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17、戏言

　　不知道摩诃萨青王子舍身饲虎舍了多久，曼头陀林只觉得腿都站酸了。举头看天，这才惊觉挂在宫墙角上那金灿灿的圆盘已经不是太阳，而是月亮了。不知不觉的国师竟然已经念了几乎一整天，难怪他的嗓子已略显干哑，可是看他的架势，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国师要念多久？”她忍不住又小声问空信。
　　空信看着国师，轻轻一叹，对曼头陀林轻轻说：“你和陛下先去休息吧。国师要念多久我也不知道，等好消息就是。”
　　“不！”曼头陀林几乎是叫起来。
　　这叫声在一片安详的诵经声中是那么突兀。
　　“曼头陀林！”呼屠王不满地皱起了眉，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想，却一下子看到她的眼睛。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里在月光下更是幽蓝，里面落满了真诚的焦虑。
　　虽然是躲在门廊里晒不着，可她毕竟也陪着站了一天了。看曼头陀林站在那里不停地弯膝盖，一幅马上要倒的样子，呼屠王的怒气忽然就退了大半，心底反倒生出一抹柔情。有些怜爱地看着她，像寻常人家一个疼惜小妹妹的哥哥一样，拍拍她的头说：“你也陪了我一天了，先回去睡。我们兄妹两个总不能一起倒在这里啊！如果你王嫂明天还不肯出来，你再来替我。”说完，环视身边众侍从宫女一眼，轻轻说：“你们也去休息吧。”
　　那声音，居然也是罕见的温和，听得所有侍从和宫女都是一阵诧异。

　　这一夜的楼兰王宫，谁又能睡着呢？
　　每人的窗下都是国师逐渐沙哑的诵经声，那声音真的响了一整夜。
　　曼头陀林趴着窗户悄悄往下看，王兄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了空场上，就背着手站在国师身边，月亮，为这一站一坐的两个男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王嫂何其幸福！虽然屡次流产，可是身边仍有一个不离不弃的王兄肯为她通宵忧虑，更有一个那么好的国师，肯为她分担所有的苦难。
　　趴在窗台上，听着不紧不慢的诵经声，曼头陀林的神智不知不觉开始模糊了起来。

