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卡玛拉岛 ...
-
蓝湾城东郊
7月30日
6时24分
沙溢被一阵有节奏的喘息声吵醒。
他伸手去摸,周晓阳躺过的那边余温尚存,但人已经不在了。他抬起头,打了个哈欠。
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他看见床脚左侧有一条玉米杆似的大腿,接着,另一条腿也出现在床脚上方。然后,两只腿缓缓下降。快断气似的喘息声。两只腿又开始上升。喘息……
“你在干什么?练瑜伽功?”
“瑜伽八百年前就过时了,亲爱的,这是普拉提。”周晓阳微笑着站起来,身上□□——他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向来都信心十足。“我必须准备好,上午九点有彩排。”
周晓阳是城里一家三流剧团的演员,总是捞不到像样的角色。□□对于他来说,是唯一一出能当上主角的话剧,所以他希望场景越多越好,越新奇越好:茶几,椅子,窗台,餐柜,浴缸,洗衣机……单单除了床之外,都是他喜欢的舞台。
沙溢有很多玩伴,男女不拘,他并不十分中意这位奶油小生,但无聊的时候,吸入过量□□、昏昏然的时候,他还是乐意跟他在一起的。他喜欢他的单纯,即使□□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好也不要紧。
“现在几点了?”
周晓阳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
“你该起床了,觉睡多了对心脏不好。”
他叹了口气。
周晓阳对自己的身体和容貌近乎神经质地关注,满脑子都是健康信息。要是他知道昨晚的床伴是个一直在使用□□的男人,会有什么反应呢?有时——恶作剧念头泛上来的时候,沙溢真想告诉他:嘿,我爱□□!
沙溢睁开眼睛,发现周晓阳已经不在卧室里了。他坐在床边,晃动着双脚, “嘿,把咖啡煮上!”
“阿溢,我求你别再喝咖啡了!”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
“为什么?”
“咖啡是恶魔的汗水,”周晓阳扯着嗓子叫道,“茶才是健康饮料。东方人的体质和西方人存在差异,并不像他们那样适合咖啡。”
“这是新的研究结果?”
“茶还能预防癌症。”
“我认识好几个一天到晚茶杯不离手的老伯都死于癌症。”
“撒谎!”
“不信算了。但老实说,我不关心这个。”
“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噢,my God !为什么?因为紧张?”
“……”
“精神压力?”
“……”
“永远处于冷战状态的父子关系?”
“闭嘴!”
周晓阳走回来,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沙溢看着他干瘪的小腹,腹股沟,一条青色的血管从那里延伸到大腿。
“你得承认你有压力,阿溢。”
“只有当我看见你的身体时,我才感到有压力。”他在暗示他过来。
而周晓阳这种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的男人是不善于接收暗示的,他只是撅着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一点呢?”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卧室门外,把他那羸弱的臀肌展示给他看。
沙溢听见冰箱门打开的声音——
“没有牛奶了!”
“又不是婴儿,一天不喝奶也不会死。”沙溢嘀咕着站起来去淋浴。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餐桌前相对而坐,周晓阳嚼烤面包片,沙溢吃奶油曲奇。
周晓阳拿起曲奇,表情严肃地说,“你知道这玩意儿含多少脂肪吗?”
“不知道。”
“你总该知道脂肪不利于健康吧?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岁,你就会得糖尿病的。”
“茶凉了。”
“还有,你这袋茶上没有食品安全标志,下次买的时候,一定要认准QS……”
“闭嘴,求你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沙溢暗自庆幸,走去客厅。
两分钟后,他脸色惨白地走回厨房。
“怎么了?”周晓阳问。
“我爸爸十分钟前……他出了车祸。”
沙溢的别墅离事故地点很近,所以当他驾着他的银灰色法拉利转过一百九十五号公路靠近海角的那个大弯时,立即就看见路左侧的悬崖下方还在腾起灰烟。
他刹住车,打开门跳出来。
由于满心焦急,他没看见站在路旁跟他打招呼的沈勋,径直朝悬崖边跑去,拼命向下张望着。
离海面将近二百米的绝壁上全是褐色岩石,沙国栋最喜欢的那辆“陆地巡洋舰”栽在乱石堆上,正好翻了个,成了一团弯曲变形、冒着浓烟的东西。
他四肢着地,沿着悬崖边爬着,几乎把脸贴在地上,想看清驾驶室里的情况。
但太高了,除了滚滚烟雾,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沙溢突然注意到水边的石缝里卡着一只男人的黑漆皮鞋,正在朝阳下泛着光。
他浑身一颤,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哭了。
沈勋走到他身边,俯身把手放在他肩上,“沙溢——”
他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阿勋,你怎么会……哦,对了,是你打电话通知我的。”
“我刚才一直……”
“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虽然跟在他后面,但没看见事故过程。我赶到时,他的车已经掉下去了。从这么高的地方,他想必当即就……”说这种假话,沈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死了。他肯定没受什么苦,如果这算是安慰的话。”
“这算什么狗屁安慰!”
沙溢大吼一声,扑到沈勋肩上大哭起来。
沈勋觉得他可怜得很,被自己的父亲开这种超级玩笑,还哭得这么伤心。鉴于是沙国栋的共犯,他带着罪恶感一直搂着沙溢。
直到远处传来警笛声,沙溢才从放开他,擦擦眼泪,“抱歉,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
“不用道歉。”沈勋宽慰他,“不过,你和你父亲平时不是处的不太好吗?现在,你这么伤心……”
“关系再怎么差,爸爸这玩意儿六十亿人当中也只有一个呀!”尽管语气很差,但沙溢满脸痛苦,眼睛里又突然涌出泪水。
沈勋微微一笑,这家伙好像真的没有他之前所认为的那样惹人讨厌。
195号公路
7月30日
8时10分
警察跟沈勋谈完话之后,一支救援队套着绳索下到悬崖下开始搜索。
他们没有发现尸体,但在驾驶室里发现了好几处血迹,对血样进行了采集。
对此,沈勋一点也不担心,那百分之百是沙国栋的血。昨晚他帮沙国栋抽血时,这位每年固定献两次血的老当益壮的总裁先生开玩笑说,“哦,今年我相当于献了三次嘛。”
警察们交谈了一阵,一致同意沙国栋的尸体很可能摔出车外,被水流冲到海湾里去了。
随后,接到沈勋报案的公路巡逻员过走过来,向他询问一些细节。巡逻员二十出头,这类表格以前似乎填得不多。
“先生,事故发生之后,你说你过了多久才到达现场?”
