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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催城 ...

  •   一 催城
      大燮旻正十八年七月廿七。
      这一日适逢二十四节气里的白露。寻常百姓家里大都有本卷了页的黄历,翻开来看,是这样一行字——
      七月廿七,白露,宜嫁娶动土,忌出行。
      白日尚未高升,东方迷蒙苍远,混沌无光。清晨的空气蓄了整夜的寒凉,凝做白霜结于路畔黄草枯叶。
      一只瘦长手臂伸向枯叶丛中,捡起了一本残破的旧书。
      这是什么?纤削手指轻轻挑翻书页,恰恰翻到那一行字。哦,是一本历书。那一定是逃亡的百姓匆慌之中遗落在了荒郊野外。大乱之年,这些身外杂物早该抛弃卸去负累,途径的士兵倘若捡拾到此书,也会当作燃火之物,焚作灰烬。

      然,这时被她拾起,却被仔细端详。
      一双清冽眸子盯在书页上那“婚嫁”二字,凌厉冷峻的目光忽也变得柔和,唇角微屈,竟是荡开一个微笑。
      一人上前来躬身抱拳行礼,抬起头正要禀报,看到这样一个罕见的柔美笑容,张开口忘了说话,怔怔看她。
      “陈将军有何事禀报?”
      来的正是左军参将陈汤。女子语毕,微微侧首。
      转过来的是一张极清冷的脸孔,轮廓英挺,略显瘦削,眉梢眼角如浸秋夜寒霜。陈汤仍自失神,方才那一笑,宛若春风熏暖,寒冰乍破,原来这女子微笑起来是这般清丽绝伦旖旎不可方物。
      冷冽目光斜斜扫过,像长鞭括在脸颊,陈汤惊醒过来,低首敛眉,一颗心狂跳不止。
      “禀……毕统领,”陈汤定一定心神,恭声道,“后方飞书,中军已行到八十里外青州红影谷扎寨。明日午后先锋营便可开到。”
      “是么?”这句话问在心里,毕寒池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陈汤又道:“南王殿下亲率府军督阵,明日傍晚便会抵达中军大营。”
      寒池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这算什么?
      左军两万骑兵三万步兵突破冶江天堑攻下少冶城绰绰有余了。中军东路奔助大可不必,何必再添南府精锐?
      是信不过这支左军还是信不过她?
      片刻之后,军中自上而下所有将卒都接到这样的命令:日出攻城。
      沉浸在清晨静谧中的大营一时间人声四起,备马抬枪,呼喝号令,不消半刻钟的光景,几万人马结队已毕,整戈待发。
      左将军黄玉山将队伍检阅一遍,催马赶到江畔。左手边有一处木石垒砌的高台,台上再建木塔,登临瞭望,冶江北岸城阙岩崖尽收眼底。
      黄将军向上仰望,台上那个梨黄色的人影身姿挺拔,左手按住腰间长剑,目凝远方。
      毕寒池看他到来,一跃而下,江风拂动她高束的长发,衣袂翻舞,翩然落地。
      “准备妥当了?”
