见那银灰色颀长身形向自己走来,赶走几步,跪地行礼,双手托一把长剑,道:“陛下,钺炽剑在此。”
旻帝看那剑时,朝日万丈光芒被山体挡在身后,巍巍高崖投下巨大暗影,眼前却是银辉一片,如水银泻地,更像满月出云。他抬手在那刃面上虚抚而过,离了几寸的距离,掌心中仍能感到丝丝凉意,抚到剑尖时,手已是冰冷了。
“大凶之器。”
蓝因愣一愣,这柄剑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他手捧此剑,心里亦难抑兴奋之情,但这四字入耳,便如一盆凉水浇下,再无半点渴思之意。
旻帝命道:“送到舱内。”
蓝因又一愣,却不敢迟疑,应道:“是!”转身便向船上去,众护法看他捧剑入舱,互视一眼,脸上虽不动容,双手却暗暗握得紧了。
旻帝抬首仰望面前这座形状奇特的山峰,过一刻,转过身来,向船上人道:“这里才是你母亲殉难之地,若要报仇,便跟我来吧。”说罢举步上了登峰山径。
众护法和北军诸人看到白衣男子持剑而出,各自退开一步,让出道路。那年轻男子似有迟疑,微微仰首,也看那山峰。众人都留神去望他容貌,长眉凤目,薄唇如削,一副极深刻轮廓,周身华贵之气让人一见心折。众人一望而垂首,都想:确实像极了。
不知为何,旻帝脚步迟缓,仿似每一步走得都甚吃力。小半个时辰过去,方到山腰。他停一停步,回首看那男子在十步之遥也停了。他走得慢,那男子也跟得慢。剑是垂下了的,要去看那面上神情时,却是故意微微一侧,避开他目光。
旻帝一笑,回身指着山路尽头道:“不知那株老枫还健在否?”
那男子迟疑一下,自他身旁越过,径自往山顶快步而行。
山顶一处平台,黄石地上光秃秃片草不生。枫树却是生在峭壁之上,满枝红叶挡住一处断崖,崖下冶江湍急奔流。
楚天望那江水,这一跳,应是粉身碎骨了。
那银灰色人影还在山道上蹒跚前行。他身姿峻拔,也是四十左右年纪,只眼角略带皱纹,看去依旧英采勃勃。然而这条山路走来,千辛万苦,那副威容英姿,一步一步的,慢慢憔悴下去。
昨日江南岸边,看过另一张脸上,有一般无异的憔悴容颜。
楚天看他上来,转过脸去,目凝江水。
旻帝笑得无奈:“一个字都不肯说么?你母亲在上面看着我们,此刻一定很伤心了。”
楚天唇角微颤。
无语。
等一刻,旻帝眼眶慢慢有些湿润,终于长叹一声,黯然道:“下山吧。我派人送你过江”
他举步下山,却听身后人问道:“当日,她为什么不肯跟你走?”
旻帝目中落下泪来。
“因为……”
楚天等这回答,那背脊轻颤,良久不再说话。
“为什么?”他再问,冷的声音。
“因为……因为她知道,我的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而另一个人却是全心全意的对待她。”
旻帝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终于相视,静静凝视彼此片刻。
旻帝垂下眼帘,听山风呼啸,江水滔滔,缓缓说道:“我为这片江山把心爱的女子送到另一个男人怀中,她帮我达成了夙愿,却终于也弃我而去。”
楚天看那凄楚锥心神色,冷冷开口:“重头再来,你亦不悔。”
旻帝看他一眼,一笑,道:“不错。”深深吸气,冷冽江风入口,颊上泪被吹干。他再抬眼时,那双眸已复贯有神采,晶光粲然,楚天看入眼中亦觉神魂一荡。
旻帝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当日不该听从阿婧遗命,而应毙穆王于剑下!”
楚天心中一凛,那摄人语声却又和缓了,看着他脸微笑道:“我竟也会一时心软,酿成了今日的相见不相认。”
楚天看那眸中殷切之意,竟不能抵挡,只得垂眼避开。
旻帝叹息:“他养育你二十年,你们原该有些感情的。然而,倘若他对阿婧仍有一丝情意,昨夜之事怎会发生?”
楚天默然。
旻帝望他深沉面颊,微笑道:“他一定料想不到,早在十八年前,阿婧临终之日,我已从她口中得知真相。”
楚天望向崖下,喃喃道:“原来她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人而已。”
旻帝一震:“你说什么?”
楚天漠然看他一眼:“原来你还不明白。”
旻帝道:“你去哪里?”
“去找穆王!”