“我不知道,”沈勋说,“越野车大约在我们前面半公里处,也许更远。我们的时速大概是五十公里,所以……也许不到一分钟以后?”
“一辆出租车开五十公里?在这种弯道上?”
“我说的是‘大概’,我不是测速仪。”
巡逻员点点头,“你能再把事故情况大致说一遍吗?先前电话里我有几个地方没记下来。”
“这次请你务必记下来。所有情况就是——昨晚,我和我的老板在一家酒吧喝酒,直到凌晨四点。然后,我的老板坚持要到山路上飚车,并且坚持不要我陪伴。当时,他已经相当醉了。我不放心,便搭出租车跟在后面。我们来到这里,事故发生了。”
“嗯,飚车……可是,你的老板,也就是沙国栋先生,他快六十岁了,对吧?”
“我的老板性格豪爽,精力旺盛。他就喜欢这个。”
“哦,哦……那么,那个出租车司机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就离开了?”
沈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递过去,“这是他的电话号码。你可以打电话去跟他核实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对此,沈勋也丝毫不担心,他给那个出租车司机的那张支票上的钱,是普通出租司机五年的收入。
“那么,你报案之后,就通知了沙国栋的儿子?”
沈勋点点头。
巡逻员道谢后,走到一旁询问垂头丧气的沙溢去了。
沈勋叹了口气。这时,他的可视电话发出了一种音乐。是皮格专用的呼叫信号。他从裤兜里拿出电话,按下通话键。
“接得挺快嘛,”皮格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了。”
“有事说事,我很忙。”
“忙着帮亲亲总裁老爸爸制造‘飞车惊魂’的电影特效后,又忙着帮他骗警察吗?”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皮格?”
“当然有。”
“比如?”
皮格那电子合成的讨厌笑声从听筒里传来,“比如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成人’呀?”
“无聊!”
“一点不。如今这年代,二十八岁还是童子鸡的男人都能进博物馆了。小企鹅,你应该被人陈列在橱窗里观赏、瞻仰,而且……”
“再见。”
“等一下,阿勋——”
“我不想再听废话了!”
“火气别那么大嘛,我有些新情况要告诉你——”皮格停下来,好让那头粉红猪有时间做一个可怕的鬼脸,“第一,康笑宇确实是受朋友之托私下检验你们那些问题谷制品的。他朋友的女儿是你们那些黄绿色小片片的超级粉丝,因此住了一星期医院。”
“第二呢?”
“根据你昨天下午那些资料,小猫他们往成瘾性化学药品方面去查,已经弄清楚那个分子式的含义了。”
“那是什么?”
“一种毒品替代品。梅森下属的三泳制药厂生产亚洲大部分地区用于为瘾君子戒毒的毒品替代品——”
“不出所料!”沈勋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们顺便把这些替代品加到其他药品中去了吧?”
“不仅如此——”皮格在电话那头吃吃笑起来,这只小企鹅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忘掉“私人恩怨”,一致对外。“而且,这些本该在戒毒中心的小范围里使用的药品,竟然形成了一个黑市。这个黑市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有关部门曾经对他们展开过调查,不过,没有结果。”
“为什么?”
“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梅森和黑市有关联。”
“那他们怎么解释黑市上有他们的产品?”
“他们说,是那些吸毒的人到市场上出售他们自己用来戒毒的份额。”
“放屁!我根本不相信。”
“我也不信。我怀疑他们和贩毒集团有染。另外,我这边还查到七月十三号那天,有康笑宇去卡玛拉岛的登机记录——”
“也就是他死的头一天?”
“没错。”
“梅森的总部和大部分厂房,包括三泳制药厂好像都在卡玛拉岛上。”
“所以,阿勋,我要你今天下午去那个美丽的海岛度个短假。有时候,直接接触会比我们从电脑上获得的情报更惊人。”
“我明白了。不过——”沈勋犹豫一下,“得找个合适的借口,否则,那帮家伙恐怕连大门都不会让我进。”
皮格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借口什么的,何不在刚才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位大少爷身上动动脑筋?”
“沙溢?……你怎么知道他刚才哭了?”
“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只有前面说的那一件而已。”皮格笑着挂断了电话。
合上手机,沈勋注意到一个警察站在路边,正兴奋地和另一个人交谈。那个人穿着西服。他转过身来时,沈勋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沙国梁。
沙国梁也看到了他,于是笑着走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副总裁?”沈勋狐疑地看着他。
“我是沙国栋的弟弟嘛。直系亲属,警察当然会通知啦。真是麻烦。”沙国梁笑看了眼手表,“上班时间快到了,你还不准备去公司吗,沈秘书?”
“我还有点事……”
“哈哈,难道你要站在这里等我哥哥的尸体浮起来?”
沙国梁话里的恶意白痴也听得出来,沈勋决定将他一军,“当然不是。我是在等总裁代理。”
“总裁代理?!”沙国梁一脸愕然,“他妈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谁是这个该死的总裁代理?”
沈勋指指正一脸不耐烦地瞪着公路巡逻员的沙溢。
“他?”沙国梁嗤之以鼻,“你在跟我开玩笑?”
“我从来不跟你这样的人开玩笑,副总裁。”
“哼!是吗?”
“我手上有份文件,是总裁先生特别嘱咐我保管的。”沈勋故意加重语气说道,“那是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相当于遗嘱的文件。”
“遗嘱?真见鬼!他的私人律师没告诉我他曾经立过遗嘱!”
沈勋心想,你连他的私人律师都收买啦,然后说,“是一份相当于遗嘱的文件,并不是遗嘱,所以总裁交给我保管。”
“也许——你应该把它交给我,沈秘书?”
“当然,我会的。”
“太好了!”沙国梁乐不可支,“我们现在就去拿吧!”
“别着急。明天上午,你就会和所有董事会成员一样,拿到那份文件的影印本了。”
“什么意思?”
