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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段 21 ...

  •   段二十一

      洋式古街不避諱四樓存在,他也不忌諱。而匆促之下讓輕食和文書出版隔著三、四樓,實屬他有意之舉,隔著樓層,多少篩去鼎沸人聲,別有一番雲端塵世共存的感知。
      順著這點,加之定期抽換閱案主題,三樓成了員工暫時堆放的文書庫房。他沒意見,東西記得收納成箱不惹塵埃、箱裡放些乾燥驅蟲之物避生書蠹,員工做事方便即可。倒是四樓,舊址搬來的機台、為手作書新添的工器,以一種各自從四方四角堆疊的氣勢不規則佔去空間自成動線。印刷機具還用著,廠商說有更適合他公司的新機台可以試,他回覆說想再等上一、二個月,因著他還摸不準手工裝幀書的銷量。
      經句還是同樣的經句,卻隨書體呈現的不同,給讀者的感覺亦不同。尋常書裝確實最多人取拿試閱、污損率也高,出售量卻也穩定。手工書及特規書則說不準,好的時候得連夜趕製、不好的時候一本也出不去,或許真和「機緣」有關。他看得開,玄蓮也不介意讓員工自由發揮。反倒員工看了幾次心血結晶滯銷、打擊過大,製版送印變得婆婆媽媽、非要拉人下樓再三確認。
      玄蓮覺得幾個人這麼上樓下樓太麻煩,從某佛友的師父那裡拗來一套羅漢床、三張圓木凳和一張紅木曲腿桌,擱在四樓讓人自便。員工們常圍坐在那討論事情,玄蓮偶爾也拉一、兩佛友半坐半臥躺在羅漢床下軍棋,到後來,連廚師都在休息時間用這張床睡覺。老的小的青壯的都喜歡這些陳設,他想自己用不著,便也隨便他們。
      但他料錯了。
      這陣子和那人暫住醫館,本來還清靜,幾個過往之交探探也就算了,偏偏昨夜幾個老人去醫館探那人和他,聊得晚、睡得晚、起來更晚。他匆匆繞過平時常停的地段卻沒找到位置,待總算在稍遠處停妥、快步走進古街時已然遲到,遠遠看見玄蓮在一樓門口佇立、手中搖扇頻率不若往常悠哉。他加快步伐迎了上去。
      「小友,你可總算來了。」玄蓮一把拽著他往樓梯沿階而上。
      「……」他向四下看去,食客遊人甚至員工都對他投以疑惑且敬畏的神色,好似他是頭經過草食動物群的吃素獅子。他腦子飛快轉著:「餐廳營運正常、來客數如舊、工班款項早早付清了,有何不對勁?」
      直直上到四樓,他一看,羅漢床上坐著兩個姿態甚適的女人,他便明了。
      玄蓮和員工識的其中一位,名媛兼酒業經營商公孫月。另一位,更為眾人所知,近期雜誌封面人物,異度企業首任女執行長,九禍。
      曲腿木桌桌面擱著兩碗玫瑰蜜茶,碗蓋已揭,花香繞樑。
      他先停了停,點個頭,轉身去取圓木凳搬至靠近公孫月這一側,坐定。論位序,是該他坐大位,不過若開口請兩位女子讓座,倒顯得自己小氣計較。況且,以他的了解,這兩位女人不介意,不代表這兩位女人背後的男人不會跟他叨唸。
      「來得正好,」女后面色和婉,「宮宴上認識公孫妹妹,今天又碰頭。我問妹妹怎麼也來這,她倒不肯老實回答了。」
      公孫月笑意盈盈,伸手端過蜜茶淺嚐,眼波流轉,是給他回答的意思。
      他不由暗讚,公孫月神采手腕的確一流,「故舊之交。」他向女后答道,「現在成了這裡的食客。」
      他沒說透,故舊指的是昔日同窗蝴蝶君,對公孫月,則是蝶月婚禮上初識;原本沒怎麼往來,但成親開業乃人情大事,一來一往,蝴蝶君和公孫月親自來賀他公司重新開幕,便熟絡了。
      「我家那位,」公孫月眉宇輕舒不減英姿,「公子爺般給人養大,愛吃又會吃,自然常來。倒是巧,九禍大姊你也來。我看你們也是熟人吧?」
      「我是第一次來。」九禍應道,「聽孩子們提過,今天有空,就順道來買吃的。」
      兩女人話起家常,晾他在一旁。他想起某次公孫月和蝴蝶君帶著孩子來,也是這麼聊起家常,聊到時間晚了,整間公司只剩廚師和名戰在後頭收拾洗碗,他下樓支援結帳,正將找零的錢遞入公孫月的手心,蝴蝶君一個挪步不著痕跡代為收下零錢,那一瞬即逝的儆醒神色,使他幾乎可以確定蝴蝶君是記得前世的,只是從未說破。深一步想,公孫月,或許也記得?
      他向那人提及此事,那人沉默許久,才道:「在我遊歷的時日曾聽聞,有個國度時不移物難變,千歲終老。」
      千歲終老,昔年江湖早成斑黃易碎的一頁,不去翻動也罷。