　　无边黑暗中，忽然有万道金色的利箭迎面刺来，曼头陀林蓦地睁开眼睛。
　　迎面就看见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正冲出云层。
　　楼兰人素来崇拜太阳，是以国王、王后、公主等王室贵胄的窗户一律向东开，好迎接每天的第一道日光。曼头陀林揉了揉眼睛，才恢复意识，方才自己是被阳光刺醒，又是一天来临了。
　　国师呢？她猛的想起了这个问题，急急忙忙往窗下看。
　　国师依然合什坐在那里，低眉念经。
　　仔细听，不再是《中阿含经》，已经念到了《增一阿含经》。曼头陀林自幼熟识佛典，自然知道，《阿含经》是佛祖涅盘后，由他的大弟子摩诃迦叶遴选五百名硕学僧人在王舍城七叶窟结集而成，如今传到楼兰共四大部，分别是《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和《增一阿含经》。加起来庞杂无比。看这架势，只要王后不肯开门用膳，国师就要耗在这里把所有经文全部念完。
　　王后是躺在床上听，国师却是坐在庭院当中，白天风吹日晒，夜晚露重风寒。一天一夜下来，国师的嗓音已经焦哑，双唇干裂地已经渗出了血丝。可是国师对此恍然不觉，依旧坐在那里念经，不急不缓，不高不低，与昨日并无任何区别。
　　呼屠王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失神地一会儿看看国师，一会儿看看紧闭的窗户，就算看到曼头陀林探出身来，也只是看她一眼表示知道了而已，动都不动——也许他是根本就没力气动了。
　　空信盘膝坐在国师的旁边，曼头陀林记得昨夜她去休息时空信就是这姿势，一夜下来，空信的姿势竟然也一动未动。
　　空信也垂着双目，表情肃穆，脸色虽有些苍白憔悴，可是神情竟然也和国师一样平静，仿佛这两个正在法会上，一个认真地讲经，一个认真地听法。
　　如果国师一直这么念下去的话，是不是空信也要一直坐在这里听？曼头陀林急了，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奔出自己的寝宫，冲到王后的寝宫门口不停地拍门大喊：“嫂嫂，你真要国师把四部阿含经全部念完么？”
　　紧闭的房门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一般。
　　曼头陀林一喜，连忙又喊：“国师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嗓子都出血了！”
　　空场上仿佛是要应证她的话一般，国师干哑的嗓子忽然剧烈咳起来。
　　“国师！”呼屠王连忙喊。
　　“嫂嫂！”曼头陀林又捏着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大门，几乎带着哭腔喊。
　　空场上，国师却摆摆手，推开了呼屠王递过来想搀他起来的臂膀，仍旧坐得直直的，甚至睁开眼睛向呼屠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接着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诵念起了经文。
　　空信也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一脸敬佩。
　　不急不缓的经文声中，忽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别……念了！”
　　这声音细微地几乎不可闻，但是在空旷的小院里，在国师经文的间歇，还是能隐隐听得清。
　　是从王后的窗户里传来的。
　　众人都是一惊，猛的向上抬头看，不知何时，王后的窗户已经被推开。
　　呼屠王一看，顿时狂喜起来，二话不说，也来不及招呼国师一声，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冲上楼梯。
　　他的身影一出现在走廊上，就看见曼头陀林正欢快地扑过来，看见他就高兴地喊：“嫂嫂开门了！”
　　呼屠王仿佛没有听见，一把推开了她，大步朝帕萝的房间冲去。
　　曼头陀林被他推的一个趔趄，后退几步，猛地一脚踏空，人就向后仰去，差点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可还没倒地，腰就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头顶上是空信焦急的面庞，紧张地在问：“不要紧吧？”
　　曼头陀林借着他的臂膀站直了身，也来不及谢他，高兴地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大嚷：“嫂嫂开门了！开门了！”说着，又雀跃地拉着空信一同往帕萝寝宫跑去。
　　还没到寝宫门口，就听见呼屠王洪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餐盒送进来！”
　　直到这时，门口的一众宫人才如梦初醒，一阵里里外外飞跑着忙乱起来。虽然忙碌，人人的脸上却都挂着笑。
　　太好了，一连两三天的担忧终于彻底放下，王后终于想通了。来回奔波忙碌的宫人们偷眼看向国师，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满含着敬佩。
　　曼头陀林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反而顿住了脚步，想了想，又拉着空信冲下楼，飞奔到空场上去搀起了国师。此刻她仍旧沉浸在震惊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会傻傻地重复：“多谢国师！多谢国师！”
　　国师只是虚弱地向她笑笑。转过脸去，看到空信，空信也向他深深地合什一躬，他的脸上也是写满了敬服。
　　曼头陀林此时才借着日光看仔细了空信，他的眼睛也青青的，一脸倦容。曼头陀林连忙问：“你不要紧吧？”一边说着一边又有些生气，“你叫我去睡怎么自己倒还坐在这里不去休息？你又不是国师，坐在这里也是白坐。”
　　空信却不计较，笑着反问：“听国师念经难道还不是修行？”
　　曼头陀林嗔了他一眼，咯咯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你好好修行，将来我要是也不想吃不想喝了，你也得一起不吃不喝地在窗户得下念经给我听。”
　　空信抬起头来看看她，轻轻一笑气，说：“行啊，你那么瘦，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就能往生了！想来我也不会吃很多苦。”
　　曼头陀林被他气惯了，根本就不动气，反而笑咪咪地说：“那你一定要先等在那里接引我啊！”
　　空信看看她，却摇起了头，正色道：“这倒难了！我若往生，定是前往西方净土的，至于你，也不知识阿鼻地狱还是畜生道，要接引你还真有点难。”
　　“你！”曼头陀林终于还是被他气着了，笑指着他恶狠狠地说：“就算去阿鼻地狱我也要拽着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