“我将遵照总裁的指示,一旦他发生意外、失踪或过世的话,就立即召开董事会议,把那份文件公之于众。”
“你该把它交给我,而不是他妈的公之于众!”沙国梁大声吼道。
“我想我不能。”
沙国梁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沙国栋已经死了!沈勋,你最好跟我合作,而不是作对!”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作对’这个词,先生。”
沙国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骂骂咧咧地钻进他的蓝色宝马开走了。
这时,沙溢终于被那个公路巡逻员“释放”了,但又被警察叫到一旁。
沈勋看见警察对他说了几句,他立即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等他走过来时,沈勋问,“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说会找到他的。顶多一星期。或者……至少可以在海湾里找到鲨鱼吃剩的东西。”
“吃剩……”
“往后我怎么办呀,阿勋?”沙溢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拍拍沙溢的肩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先回城里去吧。”
步行街
7月30日
11时04分
驱车回到城里,沈勋和沙溢在步行街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
还不到就餐时间,餐馆里静悄悄的。
他们坐在角落的包厢里。两人都点了今日特餐。
沙溢心里难过,毫无食欲。再说,他一点也不欣赏这种日式烹饪。
平时他很少吃鱼,除非菜单里没有别的菜,而且,鱼一定要烧得很熟才行。现在,沈勋把他领来这里,要他吞下红彤彤的生桂鱼肉和凉糯米团,简直是存心让他的情绪糟上加糟!
沈勋吃得津津有味,发现他在走神,便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寿司?”
“你喜欢吗?”他反问道。
“你在城里任何一家日式餐馆都吃不上像样的寿司,除了这里。”沈勋一边细细嚼着蘸了芥末汁的寿司,一边用手背擦了一下下巴。
沙溢看见他前臂内侧有好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
“不喜欢也勉强吃一点,等会儿还有事要做呢。这个真的很好吃,原料新鲜,口味清爽,养嘴又养身。”
“养身”一词让沙溢想起周晓阳,他皱着眉问,“阿勋,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么……你有个男朋友?”
沈勋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吃你的东西吧,伙计!”
“我只是好奇。”
“放下好奇心,拿起筷子。”
“可是,我不喜欢凉的东西……”
“三岁小鬼的台词!”
沙溢耸耸肩,不情不愿地把寿司送进嘴里。
沈勋用餐巾擦嘴时,沙溢又看见他手臂内侧那些暗红色伤痕,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手上是怎么搞的?”
一开始,沈勋没反应过来,抬起手来看了一眼才说,“哦,这个啊——在大学弄的。”
“你不是首都法律大学毕业的吗?我以为只有我读的那种三流大学才时兴用暴力解决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是那里毕业的?”
“听老头子说的呗。每次我们见面,他都对你赞不绝口,对我却没半句好话,好像不训我几句就吃不下饭似的。”
“那是他恨铁不成钢。”
“是吗?”沙溢笑笑,“但是,一个人总被拿来跟比自己强的人比较,滋味可不好受。你会时刻感到自己是个不如人的人,是个失败的家伙,是个——”
沈勋放下茶杯,直盯着他看。
他发现沈勋目光中的困惑,对他那种男人味十足的坦率态度微笑了。他想,沈勋大概从没被拿来和别人比较过,或者即便比较过,也因为太优秀了,从没尝到过败北感。“阿勋,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们父子之所以处不好,”沙溢半真半假地说,“原因都出在你身上。”
“你的意思是……你不务正业,胡吃海混,都是我造成的?”
“至少,你得负一部分责任。”
“啊哈!”
“你想,老头子总是夸你,我能不起逆反心理、破罐子破摔吗?”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是挑拨你们父子关系的坏蛋;要么,你是心智年龄偏低的老小孩,永远只会在别人身上找自己失败的原因!”
“如果我承认我是老小孩,你就会接着说你伤疤的来历吗?”
沈勋咧嘴一笑,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映亮了脸上鲜明的五官。看到他被逗乐的表情,沙溢觉得他比自己意料中的更单纯。
“那时候,”沈勋笑着说,“我参加大学的空手道社团,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开车回家,一个家伙突然拽开车门跳到乘客位上,拔出一支枪来,命令我把车开动起来。”
“是谁?你的空手道同好?”
“我的空手道教练。”
沙溢有点吃惊,“你怎么办?”
“我要他下车,他要我开车。我只好把车发动起来,一边挂挡,一边问他想去哪儿。他说去他家,我说我不认识路。那个蠢货,竟然给我指路。所以,我抓过他的手腕,敲他的脑袋。”
“然后呢?”
“我出手不重,他开了一枪,打坏了仪表盘。我就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
“然后呢?”
“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就凭你那细手腕!?”
沈勋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试试吗?”
“不……”
“那家伙罪有应得……嘿!你那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沙溢?他身高将近一米九,体重两百斤。他持枪威胁我,想对我施暴。你认为我应该为他感到难过?我应该内疚?”
“不是!”沙溢连忙表态。
“你就是这么想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很多人都这么想。你们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只不过用枪威胁我,还没有真的对我怎么样,我怎么能杀了他,对吗?”
“可是……”
“我认为,与其事后惩罚罪犯,不如一开始就弄死他,别给他任何犯罪的机会。”
“先发制人。”沙溢叹了口气,“你这想法,好像以反恐为名入侵伊拉克的美国政府。”
“萨达姆可没拿枪顶小布什的脑袋。而那个家伙,他用枪顶我的脑袋了。”
“那时,你很害怕吧?”
“不。” 沈勋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事后我倒苦恼了好一阵子。”
“为什么?”
“拜那家伙所赐,我决定放弃从小到大的梦想,不当律师了。”
“为什么?”
“因为在法庭上,那家伙的律师居然说我引诱他。你相信那些屁话吗?我不是同性恋。我看起来像那种会去引诱男人的人吗?”