      黄玉山答:“是。”神态与陈汤一般,格外恭谨。他虽位列左军大帅,但在这位府军统领面前,不敢稍有倨傲不敬之色。
      南府自起事起,分左中右三路大军讨北。三军统帅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将魁首。但南府军的建制特殊,有内外之分。左中右统称外三军。而南府府军另有南王楚天的四支亲军,每支人数不多,四百兵卒而已,分由四位统领辖制。这四百人并不是普通兵卒,人人自幼习武,身负绝技,都是身手了得的武林高手。而那四位统领,武功之高,傲视天下,是让北军将兵闻风丧胆的人物。对于南府文臣武将、外军内府来说,四统领的身份地位超然,仅次于老王爷和南王本人。只因这四人自幼被老王爷养在王府之内,是南王习武读书的总角之伴。
      此时尚未天明,灰蒙蒙天空下一条白色巨龙腾挪蜿蜒自东向西奔腾不息,浪涛拍岸,激起震耳轰鸣。江北是一带巨岩,比南岸耸出数丈之高,岩上一座方圆数里的城寨亦用巨石铸就,固垒坚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极险所在。
      黄玉山心中早有疑虑,耳中听涛声猛烈,江风呼啸,不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复又吞回肚中。
      寒池看在眼里,并不理会,道:“日出后我率府军先行,等我上到南面碉堡,放下绳索,左军兵将可攀上攻城。”
      黄玉山忙道:“是。”心中思忖,南面碉堡座落凸出江面的峭壁之上,轻功高绝的人物自可攀援而上,但那里是少冶城的门户,素有重兵把守。听闻南军攻陷赤州之后,少冶城守将于仁夫指天立誓,要将南王楚天拒挡冶江之南,亲自率兵把守碉堡,日夜巡视。四百人虽然武功绝顶,但上得碉堡被重军围住,普通兵士攀岩不能如他们一般敏捷,又有弓弩木石居高临下阻碍。到时候府军围困堡内,左军接援乏术,势必将会是一场并无胜算的苦战。
      他抬眼望一望眼前这位面容清冷的女统领,胸中那句“何不等左中两军汇合后再做攻城计议”的话始终不敢出口。
      寒池足下微顿,身子平地拔起,落于木塔之上。
      滚滚江水自天而来,奔流入海,不再复还。浊浪滔天,激岸拍石,雪白的浪花直冲上高台,渐起数点飘入眉角发梢。
      寒池又一次微微而笑。面朝北面,遥遥祝祷。
      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江南,雪儿,祝你们今日而后,永结同心,平安和乐,与这坎坷凋零的乱世不再有半点瓜葛!

      红日自云层中一跃而出,金光乍起,万丈光芒普照大江南北,江面粼粼波光,照花人双目。
      “出发!”
      毕寒池手指北方,呼喝一声。
      “是!”
      四百人同声应和。
      秋潮涌起,船随水势,行速如飞。等府军所乘的十艘快艇前行数十丈后,黄玉山命大船队起锚开船,尾随跟进。
      忽然,岸上自南向北,奔来一匹飞书快马。
      “王爷有令——”信卒不及下马,大声喊道。
      黄玉山不敢怠慢,急忙弃船登陆,跪在马前。
      信卒大声宣道:“王爷有令,左军待命南岸,不得妄动攻城!”
      黄玉山心内“咯噔”一下,倏的回首向江中望去,十艘快艇已成浪尖黑点,遥在数百丈外。
      “怎么?”那信卒见他神情有异,连忙问道。
      黄玉山摇头道:“毕统领已经出发前去攻城,王爷的令来晚一步!”
      信卒大惊,道:“快把毕统领追回来!少冶城内埋伏下绝顶高手,毕统领一人应敌,恐怕有失!”
      “什么!”两个声音一起惊呼。舱中陈汤听见岸上动静匆匆赶到,听到这里不由也是震惊不已。
      “什么敌手,连毕统领也抵挡不住?”陈汤急急问道,满面难以置信之色。
      信卒道:“详情不知。”
      黄陈两人面面相觑。先锋部队已冲往敌营,此刻即便得到王令,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人重跳上战船,命令全速北进。
      黄玉山迎风站在船头,遥遥望见北岸凸岩峭壁上似有无数黑点快速上跃,拳头慢慢捏紧,深深吸入一口气。江风冷冽,那口寒气沿着咽喉吞入腹中,心下森森寒凉。
      陈汤唤道:“黄将军……”欲言又止。
      黄玉山回头看他一眼,忽然轻叹一声。
      “左军久战疲惫,少冶城又是易受难攻的险要之地,就算没有密探这则消息,也自当固守待援。”
      陈汤吃了一惊,继而大声道:“将军何处此言?左军随毕统领出师以来,大小征战数十仗,攻城掠寨,从无失手。攻下少冶城便是打开帝都大冶城门户,北军再无可恃之险,如此煌煌战功触手可及,将军反而怕了么?”