红影谷中军大营上空,处处白幡飘扬,人人臂上系一白条布,全军哀容。
中军统领付龄裕听得禀报,急匆匆迎出大帐一里之外,见两个人影一白一灰自江边而来。
他未曾看清,率部将二十余人一齐拜倒于地。
“末将跪拜殿下金安!”
楚天看他臂带白孝。
付龄裕叩头哀声道:“殿下节哀顺变,老王爷已于昨夜薨逝了!”
楚天一震,颤了声音:“怎么回事?”
付龄裕道:“南宫先生传下哀讯,老王爷病逝厄疾,昨夜急转而下,不能等到殿下归来,便……”他连连顿首,不能再说下去。
面前人影一晃,南王已向黛螺顶方向奔去。他身后跟随一人,颀长身材,甚是挺拔,中军众人匆匆瞥见那人容貌,都大吃一惊。
黛螺顶山峰已成一片白色海洋,枫林遍挂白色灵幡,秋风吹拂,红叶与白带共舞,发出“沙沙”哀戚之音。
秦一泓在山脚恭迎御驾,站起身时目光落在南王身后,脸上变色。那人却只微微一笑,秦一泓不敢再看,那人眸中威冷之厉竟不逊少主半分。只有眼眉鬓角已然风尘,显出几许苍茫之态。
——这人是谁?
忽想起一人,秦一泓心中更加惊疑了。
——倘若真的是他,孤身深入南府几万大军之中,竟可如此坦然无惧?
山顶广厦一片静谧,穆王停灵厦中卧室,尚未入棺。
南宫朔在门口等候多时,看到楚天时,从不动容的脸上喜极而泣。他竟未看到身后还有一人,躬身一揖,抬首来拭泪道:“王爷担心小主公安危,临终亦不能阖目!”
楚天一震,奔进屋去。
南宫朔看那身影进去了,转了脸来才发觉面前站着一人,惊得呆了,嘴微张开,愣了半晌,终于双膝一屈,拜身道:“南宫朔叩拜旻帝陛下万岁!”旁边秦一泓听见虽早料到,仍感震惊不已。
旻帝冷冷眼眸看南宫朔抬起面孔。南宫朔迎他目光,含泪微笑道:“恭喜陛下父子团圆。”
旻帝冷笑道:“多谢你妙计相助。”
南宫朔垂首叹了一声,凄然道:“是此计害死王爷,我是罪孽深重之人。”
旻帝皱眉不语。
南宫朔又落下泪来,哽咽道:“二十一年来,穆王处心积虑等待这一日,但昨夜那孩子走后,他无法心安,自知后悔晚已。他是早已生无所恋之人,但没想到临去之时仍要担负如此深深愧疚。”他泪痕纵横,说道这里一顿,脸上忽露出欣慰之色。
“好在大错没有酿成,王爷去到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与婧夫人相见了!”
旻帝愣愣看他含泪而欣然微笑脸孔,呆了半晌,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寒池醒来时,漫眼红叶纷落如雨,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天堂?自己死后不该入下地狱去么?
——但是地狱,怎会有景如是?
她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揉一揉眼睛,看清楚了,心中一动。只是多年来一直习惯了淡漠,如今死别重逢也只跨了一步,便站立不动。
楚天盘膝坐在不远处枫树之下,右手擎一把长剑,左手轻轻拂过薄刃,双目凝在银芒寒光之上,眸中尽是不舍爱怜之意。他看得出神了,并不觉她已然转醒。
寒池看他忽然站起,双手捧剑,径直走到山崖之畔,崖下江涛呼啸随风声传入耳中。楚天双手向外一送,长剑脱手直落下崖去。
“啊!”
寒池大惊,奔去伸右手疾抓。
哪里抓的到?只见钺炽剑如秋日红叶般飘摇下堕,瞬间落入江水之中,银芒在浪尖一闪,迅疾末入被朝霞映得殷红的潮水中去了。
寒池惊呼的嘴唇犹微张着,右手伸在半空,眼睛死死盯住崖下江水,希望还能寻到一点佩剑的影子。
忽然的,掌心一暖,她那只握了多年剑柄的手被他执了去。
楚天道:“寒池……”
她的目光转去,他微微一笑。
千言万语都幻做漫天红叶,在灿烂秋阳下翻飞成舞。
寒池把头垂下,目中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的恣意让滚烫的泪水浸透了脸颊。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那声轻唤。
“寒池……”
旻正十八年七月廿七,这一日适逢白露。
大燮长达三年的南北之战终于平息了。
也许后世的人不会知道,这是一场起于白露而终于白露的战争。而这个故事因一个女子而开始,又因一个女子而结束。
一宵露白,几度生死,谁能想有这般完满收场?
执子之手,共听滔滔江声,看那白露秋阳,枫叶漫天飞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