沙溢盯着他的脸,琢磨起来。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张会主动去诱惑男人的脸。可是,它足以诱惑男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
尽管这张脸不漂亮。至少按照沙溢这个阅人无数的坚定的双性恋者的严岢标准是这样的,但它很有气质,很性感……
性感——沙溢觉得用这个词来沈勋再恰当不过了。
沈勋身材修长,五官鲜明,皮肤给太阳晒成了金棕色,一看就知道是户外运动爱好者。他听沙国栋说,沈勋打网球,潜水,登山,滑雪……运动项目之多只有天晓得。而他,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累,更不用说去做了。
此前,他们见面总是在警察局。每次沙溢都觉得沈勋有一点点悲伤,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他老爸。
这个不英俊,但格外迷人的男人,老是让沙溢有一种感觉:他习惯于先让身边的男女心理不平衡,进而又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至少,他让他不平衡了。他弄不清他那忧郁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好几次,当他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都想请他出去喝一杯。当然,可能的话,还想和他干点别的事情。
但沈勋显然不是“那种人”,他身上缺乏同性恋者特有的那种纤细。沙溢不想碰一鼻子灰。而且,考虑到他是沙国栋最欣赏的“十佳青年”,沙溢觉得把他弄到床上去的想法实在糟糕透顶。
“吃饱了就走吧!”
沈勋招呼道,打断了沙溢的胡思乱想。
“等一下,你还没讲手臂是怎么回事。”
“那时车翻了,我从里面摔出来,手就被隔离栏上的铁丝网划了——就这么回事。”他向服务员做了个手势,“小姐,买单!”
他们离开餐馆,朝停车场走去。
沙溢在正午乳白色的阳光中眨着眼睛,“那么……阿勋,目前你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真遗憾,我这个人很不擅长和别人发展那类关系。”沈勋开玩笑地说,没注意到沙溢为此差点高兴地跳起来。
他拿出电话,拨了个号码,“张先生吗?我是沈勋。我要用总裁的飞机。不,路程不近,我要那架G—5。一名飞行员就够了。好的。嗯,马上就到机场。”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沙溢问。
“卡玛拉岛。”
“卡玛拉?”
“是的。我们得快点,飞机十二点起飞。”
卡玛拉岛
7月30日
14时10分
从飞机上看,卡玛拉岛被一道巨大的天然裂谷一分为二,大裂谷又分出许多小叉,使得整个岛看起来就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摔裂的大鳄梨。
“真美!”沙溢望着窗外,“我还担心会来到什么鬼地方呢,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岛——”
坐在他对面的沈勋没搭茬,盯着膝上的电脑显示屏。
出现屏幕上的,正是窗外的卡玛拉岛。
很快,皮格传过来的情报一行行出现在屏幕下方。
这些情报说,卡玛拉岛和它周边海域那四百多个岛屿一样,处于板块非常活跃的地带,是个不稳定的区域。不时发生地震。岛上无数天然裂谷就是由板块拉伸运动产生的。
沈勋不明白,梅森为什么偏偏看中这里,把大部分厂房和公司总部都设在岛上。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不必担心政府监察部门三天两头的检查吗?
“沙溢,见到梅森的负责人时怎么说、怎么问,你都记住了吧?”
沙溢顽皮地挤挤眼睛,“你说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要不要我倒着背一遍给你听啊?”
“但愿你真能倒背如流。”
“完事之后,可以在这里过夜吗?我们玩两天再回去?”
“不行。”
“为什么?”
“明天要开董事会。我会宣布你爸爸的遗嘱,然后,在他失踪期间你将代理他的一切职务。”
“失踪?”沙溢苦笑一下,“阿勋,你认为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至少……我是那么希望的。”
“别自欺欺人了。虽然从来不买报纸,但我看电视。这阵子,你们那些谷制品捅了大娄子,不是吗?我觉得,爸爸可能是自杀……”
“实际情况并不像报道的那么糟。电视新闻总爱危言耸听。”
沙溢摇摇头,靠回椅背上,左右转动脖子,放松自己。他把手探进裤兜,取出一个小金瓶。拧开瓶盖后,叩出一点白色粉末倒在手背上,把手凑近鼻子……
还来不及吸,他手背上的粉末就被沈勋一口气吹得烟消云散了。
“嘿!——”
沈勋从他手里抢过那个小瓶子,“听着,沙溢,你必须戒掉这玩意儿。”
“这不算什么,大家都吸……”
“我怎么不吸?”
“你是蓝湾城十大杰出青年嘛。也许,全国十大杰出青年你都够资格?”
“别打哈哈。我不想再半夜三更去警察局保释你!”
“其实……我是故意装着□□到处乱逛,故意让警察抓住的——”
沈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因为我想见你,阿勋。我再怎么傻,也不至于一个月内在同一家舞厅被抓三次吧?你不觉得太频繁了点?”
“你脑子有什么毛病!?”
“难道我打电话约你,你就会爽快地和我见面?你这种一本正经的家伙,根本就不会甩我。”
“沙溢,你这是……”沈勋皱着眉头,“开玩笑?”
沙溢叹了口气,“是的。我在开玩笑。此外还能是什么?……哦,我们好像要着陆了。”
岛上天气又湿又热,弄得身上黏糊糊的。
他们一下飞机,沙溢就感到炎热难耐。当他们离开候机大厅的时候,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头发也湿了,汗水顺着鼻子和下巴往下淌。沈勋在他身旁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你不热吗?”他问。
“热啊。”
他怀疑地看了沈勋一眼,沈勋正阔步向前,满不在乎地擦掉额角的汗水。
“可你看起来一点不累,”他说,“也不虚弱。”
“虚弱?”
“太热了,我就会感到虚弱——”
“也许,你想来点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
“当然!阿勋,如果可……”
“想都别想!”沈勋转过身来盯着他,“你稍微热一点就感到‘虚弱’……真没用,大男人说什么‘虚弱’!问题就出在那玩意儿上面。”
“那我们休息一下,喝点冷饮,好不好?”
“不好。”
“可是,太热了,我觉得困。”
“这也是那鬼东西的功劳!”沈勋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沙溢跟在后面,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气人,对他的状况毫不关心。
机场前停着不少候客的出租车,他们坐进其中一辆,直奔小岛西端的梅森化工公司。
梅森化工公司
7月30日
15时17分
溽暑蒸人,空中充斥着嗡嗡的蝉鸣。
出租车行驶了一个钟头,停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他们付钱下车。
眼前只有一堵普通的砖墙和一扇门,门上有门牌号,从路边看上去什么也看不见。号码是金属铸成的。
沈勋按过门铃之后,他和沙溢被请进了一间狭小的用一堵墙隔开的接待处。他听见墙的那边有窃窃私语声,但什么也看不见。
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一边一个站在远处通向仓库的门边。一个接待员坐在一张小桌旁。她不太友好地看着他俩。
“你们是?”她问。
“N&G公司总裁的代理,”沙溢答道,“这位是我的秘书。”
“要见谁?”