      黄玉山温和的笑了笑,他为人甚为和蔼,驭下也极宽厚,并不将这年轻军官的鲁莽近似无礼之语放在心上,只微微摇了摇头。
      “若论战功,黄某人怎及得上毕统领之万一。一路自南向北,哪一次不是她率府军深入敌阵,歼灭敌军将帅之后打开城门。敌军群龙无首,混乱一片之下左军再行攻城,那真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我军至今伤亡轻微,而胜果卓绝,实在是那柄钺炽剑的威力使然。”
      陈汤点头,赞叹道:“钺炽剑三年前便已名满天下,毕统领当真是人中龙凤!”目中竟是钦服向往之意。
      “是啊!”黄玉山深深点头,“南府四剑中哪一个不是冠绝当代的绝世人物。”
      陈汤蹙紧双眉,问道:“将军,据你猜想少冶城请了什么样的武林人物,竟能让王爷也忌惮三分,唯恐毕统领遇险?”
      黄玉山投军南府之前,本是武林名门之后,自幼跟随父祖习武,在江湖闯荡,与武林江湖之事多有见闻,因此陈汤有此一问。
      两人说话间战船已开到江心,忽听对岸碉堡之上喧嚣之声大作,有人惊呼:“毕寒池来了!”语声甚是惊惶。另一人大叫:“保护大帅要紧!”
      黄陈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道:“这么快便动手了!”
      陈汤立时奔去后舱,催促舵手加紧渡江,他心中焦虑万分,不知那位女统领得手没有,抑或刺敌受阻,遭遇危险,恨不能即刻攀上碉堡相助。
      黄玉山却比他沉着得多。指挥大军分开队形,提速行至碉堡下数十丈围成半圆侯命。他仰首望向高岩,手心冒出冷汗,倘若偷袭失手,倘若毕寒池遭遇不侧,高崖峭壁,无以为援,自己的五万精兵除了退守南岸之外,竟别无二策!

      “毕寒池来了!”
      少冶城头的这一声高喊让于仁夫的心脏着实震了一震。
      来了,到底来了!
      他忽的站起身来,带翻案上茶碗。
      慌什么!他锤一拳在流满茶水的几案上,斥责自己,于仁夫啊于仁夫,枉你是我大燮国三品上将,竟怕起一个暗箭伤人的刺客!
      他一生光明磊落,耿直忠廉,平素最是嫉恨阴险诡计之徒。自南北之争起,南军攻城夺地,十之八九用暗刺主将之计,于仁夫对此阴险勾当早已深恶痛绝,对南府四杀手的冷血杀戮更是切齿痛恨。此时明知自己身为少冶城主将,已然身处危险之境,仍大步跨出门外,倒要看看这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毕寒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帅留步!”
      一臂当胸横来,拦住于仁夫的去路。三个青衣僧人围个半圆挡在门口,双手合十,向于仁夫行礼。
      “三位大师莫要阻我,屋外便是敌方人马,身为主将,难道要我龟缩在内室么?”
      一位圆脸僧人面容谦和,微微含笑道:“大帅稍安毋躁。敌军并未攻来,此时来的不过是要取大帅性命乱了大军章法的刺客而已。”
      于仁夫满面怒容,愤声道:“我便是要去会会这歹毒刺客,看她有多少能耐从万军之中取我首级向她主子邀功!”说罢推开圆脸僧人手臂,举步就走。忽觉眼前青影一晃,另一高瘦僧人拦在他面前,合十躬身,说一声“阿弥陀佛”,执礼虽恭,脸色却肃穆严厉。
      高瘦僧人看他一眼,冷然道:“于大帅的两位公子领皇上特命镇守南疆,却丧命南府四剑之手,哀痛之情我等体会得。但愚师兄弟三人奉命保护大帅安全,那毕寒池寻得大帅踪迹,杀你易如反掌。少冶城是帝都门户,守城责任重大,望大帅以大局为重!”
