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是夜,暮色四合。
顾愉生支着腿倚坐在屋外石桌边,一本医书平摊在支起的膝盖上,书上文字被一边摆放的烛台和头顶月光映照得有些模糊。
他的指尖在有些粗糙的纸张上浅浅划过,视线略快地扫过一行又一行,却在准备翻过某一页时微顿,又折了回去。
目光落在页面中间的一行——简单文字描述着一种普通的药材,没什么特别的。
可顾愉生垂眼细细看罢,才又按照之前的速度翻阅起剩下的部分来。
时间缓缓流逝,慢慢地,谷内大部分屋子都已熄了烛光,徒留星辉烂漫,淡淡银光笼照万物。
约莫是看得有些久了,顾愉生此时已有了些睡意,眼睑半阖,任夜风吹起长发和微敞的衣襟,搭着书页的手指也久久未动。
顾于谦拿着书卷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少年垂着脑袋晃神的模样,他本能地皱起眉头,可目光触及少年带着倦色的白净面庞,责备的想法又化作无奈,他走上前,屈指,轻轻敲了敲少年的头。
“夜间风寒,易着凉,不要在这里睡了。”
感受到头顶的动作,顾愉生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然后缓缓仰起头。
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已是困得有些迷糊了。
顾于谦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
“进屋睡吧,愉生。”
熟稔的态度,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从顾愉生年龄渐涨从顾于谦那搬走后,顾于谦大多时间并不留在谷中,而是出谷行医,并不可能次次都任由顾愉生跟着,两人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不少,因此凡是顾于谦空闲之余回谷休息的日子,顾愉生便打着学习医术的幌子,赖在顾于谦这不走了。
对此,顾于谦虽无奈,但也对少年自幼便有的雏鸟心理毫无办法,不过,在谷内其他人看来,这也和顾于谦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有关。
“……啊。”
呆了好一会,似乎才理解了话语的内容,顾愉生移开膝上的医书,伸手,像儿时一般抓住顾于谦的手稍稍起身,然后身体前倾,抓着顾于谦衣襟半倚着他,闭眼,不动了。
顾于谦一怔,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伸手点了点顾愉生的额
“白日里才说你长大了……不要撒娇啊,愉生。”
“……”
身前倚着的少年毫无动静,唯有颊边碎发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半晌,就在顾于谦以为对方真的已经睡着时,才传来少年带着浅浅睡意的清冽嗓音。
“师兄,困。”
“……”
于是顾于谦又妥协了,俊雅的男子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年,目光和暖几近纵容。
他伸手帮顾愉生拢了拢衣襟,然后在一地银霜中半托半抱着将人移回了屋。
而他们身后,被随意搁置在石桌上的医书被风吹得翻开停在一页,纸张微晃,树影和夜光将页面分割成不规则的两部分,阴翳笼罩处,代表着一种药材名的端正文字好似晕开了似的变得模糊不堪,最后,竟生生扭曲成了另外的文字。
风停,一切又重归宁静。
-
月辉漫漫,一夜好眠。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大早起来,顾于谦已经不在了。
顾愉生取了一旁繁复的万花服饰熟练穿好,靠近桌子,五指纤长拿过碗碟下压着的字条。
字条不长,顾于谦只大致交代了一下自己去了落星湖找裴元师兄,又嘱咐顾愉生记得把早餐吃了。
顾愉生看罢,听话的坐在桌前把早餐解决了,站起身活动了下,犹豫了一会,还是先去了三星望月。
顾愉生到的时候,已经有小师妹小师弟在那读书了。年长一些的杏林弟子念一句医书,小萝卜头们便软乎乎地跟着一起念,摇头晃脑的在山清水秀的美景映衬下显得格外童真可爱。
下了羽墨雕,朝牵了羽墨雕去喂食的弟子微笑颔首,顾愉生拂了拂衣袖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前来迎接的侍童带领下到了赏星居。