“食品染料部经理,李贵荣先生。”
“跟他约好了吗?”
“没有。”
女接待员怀疑地看着他,“我得给他打个电话。”
“谢谢。”
接待员在电话里低声说着。
沈勋听见她提到了N&G公司。
沙溢看着那两个保安,从他们胸前的标志,他知道他们是梅森的经警。他们也看着他,面无表情,不苟言笑。
接待员放下电话,“你们可以进去了。李贵荣先生的办公室在右手第三栋大楼。左边的走廊,倒数第二间。不过,请再重复一遍两位的姓名和职务。”
沙溢又说一遍,接待员啪啪敲入电脑里。
沈勋凑过去,看着她电脑上的记录,“小姐,每个进出这里的人,你们都要如此详细地记录在案?”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她有点不耐烦地问。
“不,没有。”
她朝两个保安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保安走过来,对沈勋和沙溢说,“只是个例行手续而已。先生们,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
沈勋把驾驶证递给他,沙溢递出的是知名健身俱乐部的VIP卡。
“你们带了照相设备或者录音设备吗?”
“没有。”沈勋说。
“磁带、驱动器、闪卡或者其他电脑设备呢?”
“没有。”
“有武器吗,先生?”
“没有。”
“你能不能把手抬起来一下,”沈勋看了他一眼,保安说,“想像成机场的安检好了。”
然后,他拍拍沈勋,让他放下手,朝沙溢走去。
很明显,这个保安在摸他们身上是否有电线。沈勋看着他照样摸一遍沙溢的衬衣、领子、休闲裤的缝合处,又摸摸鞋子。
最后,他们又被保安手中那根电子棒从头到脚扫一遍。
“你们的检查还挺认真的。”沙溢说。
“是的,谢谢你的配合,先生。”
那个保安开步走开,回到墙边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沈勋和沙溢按照女接待员的指示,朝右手边那座大楼走去。
“他们那是干什么?”沙溢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关塔那摩监狱?”
“知道厉害啦?呆会儿机灵点。”
“是,长官!”沙溢敬了个童子军礼。
他们来到接待员说的那栋大楼前,一扇自动门打开了。他们走进大厅,那里有三条一模一样的走廊。
他们走最左边那条,来到倒数第二间办公室前。
沈勋敲了敲门。
门开了。
李贵荣是个小个子,头秃得像和尚,皮肤白皙,肚子高高隆起。他看来很不情愿接待N&G的总裁代理,但是,却对总裁代理的秘书表现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他恶心的笑容,让沙溢比沈勋还早一步把这老头儿归入变态者的行列。
“沙先生,”李贵荣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沙溢一边把手放进李贵荣的手里,一边背沈勋教他说的话,“关于你们卖给我们的食品染料,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李贵荣一听,带着厌恶的神情放开了手,接着,笑眯眯地转向沈勋,“你好啊,沈秘书。”
沈勋也笑眯眯的,但没有和他握手的打算,“不好意思,李经理,您能告诉我洗手间在哪儿吗?”
“哦,你想上厕所——”下一秒,李贵荣的手公然爬到沈勋腰上去了,“我带你去吧。”
“谢谢您的好意思。”沈勋不动声色地说,“您告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我的老板还等和您谈正经事呢。”
李贵荣一脸遗憾,“出门向右,一直走到底,最后一间就是了。”
沈勋道谢之后,出去了。
李贵荣目送着他,然后转过身来,示意沙溢在待客沙发上坐下。
沙溢听话地坐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家具很现代,也很舒适,书柜里没有一本书,摆着几个不三不四的紫沙壶。
“你喝点什么?”李贵荣问,“咖啡,茶,还是巧克力饮料?”
“沛绿雅矿泉水。一大杯。兑八分之一鲜榨柠檬汁。多加冰块。谢谢。”沙溢存心刁难地答道。
离开李贵荣的办公室,沈勋按他说的,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果然看到了洗手间。
而且不出所料,洗手间旁边就是通往地下室的安全门。
他一走进这幢大楼,就对前厅那块指使牌上写着的位于地下一层的“科学分析实验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决定进去开开眼,要是能顺便弄点“实验样品”带回去就好了。
他微微一笑,握住安全门的把手,试着转了一下。
上锁了。
他弯腰脱下鞋子,把藏在里面的□□拿出来,插进锁里。
安在钥匙上的高科技“眼”解决了余下的问题。
这钥匙是皮格送他的最新礼物。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它可以自动把门打开,两分钟内有效率为百分之九十七,如果超过两分钟,有效率为百分之百。
皮格给它取名“臭鼬”,对此沈勋实在不敢恭维。
一分二十四秒,“臭鼬”发出一声轻轻的老鼠叫声。沈勋把它拧了一下,门开了。
里面一团漆黑。借着走廊光线的反射,他看到楼梯是往下大约十米左右,然后突然拐向右侧,伸进黑暗中。应急灯开关上的小红点像猫眼一样定时闪烁。
他不想冒险开灯,走下最初两级台阶后,回身把门关上,心里对自己脚上穿着的“锐步”球鞋充满感激——他的脚步悄无声息。
他用手摸索着墙壁,试探着走了下去。
然而,幸运女神今天似乎没跟着他,就在他转过楼梯向右的拐角时,警报突然发疯般大声嚎叫起来。
他没有停下来,又快速下了几级台阶,直到看见前方透出亮光,才背靠墙壁,侧耳细听周围动静。
有隐约的说话声从某处传来。
他毫不慌张,谨慎地继续往下探着脚,一直来到台阶尽头。
光线充足的楼梯口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警报一如响起时那样,突兀地停止了。
沈勋听见从走廊另一头传来清晰的说话声。他想也不想,朝离得最近的一扇门跑去,迅速把“臭鼬”插进门锁里……
说话声越来越大,啪啪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响。
好像是两个男人,也许,是三个?