      于仁夫听罢此言,颓然退开一步。
      他哪里不明白此中厉害干系?但丧子之痛,失地之恨,都被这毕寒池三字瞬间勾起,充塞胸臆,无以疏解,直想挺戈冲将出去,与那传闻中的冷血杀手奋力一搏。
      于仁夫环视三僧,戚然问道:“空风,空月,空雪,三位都是北少林一派首座高僧,难道连你们也对付不得那钺炽剑毕寒池么?”
      圆脸僧人空风道:“倘若名门正派,比武争勇,我三人联手未必就会输给了她。”他顿了一顿,“当然,单打独斗,只怕就……”
      于仁夫不等他说完,急忙问道:“既然三位联手可以克敌制胜,何不将那毕寒池在此地擒住正法,也为我大燮除去一个祸患。”语中甚有欢喜之意。三位少林高僧都是帝都大冶城云化国寺护法,昨日方领上命星夜赶到少冶城相助抗敌。于仁夫不是江湖中人,只是知道三人都是早年已负盛名的武林高手。
      空风微微一笑,却是摇首道:“大帅有所不知,我等联手虽不会输给了她,但若要制胜也不是易事,胜败尚在未定之数。而且,此刻她旨在刺杀大帅,江湖中比武相斗的种种规矩便无需顾忌理会,只要一击得手便可全身而退,我等却也奈何不了她。”
      于仁夫讶然道:“听闻南王楚天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南府四剑幼年陪侍左右,想来年龄相仿,他们五人成名于江湖也不过是近三五年的事情。”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神色一黯,声音也低沉下来,“连你们三位也说奈何不了这群冷血凶手,我孩儿还有许多大燮忠烈的仇……”
      高瘦僧人空月“哼”了一声,冷冷打断道:“普天之下,总有可以制服楚天和他那四剑的人在。我佛慈悲,报应不爽,这上百单的血案总有让他们自食其果、偿命抵债的一天!”
      忽听有人轻轻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声音不高,语气轻描淡写,于仁夫一介武夫没有内力毫无知觉,其他三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在了耳里。三人均大大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高墙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人,梨黄色长衫,黑发高束,一张清冷面孔似冰雕雪塑,眉目浸染寒霜。
      三人身不由己后退一步,心下骇异,这女子何时到来,以自己几十年内力修为竟丝毫没有察觉,倘若她不开口说话,直接挺剑来取于仁夫性命,事起猝然,只怕此时自己奉命要保护的于大帅早已横尸阶下了。
      黄衣女子立在高墙上,抱拳向下拱一拱手,淡然道:“在下南府毕寒池。”于仁夫听见“毕寒池”三个字身子一震,拨开空月挡在身前的手臂,向前走了一步。
      毕寒池居高临下将四人扫视一遍,冷冽目光落在于仁夫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于大帅了。”她拱手为礼,道,“今日寒池前来少冶城,有一事相询。”
      阶下的四人都是一愣。三僧自看到毕寒池起就已手按兵刃,全身戒备,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右手,只看她何时发难。于仁夫看到杀子仇人就在眼前,本是切齿咬牙,双目欲喷出火来,但被迎面而来的那道清冷眸光所摄,又见她举止有礼,说话淡漠,并不似心目中那些嗜血凶徒的模样。
      于仁夫愣了一愣,才道:“有话请说。”心下奇怪,既是偷袭暗刺,怎么却主动现身,还道有事相问,与交战敌国将领却有什么事可说?
