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之光》尘小橙

1、萤火之光·之一

　　你看，我们所在的世界这样大，即使你以为流浪过了许多风景，也总有不知名的河流在我们所未知的幽静山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流向深海。初初入夏的泽上，那些无名生魂幻化的、淡泊流散的萤火之光，终究也在某个缠绵凉夜里，有过一生一次的绚丽绽放。之后，便悄无声息归于尘土。
　　如果你曾恰好路过，如果你凝视过我，如果你眼中有怜爱的表情，如果你伸手想要捧我入怀，我就落到你掌心，融成冰雪，或是生命线下的细小暗花。
　　以此祭奠我竭力爱慕过你，而你不必记得我。

　　之一
　　夜幕。
　　缤纷的雨线，随着渐浓的夜色一起降临于城市冷硬的地面，将这具庞大的身躯缓慢包裹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公司的人已经差不多都离开了，只有传真机偶尔响动时沙沙的轻微声音。
　　樱泽站起身来，走近阳台边，凝视远方。星星点点的霓虹矩阵，隔着泛起些许白雾的玻璃窗闪烁着，那是这个水泥之森里，长年幽幽哭泣的灯火。
　　樱泽伸手到窗外试了一下雨，冰凉的触感和扑面的冷风，不由令他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一个颇冷的天气。
　　“见鬼。好象都有点鼻塞……”樱泽暗自嘀咕。他向来如此，气候稍变便会身体不适，即使常常注意锻炼也没有用。
　　其余员工都已经回家了。此刻，怕有少数人正在拥挤潮湿的公车上受罪吧？幸好他还是有私车的……
　　这间公司里大半都是年轻人，从事的又是比较新潮的职业——唱片制作与发行，当初招募的时候，一个个号称国内知名的音乐才子，性格自由不羁者居多，除了公司的副总舒薇，似乎大半都是未婚状态。当然，单身的还是少数——相貌才情是其次，这家全球知名唱片公司在国内的发行制作基地，能进来工作就意味着日后的高薪与名利。而职位颇高的樱泽，就是这少数单身者里面的一个。
　　——他们急匆匆回去后，都做些什么呢？樱泽不着边际的想着。
　　——和恋爱对象一起逛超市买菜蔬，然后一起下厨？结伴去酒吧喝酒，顺便去找找制作专辑的灵感？朋友有约，一起品尝某个新开的格调餐馆？又或者，因为最近加班赶工的疲倦，回去后倒头就睡也说不定……
　　最近接手的一张唱片制作，已经到了尾声了。樱泽想到那个年轻的女歌手小葵，本来无甚特色的声线，被他们打造成了婉转的城市治愈系知性女声，随着这张唱片的推出以及最近的轮番炒作，那个国内三流音乐学校毕业的女生，估计会摇身变为曾留学海外、精通做曲填词、才貌双全的音乐精灵。他也答应过大力推荐她的幕后老板，新歌发表会自己会出席，为她添上一条强有力的绯闻谈资——国内乐坛行事低调的一流音乐制作、金牌填词人樱泽，与新人在发布会上相互私语看起来关系暧昧……剩下的一切，就交给狗仔队好了。
　　在这个行业浸淫许久，樱泽对包装新人已经没有太大热情，以前那种唱片诞生时的满足和欣喜感，已经在许多次类似的制作中消退了。这张专辑接手时，他就将大部分工作交给了下面的人去做，现在临近尾声也只是觉得负担又卸下了一层而已。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樱泽重新回去自己的独立制作室里，把已经陷入黑屏的电脑点开。眼前的网站是公司特意为小葵制作的网站，已经有了新的发布信息，在这个城市里招聘首支MV的合作对象及群众演员。
　　“已经刷到这么多了啊……”樱泽看着网站上疯狂的自荐帖子，脸上浮起了一丝冷笑。把滚动棒迅速向下拉，发现满眼都是一些狂热的慨叹——
　　“小葵是岚汐的同门师妹？拍摄场地能见到岚汐么？”
　　“据说岚汐会亲临现场，是否真实？”
　　“新歌发布会岚汐会去提携师妹么？”
　　“……”
　　这些年轻人，似乎主要的目的不是拍摄MV让自己一炮走红，而是去见到这个叫做岚汐的人。只不过稍微放了点虚假的风声，说参加小葵的mv拍摄就有跟其师兄天皇巨星岚汐合影的机会云云，立刻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其实，小葵这种级别的歌手，岚汐根本就看不上眼，她进公司这么久还没有与他碰过头。
　　自己似乎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岚汐，这个名字穿梭过脑际，让已经有些麻木的头脑泛起一些习惯性的战栗。樱泽点了一根烟，用力吐出烟雾，似乎想把一些思绪连带着给甩脱掉。鼠标依旧不断下滑，瞟着那些密密麻麻飞速跳过的推荐信息，樱泽感觉眼睛都有些刺痛起来。他停了手，起身去拿了一张唱片来塞进光驱。
　　“啊……摇曳的灯火，瓦砾的街道，透明旋律载满心愿回荡着。燃烧殆尽的天空缓缓沉入水底，银色月光布满大地……”
　　这是一首叫做《月光石》的日文歌曲，歌手的声线清亮且略带哀婉，在换气时会有一种力竭似的□□之感。虽然她被归为治愈系那类，不知为何，樱泽总觉得歌里弥漫着绝望的味道。
　　满屏的字符仍旧不断下滑。樱泽无所谓的在旋律里放纵着自己的思绪，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他打算在这些等待着幸运之神垂青的少男少女里随便逮一个，管他是谁都好。
　　樱泽立刻付诸行动。在有规律的数到1，2，3之后，他停下了手，点开了一个名字。“星夜”。迅速点进去。
　　个人资料——星夜，男，17岁。特长：唱歌，谱曲，绘画。兴趣：旅行，看电影，网络游戏。演艺经历：无。参赛原因：请让我见到岚汐，让我亲口说感谢。
　　真是乏善可陈的简历和参赛宣言。樱泽有些兴味索然的看着资料中那张个人半身照——照片上的男孩五官还算清秀，称不上特别漂亮。略长的头发有些蔫蔫的搭在脑门上盖住了一只眼睛，略向上注视的目光便显得有点怯生，紧抿着不笑的嘴唇更加强调了这一点。