终于,□□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吱声。
他闪身溜进门里,轻轻掩上,留出一条足以看得见门外情况的窄缝。
说话声在离这扇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听见一阵手机的嘶嘶声,之后——“把门打开,老王。”
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接着,又是手机的嘶嘶声。
“谢啦,老王。”一声叹息,“跟往常一样嘛,他妈的。”
沈勋蹲下身子,眼睛贴在门缝上。
现在,说话声不像刚才那么清楚了,但可以看到两个粗壮的男人押着一个人,停在走廊左侧一扇门前。
他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说话声又大起来。刚才的那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还好把这小子抓回来了。”
“可不是?他要是跑了……记得上次那个家伙的下场吗?”
“放跑食品检测员的那个?”
“想想我都心有余悸,他被扔进裂谷时,脖子喀嚓一下摔折的声音现在还留在我耳朵里呢!”
“别吹牛了。”
“骗你干什么?真在耳朵里呢。”
“哈哈,也对,是你把他扔下去的嘛。”
“要是让这小子逃走了,博士回来非把咱俩也扔进裂谷不可。”
“妈的,尽给老子们添麻烦。”
“干脆叫博士给他注射点什么药,让他睡到世界末日算啦。”
“那还不如直接让末日降临在他头上呢。”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之后,说话声又响起来,但没有刚才大了——
“这家伙居然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溜掉?真不识相。”
“这些律师,总他妈自以为高人一等,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
“要不是上头有交代,真想把他弄死。”
“算啦,上头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叫老王锁门吧。”
又是手机声。
“老王,你可以关门了。记得把两把锁都锁上。”
两个声音渐渐远了,然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锁门的声音。
四、五分钟后,门外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沈勋慢慢站起来,转身打量自己置身的房间。
一张金属床,用螺丝拧在地上,还有一个铁桌子,也拧在地上,一把塑料椅子,角落里还有一个马桶。
他皱起眉头,对一个只对元素周期表感兴趣的公司来说,办公大楼地下居然有这种类似监狱的设备,未免太离谱了。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再也没有动静,他才来到走廊上。
他注意到走廊两侧都是一扇一扇带小窗口的门,排列整齐,就像立正排队的士兵一样。
他朝刚才那三个人停留的门走去,透过窗口朝里看——
“噢,该死的!”
这个房间的摆设和他刚刚离开的那间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铁床上仰面朝天躺着个人。
这人被揍得鼻青脸肿,额头上有一道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失踪的大律师赵德明!
丛林
7月30日
17时37分
沈勋和沙溢从梅森化工公司出来,站在路边等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一辆红色出租车朝这边开来。
一坐上车,沙溢立即追问沈勋刚才干什么去了,沈勋照着他的肋骨打了一下,示意他闭嘴。
沙溢咕哝了几句。
“这附近车不好等吧?”司机搭讪道。他三十过半,身材剽悍,穿一件无袖T恤,肩膀上满是刺青,五官长得跟河马似的。
“是啊。”沙溢说。
“因为是工业区,观光客一般不来这边。”
“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哦——”司机回过头来冲他笑笑,热情地开始介绍当地的风俗和特产。什么蛤蜊、海鱼啦,沙滩上的漂亮女孩啦,地震啦。
沈勋半听不听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近在咫尺的热带丛林。
很快,太阳就落到茂密的树冠后面去了,光线阴暗下来。眼前的景色全是浓绿的暗影,几乎看不清哪是天,哪是路,哪是林。
“我不想天黑还回不到家,”司机说,“你们也不想吧?其实,我们可以抄近一条路……虽然只短两公里,但可以节约二十分钟时间。”
“我想我们还是走原路比较好。”沈勋说。
“别担心,朋友,”司机转过头来眨眨眼睛,“我们当地人都走这条小路,拉你们外地人走公路是为了多赚点钱。”
“是吗?”沈勋迟疑地说,“可是,这片林子……”
“放心,我比熟悉我家后院还熟悉这片树林。小菜一碟。” 司机把车转向左边,驶离了那条还算平整的公路,向森林里开去。
“早回家,早休息。”沙溢说,“我肚子饿了,午饭吃得太早了。而且,味道不好。”
沈勋看他一眼,没搭茬。
只不过几分钟时间,他们就离开了公路几百米远。
这条林间小道被树冠遮得不见天日,路面崎岖颠簸,土质坚硬。轮胎碾过突起的石块时,车子弹得老高。
沈勋望着窗外,再也看不见那条大路了。事实上,他已经搞不清正驶向何方。现在,周围的一切看起来一模一样。他突然感到不安,想叫司机停车。
这时,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哎呀!”沙溢大叫一声,捂着头。
“你好像踩到死老鼠的女人。”沈勋说。
“我撞到脑袋,疼死了。”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怎么了?”沈勋问。
“我不知道,”司机说,“刚才那一下好像把什么地方震坏了。”
他们又往前开了两百米左右,来到一片略微开阔的空地上,司机刹住车子,打开车门。“我下去检查一下。”
他从车里下去,走到车后。
“车胎爆了吗?”沙溢说,“真倒霉,想省时间,这下可好了——”
沈勋转过头去,发现司机并没有检查车胎,而是向远处跑去。
“怎么回事?”沙溢也发现了司机的动向,莫名其妙地说,“那家伙为什么要跑?”
“不知道,不过……”
突然,车下面发出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听起来仿佛有一百只猛犸象同时折断了脊梁骨。紧接着,车子动了一下,侧向一边。
“怎么回事?”沙溢脸色发白。
“该死的!”沈勋迅速爬到驾驶座上,试着发动车子。
又是一次爆裂声。
“天哪!这到底……”
劈啪!劈啪!
“是裂谷!”沈勋说,“那家伙是特意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天哪,我们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冷静点,也许……”
沈勋话没说完,车身下的土层就完全裂开了。
下一秒,他们连人带车,翻着筋斗掉进了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裂谷!