站定了,被远处一干小萝卜头清亮的眼睛围观着,顾愉生面不改色地朝药王孙思邈敛袖行了一礼。
“师父。”
少年眉目温润,十足乖巧的模样。
老人家看着这个小徒弟,关心了一下近来的情况,便指了一旁石桌上的药材叫他辨认,而后又问了几个医术上的问题,待顾愉生一一认真答了,便抚着长胡乐呵呵的挥手让他过去帮着一同照看小师弟师妹了。
顾愉生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弯弯眉眼,去了。
-
下午,有谷口守卫的正道弟子来寻顾愉生,说是有旧识拜访。
顾愉生听了动作微顿,摸出袖袋里顾于谦从外面给他带回来的软糖给面前的几个小萝卜头分了,待挤在他面前求虎摸的小萝莉们散了回去继续读书,才起身跟一旁的杏林弟子嘱咐几句,然后同正道弟子走了。
万花谷地处青岩,唯有一条山间小道可供出入,虽然隐蔽,但翻山越岭前来寻医之人却也是有不少的,毕竟不是所有杏林弟子都如自家大师兄那般外界传言活人不医霸气侧漏,更何况还常有不少与万花交好的别派弟子前来求医。
好比顾愉生面前这位捂着腰疼的满头冒汗的藏剑弟子。
说来藏剑山庄的少爷小姐们也是花谷的常客了,不过想想他们常年挂在腰间的重剑和门派心法招式,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不过,这种练剑闪了下腰也要跑万花谷来浪费谷内粮食药材的奇葩,也就仅有顾愉生面前这一个了。
居高临下地睨着趴在床上叫的堪比杀猪一般的藏剑弟子,顾愉生捏着银针顿了顿,扯了扯唇角,声音发冷,全然不似对待长辈时乖巧听话,对待同门时温和可亲的姿态。
“闭嘴。”
被骂了的藏剑弟子束着一头高马尾,一身明黄玉带服饰半褪到腰际,白皙腰间泛着点点乌青。
他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眼顾愉生的表情,动了动唇,还是乖乖闭了嘴。
眼看叶琮安静下来,顾愉生手上的银针才依次顺着穴位落下,至于下手温不温柔,看叶二少爷委屈的表情就能窥见一二。
要说叶琮和顾愉生的相识,大致可以总结归纳为一场烂俗的英雄救美。
前些年顾愉生第一次随着顾于谦出谷行医,就在短短的顾于谦不在的几分钟里遭遇了传说中被地痞流氓当做小姑娘调戏的剧情。
有了经典的流氓调戏自然也就有了经典的英雄救美,那时年少气盛满脑子烂俗话本小剧场的藏剑小少爷背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重剑的冲进人群起手就是一个风来吴山,虽然藏剑山庄的招牌技能被他使起来跟七秀只用名动四方似的没什么威力,人总归也还是赶走了,只不过,他自己也转晕了。
晕头转向踩着地板走路都发飘的小少爷傻兮兮的对着身后自以为的“柔弱少女”露出一个帅(er)气(bu)潇(xi)洒(xi)的笑容,张口就再次挑战了一下顾愉生的忍耐力。
“姑娘,你没事吧。”
那时顾愉生笑的人畜无害地拿出了方才收回去的判官笔,一招玉石俱焚的起手式已经完成,如果不是顾于谦刚好回来,想必叶琮能更深刻的体会一下什么是话本上描述的柔弱少女。
说来顾愉生那时也不过十二岁,人比较偏瘦,面貌又精致似人偶,正是雌雄难辨的年纪,再加上一头与顾于谦如出一辙的乌黑长发,暂且不论那几个流氓对孩子下手的重口味,他被当做女孩子也还是有情有可原的。
情有可原,呵呵。
对此说法顾愉生的唯一的反应是挑起眉梢,唇角上翘,看着得知真相后跑来磕磕巴巴解释的藏剑少爷,笑的渗人。
之后就是某个用风来吴山耍帅结果功夫不到家导致肌肉拉伤的小少爷被顺便带回花谷做客,再然后,就是自来熟的藏剑少爷大病小病没病也要折腾出病从不停歇的拜访。
对于藏剑山庄出来的这种完全不需要考虑路费的土豪,简直像是嚼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的节奏。
-
银针落尽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叶琮腰上的乌青便已褪得差不多了,待到撤了银针,叶琮爬起来活动了下身体,顿时喜笑颜开地凑到顾愉生跟前,哪有半分之前使尽了力气惨叫的可怜模样。
“阿愉,医术又进步了。”
几年来,早已放弃了对对方称呼的纠正,顾愉生一边整理着银针,一边不置可否地应了他一声。
“嗯。”
显然早已习惯了顾愉生对待谷内弟子如春天般温暖,对待谷外弟子总是如冬天般残酷的态度,叶琮穿好衣服拿过一旁搁置的轻剑和重剑轻松背起,脸上笑容甚至是明艳的。
“新一届的名剑大会就要开始了,你要来看吗?”
