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53、不嫁

　　王后的寝宫里灯火通明。门口一个侍卫一把拦住了往里乱闯的莎欣，人倒是客气：“你等等！”
　　莎欣火急火燎：“我要见王后，出大事了，公主哭了！”
　　侍卫古怪地看着她，他实在不明白，公主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哭了能算什么大事。眼前这个宫女实在是大惊小怪，他强压下不屑，尽量平静地说：“空信师父在里面，你等等再进去。”
　　“空信师父也在？快让我进去！”莎欣一听就急了，手一挡侍卫的长矛就往里闯。那侍卫瞪起眼来，一手就向莎欣的衣领抓来。给她点教训，看这小丫头还敢乱闯！然而，他的手却被另一个侍卫拦住了，那侍卫向他挤挤眼，口型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他一怔，就在这一个空当，莎欣已经一路小跑地冲了进去。
　　“你拦我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那侍卫伸出一指戳戳他的额头，埋怨道：“这是公主身边的莎欣，你连她都敢拦？还想有好日子过么？”

　　空信和王后果然在大殿里说着什么。王后居没有如常淡定地坐在殿中央，而是神情激动地站在空信面前。至于空信，他的神情居然比王后更激动。
　　这情形让莎欣感觉到了一丝怪异，怪异中还透露着凝重。刚才一路往里闯的勇气忽然就没了，她在殿外踌躇地停了下来。
　　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是空信的声音：“王后难道不知此刻的平城有多凶险？拓跋绍不是太子却忽然继位，道武皇帝一向身体康健却忽然驾崩，群臣会怎么想？他们会服么？听说阴平公拓跋烈当众哭泣而去，他必然会有所动作，王后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送公主去北魏嫁给拓跋绍？一旦战事开启，公主怎么办？”
　　门外的莎欣吓了一大跳。她万万没想到，里面讨论的是这么凶险的事。
　　王后的声音却也冷峻：“空信，我知道点你们汉人的历史，你倒是告诉我，那些篡位成功的皇帝，有几个真能被臣子赶下台？”
　　空信一阵沉默。
　　王后冷冷一笑：“你也说不出吧？我倒能说出几个。王莽、曹丕，都是太太平平地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就算你说的不错，是拓跋绍杀父篡位，又能怎样？拓跋烈倒是不肯臣服，可是除了他其他大臣呢？我怎么听说满朝文武都已臣服拓跋绍了！你真相信就凭拓跋烈他们几个就能造反成功？”
　　空信怒道：“就算这样，王后也该观望一下等等看吧！汉人说，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后一声冷笑：“汉人的话我也知道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拓跋绍为什么在此时要求完婚？不就是希望楼兰表个态么？楼兰若在这时说出一个‘等’字，便是站在了乱党的一边。真等到拓跋绍皇位坐稳，他还会要曼头陀林么？到那时会有多少国家急着送美女给他？真等到那个时候曼头陀林怎么办？”
　　“不行，这个时候送她去平城太危险了！一旦拓跋绍失势，我怕连她的性命都会有危险！”
　　“不在这个时候冒险，怎么保的住曼头陀林一生富贵？”
　　大厅上两人据理力争各不相让，听得殿外的莎欣也胆战心惊。一时觉得空信说到有理，一时觉得王后说的也不错。
　　说到最后，王后恼了，猛的高声喝问：“空信，你别忘了你已经是个出家人了，早已跳出着红尘！怎么还那么关心这些红尘中的事？”
　　空信被王后的话咽得一怔，愣在那里张口结舌答不出来，可眼睛却瞪得更大了，一幅不服气的模样。
　　王后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曼头陀林，可公主的婚事是楼兰的政事，你一个出家人，就不要理会这些俗务了！”
　　王后的口气，分明就是要空信告退。
　　空信却还还不死心站在那里，神色冷峻地瞪着帕萝半晌，忽然问：
　　“王后这些年曼头陀林照顾有加，这份姐妹情到底是真是假？这么多年来，她在你眼中到底是妹妹，还是未来的北魏皇后？”
　　帕萝生气了，冷冷道：“公主是本宫的妹妹，也是未来的北魏皇后，师父你又能把这二者分开么？”
　　空信的脸上血红渐渐退了下来，神情也渐渐清冷了起来。他久久凝视着王后那张俏丽的面庞，终于还是一声苦笑：“的确分不开。”
　　他淡淡地低头合十，算是告退，转身便往外走。
　　莎欣站在殿外，惊愕地看着独自站在那里冷笑的王后，心中忽然滚过一阵惊惧。在她的记忆里，王后从来温柔谦和，软语轻笑，可是此刻的王后，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大厅里，背挺得比石头还要直、还要硬。那张美丽的脸，映着大殿里跳动的烛火，似笑非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猛然间改变了主意，不必了，不必进去找王后帮忙，那没有用！
　　她转身蹑手蹑脚地追上去，在黑暗中轻轻喊：“空信师父！”
　　声音很轻，可空信还是立刻顿住了身形，他没有转身，却试探着问：“莎欣？……是公主怎么了？”
　　莎欣凑过来，轻轻说：“公主……很不开心。”