裂谷
7月30日
19时05分
沈勋睁开眼睛,看见一道模糊的蓝紫色光带。
他前额布满汗水,浑身疼痛难忍。他试着动了动,幸好四肢还都听使唤。他告诫自己必须冷静,慢慢做着深呼吸。
呼吸时,他感到肋骨部位异常疼痛,于是咬紧牙关,用手指使劲按压痛处……他松了口气,凭经验他知道骨头没问题。
挣扎着坐起来后,他开始环顾左右。
四下模糊一片,只有些微光亮。
这一点点光亮来自他右上方,他勉强看清出租车正侧躺着,车轮朝上顶着岩壁。
裂谷的缺口看起来离他不远,三十米,或许有四十米。这使他信心顿生。
他朝另一侧看去,想看看沙溢的情况怎么样……
沙溢那边的车门大开着!
沙溢不在车里。
他被摔出去了?
掉进漆黑的石缝里了!
“沙溢——”
没有回音。
“沙溢,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毫无回应。也没有动静。
沈勋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瘫靠在座位边沿,他懊恼地想:该死,是他带他来这里的……他把沙国栋唯一的儿子害死了!
卡玛拉岛有无数地壳运动形成的大大小小的裂谷,这条位于森林深处的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出租车司机,不管他受雇于谁,梅森还是沙国梁,反正都是一回事。他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带来这里,让他们葬身裂谷。
沈勋拣起掉落在挡风玻璃前的泥块,发现是一种水泥和黑土的混合物。
这里大概是他们专门用来捕捉“猎物”的陷阱——他们事先用混凝土和泥沙浇灌在这条林间隐秘裂谷的上方,再在上面铺一层黑土,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林间空地,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任何时候把猎物引到这里来。
那个司机提出抄近路时,他本该坚决反对的……沈勋不禁埋怨自己太大意。
现在怎么办呢?
他右手虎口处植有一枚微型芯片。通过它,皮格可以随时知道他的确切位置。但是,在这么深的裂谷中,皮格也许收不到无线电信号。即便能收到,他也不愿冀望于上司的救援。
沙国栋呢?他们约好在他“失踪”期间,每晚九点电话联系一次。今晚接不到电话,沙国栋会怎么办?肯定不至于报警吧。所以……
无论如何,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可是,沙溢……
沈勋再次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然后慢慢爬到车子的前部,小心谨慎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避开下面那个大开的车门。
他从裤兜里拿出可视电话。
电话已经断成两截。
他发现手腕上的潜水表也摔得粉碎,不由得又想到摔出车外的沙溢……
不,他对自己说,暂时忘掉沙溢的事情,休息一会儿,离开这鬼地方再说吧。
沈勋不知道在这儿呆了多久,但他注意到此时比刚才暗了许多,他头上的缺口处已经几乎一片漆黑了。那意味着至少八点了,他在这儿已经呆了两三个小时……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喊道,“喂!——”
他抬起头来,朝上看。除了那个缺口和那条墨蓝色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
“喂!”
他凝神注目,真的有人在上面吗?他也喊了一声,“我在这儿!在下面!”
“可是……”那个声音惊惧而疑惑地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我上面。”
沈勋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声音确实来自他下面。
“沙溢?”
“……阿勋?阿勋是你吗?……快救救我,救救我!”
沈勋本能地探出头去,朝深不见底的裂隙俯视着,然后才意识到四周根本伸手不见五指。
“救救我,阿勋。”沙溢的声音从黑暗中飘上来。
“你受伤了吗?”
“没有,大概没有。我不知道。我动弹不得。”
“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没有光。我被卡住了,周围都是石壁。”沙溢的声音在颤抖,好像惊恐万状的孩子。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等……你在干什么?快把我救上去!”
“我会救你上来的,但要等一下。我得找些工具。”
“工具……好吧,好吧,快点。”
无论如何得先看清楚下面的状况!
沈勋缩回车里,跪着把车厢地板来回摸了一遍,但除了一团味道不佳的脏抹布,什么也没摸到。
没有工具箱,没有置物盒,甚至连张烟壳纸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
他一时间怔住了。
“阿勋,你找到了吗?”
“啊……”
“快点呀!”
“哦,好。好的。别慌,我马上就把你弄上来。”
沈勋嘴里答应着,猛然想起助手席下面的座箱!有些司机喜欢把修车工具放在那里。
他爬进驾驶室前排,猛地一使劲,把助手席的椅垫掀了起来,然后探手进去——
他的手指碰到一个塑料做的长方形东西,上面还有一块圆玻璃。他把它拿了出来,是一个修车时使用的台式充电灯。
按下充电灯开关,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箱子里还有一大卷拖车用的绳子、扳手、螺丝刀、小型千斤顶、起子……一应俱全。还有一张巧克力包装纸。
啊哈,看来那个长得像河马的混蛋司机不抽烟,他喜欢巧克力。
沈勋跨站在打开的车门的两边,用充电灯向裂隙深处照着。
“看到了!我看到了亮光!”沙溢大叫起来。
他泛出苦笑,这家伙的反应活像盲人头一次得见天日似的,“好了——别担心,你离我很近,沙溢。”
“你看到我了吗?我脸上湿乎乎的,我好像流血了,流了很多,阿勋……”
为了不让下面的人发疯,他冷静地撒谎,“我看见你了。伤口不严重。挺住。我马上拉你上来。”
然后,他坐回车里,用灯光照着那卷拖车绳。这是一种加入了特殊聚脂纤维的尼龙绳子,比普通钢绳还结实。
他拿起绳子一端,开始打一个活结——
“阿勋,你在干什么?我看不见亮光了。怎么了?你还在吗?……你在吗?”
不在能上哪儿去?沈勋忍住笑,“沙溢,我现在把绳子放下来,你要抓住它,明白吗?”
“我只有左手能动,也许抓不住……噢,天哪!”
“没关系,你试着用左手抓住它。”
“我是右撇子,阿勋……”沙溢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之后,传来了抽泣声。
“是抓绳子,又不是绣花!”沈勋吼道,“左右手都能做到。”
“我不行……”
“你行!”
沙溢哽咽着,语调恐慌不已,“我要死在这里了,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闭嘴!沙溢。”说着,沈勋将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冷静点,你会没事的。听着,我在绳子上打了个活结,你抓住它,把它套在腰上,我马上就能把你拉出来。”
“……腰?你是说腰吗?”
