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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送君千里终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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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东清捻了捻不多的胡须,得意笑道:“这你便不懂了,我们只消找个大夫来给晴岚看一看,放出晴岚得急病的消息。这样,我便能跟礼部说换另一个女儿去参加采选。一来,不怕晴天身份暴露,二来,宫里采选的主要是宫女,没有人太在意去的到底是哪一个!但是要一个都不去,礼部肯定要着人来查的!”
“那不便宜晴天那贱丫头了!”何夫人脸色有些不豫。
“我的夫人啊,只有这样,才能救晴岚!”何东清搂了搂何夫人肩膀,“再说,晴天自小无人教导,也不大可能做成什么妃子娘娘!要不是晴岚不争气,我还不愿意送晴天进宫呢!”
何夫人气顺了一些,叫嬷嬷去传晴天来,交代采选事宜。
“叫小知给我拿块手帕子来!”临走,晴岚在嬷嬷身后喊道。
晴天跟着小知,神色淡淡地走到何夫人房里,同小知一样行下人礼。何东清这些年着实没看过晴天一眼,眼前站着的两个少女差不多大小,一时竟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夫人搂着晴岚坐在榻上,何东清负手站在一旁。房里一角放着貔貅香炉,丝丝缕缕的轻烟散发着紫藤香。两面窗子上卷起竹帘,能看见外头似火的骄阳。纵使屋里放着好几个冰桶,也不能化解心里莫名的一股烦躁。
“晴天!”何夫人淡漠地唤了一声:“你爹爹送你进宫采选,等会儿回去,小姐那里便不用你伺候了,你收拾收拾,明日进宫!”
晴天愣愣地抬起头,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何夫人不耐烦看见她,皱着眉摆了摆手,“下去罢!”
晴天没有大闹一番,拒不进宫的想法。毕竟自己势单力薄,怎么也不可能拧得过何夫人。再有老和尚先前已经说过逢变莫惊的话,想来进宫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无论在哪里,还能更差得过何府?
晴天敛衽行礼,准备告退。何东清叫住晴天,“明日进宫了,难免有需要银子打点的地方,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收好。日后不够用,只管叫人传信给我!”
晴天本不想收,眼角余光瞥见何夫人,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便浅浅一笑,双手接过来,道了一句谢:“多谢老爷!”
五十两银子,便能补偿这些年来的不闻不问?哦,不,这不是补偿。何东清也从未想过补偿什么,用何夫人的话说,他心里真正只有自己。这些银子,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投资,若将来晴天麻雀变凤凰里,何东清还等着阖府鸡犬升天呢。
离别来得如此突然,晴天到底有些懵了。回卧房收拾了几件半新不旧,颜色暗沉的衣服,晴天想起了荷塘柳树下的五十两银子。
这些年,为了避人耳目,晴天没有再去荷塘。如今旧地重游,柳树依旧枝繁叶茂,荷塘依旧紫花如锦。悠悠的南风带起荷叶的香气,清爽地扑面而来。晴天抱膝坐下柳树下,眯眼望着远方的天空。
一团团棉花一样的云朵,时而变幻成兔子形状,时而组成玄龟样子。一时间,晴天似忽然明白了,何谓“白云苍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晴天回头一看,竟是宝儿。宝儿已经十五岁,头发糙乱地堆在头上,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一身褐色的襦裙,衬得整个人透出一种未老先衰的气息。
宝儿本埋头走着,快到荷塘边,才发现晴天也在。宝儿冷漠地扫了晴天一眼,转身便走。晴天快步追过去,拉住宝儿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谁是你姐姐?你姐姐是何府大小姐,我可不敢当你姐姐!”宝儿讽刺地笑道。几年的苦役下来,双手布满老茧。晴天心里一痛,垂下眼眸,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都是我不对。明日我便要进宫采选,日后未必能再看见姐姐,我有话要和姐姐说,姐姐只当可怜我,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你说岔了罢!如今只有我要你来可怜的,你什么时候还需要我来可怜了?”宝儿冷冷笑道,却终归还是打消去意,和晴天并肩坐在柳树下,像儿时那样。
晴天揪了一片荷叶在手里,一面细细撕着荷叶,一面缓缓说道:“我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嬷嬷便弃我而去。那时我不懂事,确实怪过姐姐一阵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一切只能怪何夫人心太烂。只是何夫人势大,阖府上下谁都不敢亲近我,我又怎么敢再和你亲近,连累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悄悄地说?”宝儿明显不信。
晴天歪着头,靠在背后的柳树上。柳树粗粝的树皮磨蹭着晴天后背,晴天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生出一种心安放松的感觉。
“因为那时,我就希望姐姐也恨着我,和所有的人一样,都讨厌我。仿佛那样,我就是最特别的,或许何老爷,能看我一眼。”晴天牵起嘴角笑了笑,“可是没有,我还是那样不起眼,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那若不是你要进宫,你依旧不会和我说话是吗?”宝儿问道。
晴天点点头,“我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唯一支撑我的,便是怨和恨。我能倘然接受晴岚给我的赏赐,能倘然接受何老爷给我的银子,都是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他们越是这样,我便越恨,也就越有活着的念头。我想,若有一日我得势了,我可以毫不留情,把他们千刀万剐,眼睛都不眨一下。”
顿了顿,晴天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你不一样,你一对我好,我便会心软,会一点点化去心里的戾气。可是若连这个我都没有了,我便真的不知道还能因什么活着了。”
“我知道,人心中有戾气,有怨恨是不好的。这样活的不舒坦,所以我要告诉姐姐,我并不是真的怨你了,并不是故意疏远你。我待你之心,如我们当初的誓言,从来没有变过!我希望姐姐开心地活着,心里没有遗憾,没有怨恨。不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宝儿虽然知道晴天的痛苦经历,却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会有这样重的心思,想过这么多的事,有这样沉重的负累。宝儿眼里流下眼泪,紧紧握住晴天的手,带着哭腔说道:“我情愿你一辈子不理我,也不要你这样想。你忘记了吗?李嬷嬷临终前跟你说,不想要你报仇,只要你好好活着,不依靠别人,这样就她才能放心呀!”
晴天一笑:“我说的果然不错,你一流眼泪,我就心软了。先不说这些了,我有好东西要给你呢!”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你不马上就要进宫了吗?进了宫,一切便都可以重新开始,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宝儿拉着晴天的手不肯放。晴天将头倚在宝儿肩头,喃喃问道:“姐姐,你回去问问你娘,是不是曾经扔过一个女儿呀?我怎么觉得,你才是我亲姐姐?”
宝儿一面地笑,眼泪一面止都止不住。晴天起身寻了一段枯木棍,在柳树下用力挖掘。近小半个时辰,挖了个一尺见方的大洞,才见到已经腐烂的钱袋。
晴天也不嫌脏,徒手掏出钱袋,献宝一样托到宝儿面前:“这是嬷嬷留给我银子,我如今进宫,有吃有喝,估计也用不上这个,都给姐姐吧!我来这儿之前,何老爷也给了我五十两银子,你不必担心我没银子花!”
宝儿推开晴天的手:“不要,我有爹娘照应着,比你强百倍了。你多些银子傍身,心里也踏实些。”
晴天佯装怒道:“你若不收,日后我有什么难景,也一定不好意思来找你。姐姐是怕我日后拖累你,所以不肯要我的银子吗?”
宝儿听她都这样说了,只好收下银子。于采选之事,宝儿也一窍不通。只好嘱咐晴天千万小心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
两人说了一下午的话,眼见天色擦黑了,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