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75、史诗

　　“600年前，我们月氏人在与匈奴的战役里一战而亡国。所有被俘的人都被屠杀，幸存的也不得不远走他乡。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就近逃到祁连山里躲避，更多的月氏人则奋力西进。
　　那是一段悲壮的征程，我们穿越茫茫千里的戈壁沙漠，在伊犁河谷落下了脚。可很快我们就发现，宿敌乌孙人就在我们的北方，他们与匈奴人结成同盟，不停侵扰我们，我们无力抵抗，短短21年后就继续举族迁移。这一回我们向南来到了妫水之北，打败了盘踞在那里的大夏国，正式立国，国号贵霜，建都薄罗城。
　　贵霜立国17年后，有一位客人远道而来，他就是汉朝的大行令张骞。那时，王后乃真尔朵监国秉政。张骞游说王后与汉朝一起出击匈奴。我们一直关心着汉朝与匈奴之间的局势，知道此前汉朝与匈奴人征战从未得胜过。更何况，王后听到密报说张骞此前也与乌孙人有了盟约，心中不满，便推说我们早已放下了与匈奴人的仇恨，只想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不愿与汉朝结盟。
　　没想到的是，张骞走后一年就有消息传来，汉朝的车骑将军卫青突袭匈奴成功，已经夺取了河套之地，正准备进一步与匈奴开战。这消息令震动了整个贵霜，我们不敢相信，强大的匈奴居然败在一个年纪轻轻的汉人手中。王后更加忧虑，不知道我们的拒绝会不会惹恼汉朝，更不知道匈奴人经此一败又会何去何从。
　　那几年，草原上每一个孩子都能把汉匈之战的每一个细节都娓娓道来。三年后，我们得知卫青以三万铁骑出塞外，长途奔袭七百里，彻底荡除了匈奴在漠南的势力。那时我们又是高兴又是忧虑，大家心里都想，如果有一天匈奴真的被汉军逐出河西会怎样？他们一定会如当年的我们和乌孙人一样来到西域。这意味着，我们刚刚太平几年的好日子，又要遭到匈奴人的袭击。
　　就在大家都困扰时，乃真尔朵王后当机立断，宣布要举族南渡妫水，翻过葱岭，进入天竺。这条路就是如今法显大师所走过的路线，布满了雪山，简直是九死一生！很多族老们都反对。可王后却定了决心，坚持说，汉朝迟早要与匈奴在河西开战，与其几年后被逼红了眼的匈奴人追打着逃走，不如现在就徐徐南迁。她说，妫水南岸之富庶不下汉朝，那里才是我们贵霜长久居住之地。
　　她的话句句在理。可大祭司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就几乎推翻了她的决定。大祭司说：西域是上天许诺给我们大月氏人生活的地方，900年前我们在这里繁盛，900年后我们回到这里休养生息，得享太平。我们不能走出这里，一旦离开这里，我们就会受到神明的诅咒！50年前我们远走河套终至惨败，就是背弃了草原上的神明的结果。而这五十年来我们的安宁全因我们回到了有神明庇佑的故乡，如果我们再度背弃神明，一定会遭到神明的重罚！
　　大祭司在大月氏人心中一直德高望重，地位如同国师在楼兰的地位一样。他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敢附和王后的话了。可是乃真尔朵王后却是个十分坚毅的女人，她不相信我们离开这里就会受到神明的诅咒，她说，如果有神明诅咒我们，她就连这不分好歹的神明一起杀了。
　　王后的话一出口，本来还明朗的阳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王帐外猛的就刮起了一阵风暴，几乎把整个王帐都要掀翻。所有人都跑出去向着太阳的方向拼命叩拜，请求神明的饶恕。只有乃真尔朵王后坐在王帐里冷笑，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
　　那一夜，每一个毡包里都在议论到底是去是留，人们敬畏王后，更敬畏草原上的神明。那一夜，乃真尔朵王后也没有入睡，她坐在王帐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族人带出这片是非场。
　　第二天一觉醒来，王后刚要下令举族开拔，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一夜之间牛羊死了上百头。族人顿时一片哗然，说这是神明的诅咒开始应验了。人们包围了王帐，无论如何也要王后收回成命，绝不搬走。王后坐在王帐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口宝剑，一步也不肯退缩。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从最边远的部落里走出了一位老人，他也是一位老祭司。他走到闹事的人面前说，什么风暴啦、牛羊间的瘟疫啊，都不是神明的诅咒。月氏人的神明是善良的，只会保佑我们平安富足，怎么可能会惩罚我们？那都是纵横在西域草原上的战魈所致。几百年来，这草原经历了太多杀戮，数不清的冤魂无处容身，在草原上游荡，化成了战魈。战魈嗜血，它们能预知尚未发生的大战，能闻到未来的血光。每到一个部族行将就灭时，它们会率先出来作祟，给人以重击。老祭司说，以前住在这里的塞种人被月氏人赶走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粟特人被月氏人打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草原上所有古老的部族都知道，战魈的出现就是亡国的先兆。此时，战魈出现在贵霜，贵霜危险之极。
　　人们听到这老人的话都静了下来，互相看着说不出话。
　　忽然，王后掀开帐帘走出来问：难道没有对付战魈的办法？
　　老人说：办法只有一个。但是他只对王后一个人说。
　　王后看了老人许久，点点头说：好，你进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王后屏退了所有侍从，看着老人说：‘你可以把办法告诉我了！’
　　老人却看着王后的眼睛说：‘在我说出这办法之前，你能相信我么？就算我的办法是要你的性命，你也能做到么？’
　　在老人锐利的眼神里，王后的身躯轻轻颤了颤，她犹豫了。可就在这时，王帐外忽然传来了一片惨烈的哭声。王后脸色一白，问：‘外面怎么了？’
　　老人说：‘战魈一出，先是牛羊毙命，近接下来就是孩子夭折，最后大祸会波及所有人。如果你要听我的办法，就一定要给我充分的信任，你能做到么？’