“是的,套在你腰上。”
“不要,阿勋,我卡在这里了……我不能动。我够不着腰。”
“那就套住你能动的那只胳膊。”
沈勋左手举着充电灯,右手把绳子放下去。绳子前端的活结消失在黑暗中。
“沙溢,你能看见绳子吗?”
“能。”
“够得着吗?”
“够不着。”
“你等一下。”沈勋转动手腕,绳子开始横向摆动,“现在呢,能够着吗?等它荡过来的时候,你就抓住它。”
“光线太暗了,我不知道……”
“抓住它,沙溢。”
“我在努力……”
沈勋往下看着,绳结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又回到充电灯的扇形光幕里,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不能一直这样做,阿勋,我手酸……”
“再试试。再试试!”
“不行了,我真的……”沙溢发出痛苦的□□,“我抓不住。”
绳结又一次回到灯光中,沈勋开始感到焦躁。
“阿勋,我要死了……”
“别说傻话!继续。加油。”
“我的手指都麻了!”
“注意,又过来了。”
“我抓不住,阿勋,我抓不住……啊!”
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沈勋粗鲁地抹了一把,“怎么了?”
“我差点就抓到了。”沙溢说。
沈勋看到绳结还在不停地旋转,沙溢真的摸到它了,“再来一次,沙溢。这回一定能抓到!”
“我在试,我刚才的确抓住它了,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难。哦……嘿!阿勋,我抓住了!抓住了!”
沈勋舒了口气,跌坐在地上。
为节约电能,他把充电灯关掉,在黑暗中摊开身体,等待着。
“好了,”沙溢终于说,“我把胳膊套进去了。”
“套好了?不会掉出来?”
“是的。不过,你有那么大力气把我拉上去吗?我是说……”
沙溢说话的过程中,身体已经上升了一段距离,他扯着嗓子嚷起来,“噢,等一下!等一下,阿勋。”
“又怎么了?”
“绳子陷进我的肉里了,好疼啊……你等一下,现在我可以把绳子套到腰上了。”
沈勋松开绳子,“准备好就告诉我。”
“我说,你拉得动吗?我很重,有七十八公斤……阿勋,千万别让我再掉下来!”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我已经把你拴在我腰上了。”
一阵沉默,“最好换个地方拴,你那小细腰会断掉的。”
“我的腰很粗!”
沈勋拉紧绳子,半蹲下来,姿势就像拔河比赛时站在第一位置的那个人。他双脚稳稳地踩在打开的车门的两边,深吸了口气,拉紧绳子,然后慢慢向上移动……
因为用力,大汗淋漓的同时,他开始大口喘气,左侧肋骨部位猛地一阵顿痛,他□□了一声,不得不停下来。
他闭上双眼,嘴边泛出苦笑,等待疼痛过去,但是——
“怎么了!?”沙溢惊惧地催促道,“快点呀,阿勋,为什么停下来?你拉不动了?天哪!”
“我只是休息一下——”他睁开眼睛,开始继续向上拉。
把沙溢拉进车里后,沈勋打开充电灯往他脸上一照,不由得皱眉头。
沙溢脸上血迹斑斑,头发乱翘。但他笑了,“嗨,好久不见。”
“没事了,伙计。”沈勋也微笑了,是一种突然之间流露出的宽慰微笑——他没有害死他。
突然,沙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扑过来抱住他,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似乎不抓住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就不能确定自己真的安全了。
沈勋轻轻叹了口气,左手绕到他肩膀上,“不要紧了。”
休息了一会儿,沈勋坐直身子,把衬衫脱下来,一边给沙溢擦脸,一边笑着说,“俊脸幸免于难,伤在头皮上。看样子得缝合。”
沙溢迟疑一下,再次扑进他怀里。
很快,沈勋就感到胸前潮湿一片,“嘿,别这样,已经没事了。”
“我这辈子还没碰上过这么倒霉的事!我以为……”
“没事了。”
“今天一整天真他妈倒霉透了!先是爸爸出车祸,然后你把我领来这个什么破岛,又碰上这种事……”
沙溢情绪失控,出声地哭起来。
抽泣声,搂住自己脖子的不断颤抖的双臂,让沈勋感到内疚,“对不起,我真的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我很怕,阿勋。”
“别怕,不要紧了。”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沙溢喃喃地说。
“不会的。”
“掉进这么深的地方,就算现在没摔死,过几天也会饿死。”
“傻瓜,我们难道不会爬出去吗?”沈勋笑着仰望裂谷罅口,几颗星星在那里闪光,离他们近得不可思议。“沙溢,我是攀岩俱乐部成员。”
沙溢抬起脸来看着他,“真的?”
“当然。”
“嗯,爸爸说你喜欢运动。”
“你呢,平时都做什么运动?”
沙溢摇摇头,“什么也不做。”
“你不是和女模特滑雪,就是和网球明星对打。”沈勋捏捏他夸张的二头肌,“再说,不运动这个是怎么来的?”
“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其实,我讨厌运动,也不喜欢晒太阳。”
“那干嘛特意跑去锻炼肌肉?”
“为了勾引女孩子呗。”
沈勋笑起来,“好了,来吧。我先爬出去,然后再把你拉上去。”
沙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勋,我不想死在这儿。”
“我也是。”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我要死的话,一定要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沈勋脚上的“锐步”运动鞋再次帮了大忙,他爬出裂谷的过程不算太糟糕,只花了十多分钟。
地面上,茂密的林木依然幽深漆黑,但一轮银月正将清辉洒向地面,群星也熠熠闪烁。晚风温润轻柔,夜鸟啾啾鸣叫。一个典型的生机勃勃的热带海岛之夜。
沈勋像刚才那样用绳子把沙溢拉上来后,他的伤口又流血了。他用手一抹,就着月光一看,不由浑身哆嗦。
沈勋凑过去,“流这么点血死不了人。”
“可是,我摸到湿乎乎一大片……”
“放心,伤口不大。飞机上有急救箱,我会帮你把它缝起来。就像补衣服上的破洞那样。”
沙溢忽然觉得,别说一条伤口,就算自己的身体真的变成一片片破布,这个男人大概也会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缝好吧。
沈勋微笑着拉起他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