　　若大的殿宇里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几粒跳动的灯火微茫如豆。偶尔灯花微爆的毕扑声是这寝殿里唯一的声音。
　　莎欣和空信走进寝宫很久，才勉强辨认出曼头陀林呆呆地坐在昏暗大殿中最昏暗的角落里，眼睛空空洞洞，仿如早已失去了灵魂。
　　火光昏昏暗暗，摇摇曳曳，她的背影在火光中，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飘摇落寞。
　　夜都深了怎么还让公主坐在这里？莎欣瞪了两个小宫女一眼。两个小宫女却无限委屈地回瞪了她一眼。
　　两人心中抱怨：你是去王后那里搬救兵了，哪里知道今夜的公主竟是完全碰不得！脸色雪白眼睛却血红。一回寝殿就病恹恹地嘟嚷着头痛要躺下，可看她那神情哪里像要躺下的样子？咬牙切齿的倒像要吃人。好不容易伺候她睡下，还未曾来得及把蜡烛油灯全部熄灭，她却又霍地坐了起来，茫然坐在榻上发愣。一群人哪里敢说话，只得赶紧给她披上衣服怕她着凉，她看看衣服，猛地把衣服往地上一扔又负气地躺下。可就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功夫，却又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到了案边，抓起笔来像是要写信，她们连忙端几盏蜡烛到书案边，为她磨墨扑纸，可她刚一蘸了墨却又顿住了，傻傻地瞪着蜡烛半天不落笔，那墨是宫女匆匆忙忙磨的，本就未浓，这就稀溜溜地顺着笔尖往下滴，一落到在纸上便洇出一滩一滩淡黑的痕迹。公主看着那痕迹，长长一叹，又放下了笔。从此便坐在那里呆呆地出神。
　　这一群宫女从来只见公主天真烂漫笑声不绝，哪里见公主这么折腾过！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远远站在角落里陪她，心中只盼这夜赶快过去。此刻见莎欣带着空信赶来，都是一阵欢喜。
　　几个人一起看莎欣，莎欣果然使了个颜色，几个人一起悄无声息地推了下去。
　　等所有的侍女都退到了门外，空信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听到声音，倏然转过头来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光的关系，只觉得她比白天一下子就苍白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居然已深深陷了下去，蓝色的眼眸里汪着一腔痛苦。
　　看见他来，曼头陀林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跳了一跳，但又瞬息平复。
　　空信慢慢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空信……”曼头陀林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声音里居然都带着哭腔。
　　空信慌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曼头陀林居然也会哭？他连忙蹲下身来，任自己的手被她紧紧握着，急切地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曼头陀林低下头，深深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手中，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好半天，她低着头，呜呜挤出几个字：“我，我，做不到……”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手上，空信不禁一呆，低头看去，才发觉，那只握着他手的手已不知不觉收紧了，扣得他手腕隐隐作痛。而曼头陀林自己的手也苍白地颤抖着，皮肤下青色的筋脉都在突突地跳着。
　　她紧紧握着空信的手，像一个第一次被放上马背的孩子，孤零零地、紧紧张张地握住一条细细的缰绳，
　　曼头陀林在害怕。
　　空信的心似也被她的手攥紧了。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太急，怕把她真给问哭了。只好默默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自己说出来。
　　果然，曼头陀林的手轻轻松了开来，抬起脸来看他，眼睛里还有两颗泪滚来滚去。
　　空信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滚来滚去。
　　曼头陀林噙着泪，慢慢地呢喃：“我对圆通说，我可以把他装在心里去嫁给北魏皇帝。我原以为自己一定做得到。可是……今天……他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你们都要走……你们让我一个人去北魏！我……我这才发现，我做不到……我，我……，我做不到……”
　　她的话语凌乱起来，似乎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空信的心一沉。难怪她今日这么反常，原来，是圆通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自己的心里也是一阵酸涩。看着痛苦的曼头陀林，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曼头陀林住了嘴，猛的惊惶四顾，像是忽然被自己的一个什么念头吓住了。
　　大殿静悄悄的，只有灯烛在四周摇曳。灯影套着灯影，火光叠着火光，晕色映着晕色。到处幢幢，四维昏昏。
　　每一盏灯的灯影里，都有另外几盏灯的影子。
　　曼头陀林的眼睛却忽然清朗了起来，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
　　她猛地用力摇了摇紧握住空信的手，断然说道：“我不去北魏了！我不嫁给姓拓跋的了！”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坚毅，定定地看着空信说：
　　“空信，你帮我去找圆通！你一定要帮我！”
　　曼头陀林的眼睛里有勇气、有信任，更有一去永不回的决绝。
　　这已经不是平日里那个十七岁任性少女的眼睛了。
　　空信望着这双眼睛，心里的酸涩竟然慢慢退去。仿佛是被她的勇气所折服，又或是被她清朗的目光中淘尽了一切杂念。
　　他久久看着这双真切的眼睛，不自觉地就轻轻回答了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