　　王后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把手中的宝剑交给老人，坚定地说：‘我相信你，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相信你。’
　　老人笑了，他接过宝剑，轻轻说：‘我不要你的命，可是我的办法，需要贵霜国全部的珍宝。王后，你舍得么？’
　　王后看着老人，忽然大笑起来，她挺起胸疼，昂着头，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性命更宝贵，只要能救得贵霜的全部子民牲畜，再多珍宝我也不在乎。’
　　王后的话，让这老人肃然起敬。他由衷的赞叹说：‘贵霜有这样的王后，无论前路怎样艰险，也一定能够到达要去的地方，成为数一数二的大国！’
　　他告诉王后，数百年来的大小战役，没有几场不是起于君王的贪婪。那么多人冒死上战场，也不过是为了多抢些战利品，仍旧是贪婪。战魈是战死的冤魂所化，这些冤魂也是些贪婪的冤魂。是以，要魇镇战魈，就需连夜带上所有死于战魈的人畜尸体和大量金银珍宝，彻夜赶到神明居住的地方，在那里选一个空地，挖一个大坑，把所有尸体都埋进去，再把所有珍宝堆在尸体上。让战魈嗅到珍宝的气息，引发它们死去的贪婪，把他们吸附在那些尸体上。只要在这时盖上黄沙，念动咒语，彻底掩盖住这个大坑，一切都可以平静，草原上从此再无战魈。
　　王后听了老祭司的话，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大月氏人这几十年来，为了找到合适的家园，已经在草原上挑起了太多战争，造就了太多冤魂。如今，就算我们要永远离开草原，也有责任还草原一个清净。我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交给你，请你为草原彻底魇镇住战魈，再不让邪恶在草原上纵横。
　　那一天，五百军士连夜装车，将所有死于战魈的人畜尸体和举国的珍宝运到了我们最初兴盛起来的地方。老祭司选好了地址，五百军士按照老人的吩咐，挖好了大坑，埋进了人畜尸体，又堆上了无数金银珠玉。
　　传说那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可满坑的珠光宝气仍晃得军士们睁不开眼。即使如此，人们也毫不吝惜地把一筐筐沙土倾倒在大坑里，没有一个人试图藏点珍宝下来。他们都知道，珍宝可以再得，可族人若是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切全做好之后，老人让五百军士和王后都退到一边，自己一个人扯掉了上衣，仰头看着上天，口中念念有词。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刚想问，却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声音轰隆隆地滚过，仿佛万匹骏马一起飞扬着奔来，又如几千两大秦人的铁甲战车轰隆隆从头顶上碾过，纵然这五百士兵都身经百战、艺高胆大，听见头上滚过这样的声音，也禁不住吓得双腿打颤。
　　王后在巨响中高喊：‘这是上天在魇镇战魈，我们没有贪念，我们不用怕！’
　　她的话音刚落，头顶的天空忽然绽出了一团烈焰！像是黑漆漆的天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另一个世界的无限光明。
　　所有人都看见，烈焰当中忽然出现了一条银白色的丝带，当空展落，直朝刚才人们挖好的大坑落下来。直到这条白练几乎落地时，人们才听到湍急的流水声，才感觉到空气中忽然传来的湿气，人们惊觉，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银白色的丝练，那是从天上的窟窿里倒下的一川瀑布。
　　五百士兵看得目瞪口呆，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水，是可以这么直接从天上倒下来的。
　　就在大家惊惧莫名的时候，从天上倾泻下来的水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转眼就汇聚成了一个湖泊。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来埋金银的地方就已经再也找不见，所有人眼前只有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
　　说到这里，无谶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一旁已经面无人色的曼头陀林，轻轻一笑：“这就是罗布泊。”
　　曼头陀林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怔怔地说：“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罗布泊真的是一夜之间从别处挪过来的。”
　　无谶点头苦笑：“你们的传说是真的。”
　　“那为什么我们从未听说过这战魈啊、金银珠宝啊之类的传说？”
　　无谶的脸上再度泛出了苦涩，又是长长一叹：“因为那一夜参与其事的五百军士都死在了南迁的路上，有的死于妫水的激流，更多人是被冻死在葱岭的雪山上。等到了天竺，王后才发现，当夜的五百军士，居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王后长叹一声，说：这一定是天意。从此，只有历代贵霜王与王太子才知道这个秘密。”
　　曼头陀林缓缓“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问道：“那个老祭司呢？”
　　无谶的眼睛又定定地看向了她，半天不说话，那琥珀色的眼睛看得曼头陀林一阵阵不自在。
　　终于，她听见无谶轻轻说：“那个老祭司没有走，他留在了罗布泊边。老祭司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女儿，他的女儿像孔雀一样美丽，名字也就叫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