      毕寒池道:“大帅眼下有两条路可走,南王殿下遣寒池来问大帅想走哪一条?”她缓缓抬起右臂,凌空向南方一点,“一条生路。大帅跟随寒池今日启程南归,不日晋谒殿下,此后在朝品秩不变,仍是三品雄威将军,镇守少冶城……”
      于仁夫听她说到这里已知晓其意,不由暴跳大骂道:“放屁!”牙关打颤,盛怒难当。她这句话不但有劝对方弃城投降的意思,语气口吻更仿佛大燮帝都已经是囊中之物,南王迟早登基为帝,于仁夫此时投靠仍可保得高官厚禄。其时战情南北两方分江而治,胜负根本未分,却敢如此嚣张狂妄。
      于仁夫手指墙头大声喝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此时下来受死,”他向北一拱手,“本将军倒可上请皇恩浩荡,赏你个全尸!”他说得激愤痛快,不知不觉又向前跨出数步。
      空风等三人不料他如此大胆,此时毕寒池倘若被他激怒,只要动一动右手,即刻可以一剑刺穿他心脏。三人同时跃上几步,把于仁夫挡在身后。
      那黄衣女子却矗立墙头纹丝不动,等他一个字一个字喝骂完毕,方不徐不慢道:“另一条是死路。南王御令,不是于大帅本人便是你的项上头颅需得呈在他的面前。”语气依旧冷冷淡淡,接着方才之言继续说完了而已。
      于仁夫怒不可遏,虽被空月牢牢抓住臂膀,仍隔着空风空雪遥指大骂道:“南王起兵谋反,妄图弑叔夺政,此等贼子野心,人神共愤!你等四人助纣为虐,双手沾满忠良鲜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血债血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寒池跟着他说道:“血债血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她声音极轻,于仁夫诅咒喝骂之声不绝于耳,墙下众人都不曾听见。她轻叹一声,依旧轻声道:“既然你不肯选择生路,那么,便只有一死了。”
      “了”一字余音未断,墙下众人只觉头顶银光乱溅如雨泼下,钺炽剑已然出手。
      空风等三人早已运劲全身,随时应变,饶是如此,仍旧被那飞花寒雨般的数十招快剑攻得狼狈不堪。
      空风不用兵刃,使得是少林铁砂掌神功,此时见敌上我下,剑招虚虚实实,推拨不及,连忙一跃而起,双掌向外推出,一面向下喝道:“二师弟三师弟,护大帅退到内室。”他知道敌人旨在杀人,只要于仁夫脱离险地,他三人联手齐攻,毕寒池武功虽高,一时半刻也胜负难分。暗刺之计一击不中,她必定不会恋战。
      空月空雪当下一左一右夹住于仁夫向后疾走。忽听身后“扑哧”一声,仿佛兵刃刺穿骨肉,紧跟着听见一声闷哼,仿佛空风强忍剧痛咬紧了双唇。空月大吃一惊,一则不相信敌人如此厉害,转眼便能伤人,一则担心师兄安危,放开于仁夫,抽出腰间罗汉棍,回身扑来。空雪却头也不回,仍旧拉住于仁夫右臂大步向前。
      空月扑回,果见空风左手赤红,鲜血淋漓,一柄幼细银剑竟是穿掌而过,剑刃直透手背。空风右掌劲力凶猛,击在毕寒池左肩之上。“彭”的巨响,这蓄满内劲的掌力竟硬生生被血肉之躯接了下去。毕寒池眼也未抬,接掌之后,向后轻掠,那柄长剑随着一掠之势又一次从空风肉掌中贯穿而过,空风忍不住剧痛,惨声叫了出来。
      空月不由惊得呆住。看此情形,必是师兄以一招“排山倒海”掌法推向对手,意在逼其回剑自保或后退闪避,这样一来,他和三师弟便有时间将于仁夫安全撤离。而毕寒池竟然不退反进,刺伤大师兄左掌,却把自己左肩送到雄浑内力的铁掌之下。如此不要命的招数是他出道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空风右手将空月一推,大声道:“不要管我,保护于大帅要紧!”但此刻不止空月返回,连空雪听见师兄惨呼也停下脚步,向后张望,于仁夫更是持剑在手,若不是空雪死死拦在,早已奔扑过来相助。
      空月惊怔,空风推空月只是霎那中事,但只霎那之间,二人忽觉寒气凛冽,一条黄影直扑于仁夫而去,身法之快,如电如光,那柄钺炽剑擦着两人头顶过去,她身子如何腾挪纵跃,二人却丝毫没有看得清楚。
      二人大惊失色,追赶上去。空雪拦在于仁夫面前。他身材矮小,一直不曾发一言半语。眼见钺炽剑顷刻攻至,劲力快猛,一己之力万难抵挡,而空风空月扑救不及。此时事态危急,反是他最为镇定,高喝道:“梅花镖!”