　　——既然樱泽大神心血来潮选中了你，那就逃不掉了。樱泽不打算更改心意和游戏规则，他把男孩的编号和电话号码抄了下来。写上通知试镜事项后，便将那张便笺放到了助理vivian的办公桌上。
　　做完这个，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快收尾了。事实上，下班时间对樱泽是没有太大约束的。做为音乐界的隐形台柱，在家里自由创作或者在世界各地旅行采风、收集素材，似乎对他更加有利。但樱泽一直比较固执的选择和公司的年轻人共同进退，不仅按时上下班，还时常如今天一样，留下来加加班。
　　“无数的星辰，宇宙的尽头，初次的相遇甚至令我目眩……笼罩在天空洒下的绚烂光芒中，我们去向神圣之河……”空灵且颤抖着的歌声，在空旷的室内环绕着，音乐制作室里的传送效果格外好，似乎能看见蝌蚪音符在空气里游动的淡蓝色尾线。
　　樱泽把脚放上了桌子，用手肘环住了头部。他的视线掠过墙壁，那上面贴着许多照片，那里有许多逝去的旧时光里、邂逅过的人与他亲密的合照，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足以引发一场镁光灯的风暴。他看到自己的一个个笑容，在那些闪耀着的白光里，例行公事的开放着，在上海，在台北，在香港，在东京，在越南，在伦敦，在希腊，在威尼斯，在佛罗伦萨。
　　樱泽就像是初次看到一般，一幅幅的看过去，仔细的观察着在各个地方停留过的自己。然而那个对着镜头微笑着的男人，看起来单薄而苍白，像个稻草人般风一吹便穿透。在这些地方耗费的、迤俪而过的时间，一轮轮叠加起来后，是个无比漫长的数字。
　　在那满壁光阴的一角，躲藏着一个人孩提时的黑白照片，却不是樱泽自己。那个孩子，轮廓与长大后判若两人。孩子身后的风景，樱泽也许比他还要熟悉，却惟独与这个长大之后的孩子，没有过一张遗留下来的合照。如今接近十年过去了。是怎么样走过了这么久。是怎么样撑到了如今呢。
　　“幸福的感觉如潮水袭来，令我不禁颤抖……希望就这样永远抱紧你，不愿让你消失在我眼前……”歌曲潺潺流泻，樱泽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的眼前流光般的线头织锦，温润的液体像是不需要开关一般，从身体容器的最深处不断漫出来，在樱泽脸上蜿蜒成细小的河流。
　　“丁铃铃……”像是为了抑制他沉溺于情绪之中，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来，樱泽惊醒般的睁开眼睛，看到手机抬头上显示着“琉蔷”的字样，随着铃声明明灭灭。
　　“喂……”樱泽的声音有气无力。
　　对方立刻察觉了他的情绪，“在做什么？你不会又在哭吧？”
　　“……”樱泽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喑哑的声线，“没有，只不过有点感冒。”
　　“你真不会照顾自己。”女声说了两句，突然提高了声线，“喂，丢丢你走开啦！”樱泽听到声音响动，似乎对方是在踢走脚边的猫。手机里阵阵闹哄哄的杂音，除了猫似乎还有电视开得极大的声响，加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对方边穿着睡裙夹着耳边的手机、边把一只脚舒服地踩到床上的姿势，这些都让他立刻回到了现实，不知不觉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
　　“如果今夜无法消遣，过来睡吧。”爽朗而充满了弹性的声线，似乎携带着热力一般，随着手机的电波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樱泽顺从的应了一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把CD取出来，慢慢的关掉了电脑。
　　手机那头的人，有着十分温暖的身体和同样热度的笑容。也许只有在她面前，樱泽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的脆弱，这样的樱泽若被那些共事的后辈们看到，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那么冷酷、高傲、捉摸不透，拥有炫目的才华和实力，虽然不事张扬却实际上可以在如今的乐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樱泽整理了一下文件，迅速关了灯离开办公室。他大步奔出走廊、奔向电梯、驱车出来，即使明知道明天自己仍旧要回到这里、回到人群之中继续角色扮演，却依旧像是能够永远逃离一般，在那条雨夜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深夜的霓虹，比起夜幕初降时要更多、更多。纷飞的雨雾让他有一个时刻的恍惚，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某个幽深的水泽中漂浮，而那些灯火，像是泽上的萤火一般，在车后拖拽出长而绮丽的尾线，那些哭泣着的、怨念凝结的彼岸之火。
　　手机主人在半个小时后看到湿淋淋的樱泽时，对他的速度明显的惊诧不已，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得到了一个冰冷至极的拥抱。他不怎么像在吻她，只是跪低了身体、把头在她胸前如宠物般蹭来蹭去，手指在肩头紧嵌入肉。
　　除此之外，今夜无法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