将摆放好银针的木盒合上,顾愉生头也不抬。
“不去。”
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叶琮想了想,继续道:“可是名剑大会肯定是会请几位万花谷弟子的,咳……阿愉你到时可以和顾兄一起来。”
闻言顾愉生总算是掀了掀眼帘看向叶琮。
眼看对方有被说动的迹象,叶琮一双眼愈发明亮起来。
“而且有现成的病患可以锻炼医术,参加大会的都是些皮糙肉厚的随便怎么折腾,反正没收他们钱。”
顾愉生一双黑眸安静地看着叶琮扳着手指头一一细数着去看名剑大会的好处,直到对方被盯得声音细如蚊蝇。
在江湖中能卖至一万五千两黄金的珍贵剑帖被叶二少推销得好像街头地摊小玩意似的。
叶琮莫名心虚地抓了抓脑袋,灿灿地闭了嘴。
“师兄也会去?”垂眼思索了一会,顾愉生问。
忍不住小小声咕隆了一句兄控,叶琮暗地里撇撇嘴,道:“是,我这次来也是顺便送剑帖的。”
顾愉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拉开门准备离开,身后叶琮顿时扑了过来。
“等等!阿愉,你还没说你去不去呢!”
一记飞扑被灵活的侧身闪开,撞到了门板的藏剑二少泪眼汪汪的捂着鼻子闷声开口。
像是被某只白斩鸡可怜模样娱乐到了,手搭在门沿上,顾愉生总算是好心情地露出了一个笑。
“去。”
留下得到答案的藏剑少爷一个人捂着鼻子待在房里,大脑不断回放着临走前顾愉生对他露出的罕见和和气气的笑,傻兮兮地乐呵了半天。
……
何弃疗啊,二少。
-
出了门,顾愉生目标明确地往落星湖走。
到了那,果不其然看见裴元顾于谦两人正在屋外对弈。
随着一声轻响,裴元手持黑子落盘,眼风扫过来,音色微凉。
“愉生师弟,可去拜见过师父了?”
顾愉生走上前站定,乖巧应是,低头。
盘上死局,胜负已定。
而后便见顾于谦执着白子的手放下,对裴元说:“是我输了,师兄。”
语毕,他看向顾愉生,问:“师父如何说?”
“略有精进。”
“如此便好。”同裴元一起将棋子分色收回,顾于谦合上盒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待开口,却见裴元捧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靠在椅背上偏头道:“愉生师弟。”
顾愉生看过去。
杏林门下大师兄容色淡淡,不怒自威。
“听说前些日子你带一师弟去了天工坊。”
顾愉生想了想,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个熊孩子,拔了顾于谦带回来种在花海南边的异花去讨某个小师妹的欢心,正巧被他遇见了,就顺道带去天工坊见识了一下世面。
“啊。”顾愉生从容不迫“他与我说想见识一下更精妙的天工技艺,我想工圣僧先生及其弟子诸事繁忙不便打扰,便退求其次带他去天工坊历练了一番。”
“……”
好一个历练一番,人回来一连梦魇了好几日,至今遇到天工术产物都想绕道。
裴元放下茶杯抬手遮住了微微抽动的嘴角,摆了摆另一只手,叹气。
“罢了,只此一次。”
顾愉生无辜微笑,被一旁无奈摇头的顾于谦领走了。
回去的路上,少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额。
“莫再胡闹了。”顾于谦轻斥。
日暮将至,顾愉生眉目微弯从善如流。
“是,我知道错了,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