      空风空月急奔之中听到这句,真如醍醐灌顶,大喜过望,探手入袖,只听“嗖嗖嗖”三响,三股劲风几乎自三人手上同时射出,对准之处都是对方必救之要害。
      这是三人早已商量妥当的急救之策。梅花镖是少林独门暗器,镖上剧毒是达摩山墨梅汁液提炼而成,只因少林名门大派,从来不屑以暗器毒镖伤人,不到万不得已时刻,门下弟子严禁使用这等必杀毒器。
      然而银剑黄影稍瞬不停,依旧扑向空雪身后。
      “噗噗噗”三声之后,“咚”的一响,又是“骨碌碌”几声,一个圆滚滚的物什自上跌落,滚在空雪脚下。空雪心中一颤,低头去看,血肉模糊的,正是于仁夫的项上人头!空雪三根手指依旧还是发镖的落势,而自他手中发出的那枚毒镖就在激飞到数寸处便已钉进刺客的前胸,就仿佛是用手直接把镖扎进去一般。
      三僧一时震骇呆立,毕寒池的刺杀使命已然一击而中了。

      陈汤擦着手掌,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眼望一望十丈外的南面高崖。自出征伊始,从没有哪一战如今日这般焦灼忐忑过。其时离府军登城也不过半顿饭晨光,但他感觉已等了许久许久。
      “怎还不放下绳索?”这句话不知问了多少遍,每问一遍,心中急虑就加重一分,直急得满身热汗,被寒秋的江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战。
      黄玉山稳稳站在船头,双目凝视高处,浓眉紧蹙,面容沉静如常。他心内却不似表面那样从容,也在问:“怎还不放下绳索?”
      南崖高危,自下仰望,碉堡中的战况无法看得十分分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临江十余处瞭望平台已在府军的掌握之中。显然的,这是预备给左军的登城之地。碉堡中的守军少说也有几千,府军的四百人虽然身手高强,也决计不可能自重军把守之下攻破堡垒,他们的任务旨在冲破敌人居高临下的优势以及帮助左军自江中登城。但奇怪的是,在逼退守军之后,崖头的府军却迟迟没有放下绳索,他们只是死守阵地,仿佛在等待一个时机。
      黄玉山自然明白这个时机是什么,陈汤亦明白。他们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中疑虑愈来愈重。
      难道……难道真的失手了?
      忽然,崖头传来众声欢呼。一时仿佛数十人同声高呼道:“尔等大帅于仁夫已死,抵抗无益,降者不杀!”雄浑的呼声地动山摇,甚至淹没江声呼啸。
      黄陈二人听到这个呼声精神大振,这是突袭成功,可以攻城的信号。崖头上果然霎那间垂下无数绳索。
      黄玉山挥动手中令旗,指向碉堡,大声道:“攻城!”鼓声大作,数百艘战船得到号令,齐头进发。到得崖下,横摆船身,舱中兵士就近抓住绳索,敏捷上窜。
      陈汤抢过一根绳索,当先攀到城头。举目寻去,碉堡西北角一处高岩上矗立一杆大旗,旗上沾满鲜血,但仍可分辨上面书一个大大的“于”字。就在“于”字旁侧,挂下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鲜血兀自从颈项中汩汩滴落。
      守在碉堡上的几千北军早已大乱。主将遇害惨状着实触目惊心,有那胆小怕死的,看那帅旗上的首级一眼,失声惨呼,心胆俱丧。不少人畏怯后退,丢掉兵刃,拔腿向少冶城内溃逃。
      一名在碉堡崖头指挥作战的副将从震惊中缓回神来,怒骂喝止手下士兵。他看到瞭望台顶不断有北军攀索而上,北军大部人马转眼间便会突破危崖天险,攻上碉堡。到那时,碉堡上的这几千守军哪里抵挡得住,除了退守少冶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退守少冶城便等于将南崖碉堡拱手让人,碉堡一旦失守,北军最后一道据守的天堑江险便丧失了。
      事态危机刻不容缓。他手起刀落,砍倒一个双股打颤掉头逃跑的士兵,跨前几步,大喝道:“大帅遇难,我辈更当坚守阵地,奋力杀敌!胆敢后退逃跑者,斩!”说话间又接连砍倒数名逃兵。但突变猝起,主将阵亡,群龙无首,局势混乱不堪,人人无心恋战,他的号令淹没在惊叫惨呼中,竟无人应从。
      黄玉山跳上崖头,环目四顾。参将陈汤率领抢先登城的一千兵士与守军短兵相接。场面虽然混乱,但敌方溃不成军,败势已是十分明显。转首回望,江面上太半战船已空,余下万余人正陆续登上碉堡。
      不远处响起角预警之声,少冶城北门在离碉堡不到半里之处,想是城内得到消息,正在集结人马赶来救援。黄玉山成竹在胸,传令左右,重新结队布阵。令旗挥舞,直指北方——不用等援军到来了,我军即刻便要兵临城下,就在今日,攻破少冶城!
      殿后的是最先从天而降碉堡的四百府军。等最后一个士兵登上崖头,他们才缓步跟随大军北行。府军只听命统领一人,虽然少冶城尚未得手,但攻城迎敌的任务便不与他们相干了。
      陈汤故意放慢脚步。他发现四百人里并没有那个黄色身影。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上他心头。但于仁夫的首级已然挂在帅旗之上,刺杀使命没有失败,他不知道这种恐惧从哪里而来。游目四顾,双方激战过的地方尸横满地,大旗猎猎兀自迎风飘扬,不知道自己身上沾满主人的血污。
      “陈将军。”
      陈汤心突的一跳,四下无人,这三个字却仿佛响在耳畔,虽然声音微弱,却字字分明。陈汤顺着声音向西望去,大旗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忽的眼前一花,那人影已到了数丈之外。
      听声音分明是毕寒池,但她为何避开府军,只身西行?
      陈汤不及细想,迈开脚步追上前去。毕寒池又几个起落,始终在他前方数丈,直到完全看不见黄玉山的大军了,才在一处临江的岩石上停下。
      陈汤气喘吁吁赶到,见她黄色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玄色披风,背对自己而立。他微觉奇怪,抱拳行礼道:“毕统领,末将正在寻找统领,黄将军已经率领大军……”
      毕寒池摇一摇手道:“我知道了。”始终没有回头,声音异常低微。
      陈汤心中一坠,急问道:“统领莫非受伤,可要末将……”
      “不必了。”语音冷淡,与往常无异。
      “接住。”
      半空飞来一件物什,轻飘飘落在陈汤胸前,他反手一抓,原来是一面卷起的三角小旗。
      陈汤抖开旗面,大吃一惊,道:“这……这……”他认得这是毕寒池手下统领的黄金军令旗,见旗如见人,是调度府军和外三军人马的重要印信。
      毕寒池道:“请陈将军亲手将此物交还少主。”
      她口中的少主便是南王楚天。外朝君臣,内府主仆。府军对老王爷和南王都是以主人相称。
      陈汤不知那“交还少主”四字是何用意,方欲张口询问,眼前忽见人影晃动,毕寒池瘦削身影已在数十丈之外。他紧起追上几步,这一次,她却不会再等他,只几个起落,那黑色人影便消失在远处,再也找寻不到了。
      陈汤呆呆止步,怔怔在岩石上站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看手中紧握的那面黄色令旗。蓦然张大双眼,原来旗面上边角处写了一句话,只五个字——
      一命抵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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