      「我出來時間太久,家裡大的小的想必餓壞了。」公孫月站起身、雙手輕輕撫平坐久起皺的衣衫下擺,抬頭看向站在樓梯沒走的玄蓮,「先生,我的外帶好了嗎?」
      「都做好、打包好了。」玄蓮這才搭話,「都是熟客,叫我玄蓮吧。」說罷,領著公孫月下樓。
      他和九禍同向公孫月點頭道別,彼此都沒有起身重換坐位的意思。
      女后轉看他,等他先開口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練達的女人,看世事、看孩子,都一樣眼光。」他不倨不恭一句。想若在從前,此句在廳堂之上必招來不少尊長白眼。
      「神子說的是,公孫月確實是奇女子,連我都不得不為之折服。『練達』兩字,我還有段路要走。」女后一如以往,看人看己眼光精準、毫不含糊。
      他對女后的自評默不出聲。
      「你倒是不反對我喚你『神子』。」女后語氣輕鬆,「聽說你糾正狼主叫你的稱謂?」
      他沒克制住撇嘴的動作。昨夜狼主仗著酒意挖苦他:「女人像刺蝟。鳩槃啊,你可別學,你一學會像蘇鐵。」

      女后又說:「由異度的人介入生活,你真的不介意?」
      他抬眼,女后風華一如他記憶所及,不若魔君臉上已浮現歲月,然而,都是血肉凡人。「無所謂了。」他回。
      「對吞佛童子,你又是怎麼想?」

      他再度沉默。
      他記得彼世,自己得知女后有意護育那名幼魔,當夜他跨上馬欲離去。駿馬彷有靈犀,舉步踟躕,幾度回轉。直到他想起朱厭、預言,還有自己不善教的事實,攬轡一橫,便是幾年春秋遠去。又有一世,遠走江湖,最終避不過命運襲身,他說:「接受,要吾接受吞佛童子嗎?」曾經的猶疑、曾經的堅決,最終在風雨下崩頹成心慌與破碎。

      「有一世,我毅然遠離;有一世,我絕意獨承;」他開口慢慢道,「仍有一世,我與吞佛,片刻相安。」他記得,那人長指輕攏,觸溫如玉。
      女后不置可否。
      「做法不同而已。」他給自己的過往作結。

      「將自己看得透澈,旁人倒不好再說什麼。」女后又道,「你不好奇,為何我會留下吞佛童子?」
      「后者,孕承子嗣眾民,即便有私心,神子不會過問、也不該過問。」
      「這世的劍雪無名,也不過問?」
      他不否認自己的確好奇,卻也道:「提攜後生,賭一個可能的未來,往往是強者自然之舉。」
      「這是神子對女后的信任?」
      「是信任,也是一種賭注。」
      「哈!這語氣一如從前。」女后緩緩起身,踱去樓梯回頭留下一句,「那末,我也以此道還你。吞佛童子此世生母仍在,且認為吞佛下落不明。之後作法,在你。」
      他愣在當場,木木睜眼看女后離去。

      思緒亂成一團、始終定不下心,他下樓跟玄蓮支會一聲,提早下班。

      轎車駛進醫館停車處,熄火,他雙手扣著方向盤,十指不住輕敲。
      他記得那人依稀提過此世生於銀鍠分家,求學時遷入朱武宅邸與螣邪、赦生同住,僅此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面對那人不曾多說的過往,他的知情與介入,究竟是好?還是壞?

      車窗傳來一陣扣響,那人不知何時察覺他的到來,移步至此。
      他下了車,回頭上鎖時看到擋風玻璃已沾上落葉,自己竟渾然不覺。

      「怎麼了?」那人問。
      他知道自己瞞不過那人,仍搖頭,伸出手牽住那人,「陪我走走。」

      遠山雲淡,他不知如何開口。

      那人先啟了頭:「慕少艾說,一蓮托生在此終老?」
      「這裡,最初是間養護中心。」他微笑以示,同那人順著閃動亮澄陽光的蓮池漫步,荷葉深影,墨不見底。「『種下善因,自然期望善果。可惜,今天又沒看到黑蓮孕化。』」他呢喃複述那時聽過無數次的胡話,「經書總說『神識常存』,偏偏,養父那時竟全忘了此生。魂識迴繞,或許只願一刻重逢、只為一段彌補…」
      「你心神不寧。原因?」
      「若說我好奇,」他提問,「斷宇樓台,硝煙漫天,你的記憶為何?」
      「熟悉的前世烽火。嗯,你今天遇到誰了?」
      「女后。」
      「………想來,女后跟你提了我的事。」那人語氣帶有自嘲。
      「略帶過一筆。我雖有想法,卻也在你。」
      「你若決心干預,自會有理由塘塞我。」

      他莞薾一笑,明白那人在計較他前世種種劣跡。
      那人手腕略施力,拉過他繞去林深處,步履沙沙,翳影縷縷。

      他望著那人的側影,久久沒打理,紅髮幾乎蓋過耳際和後頸,樹影綠暈過,紅與褐交染變幻,令他想起一劍封禪染血倒臥光景,又想起,彼時雪色下,氣息將盡的幼魔。
      他想到自己,逃避一世,又逃避一世,第三世散去過往;那麼,全數拾回的此時,該是坦然放下的時候了吧?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不叫吞佛童子。」他決定再不隱藏,「而我手中的朱厭,選你做主人。」

      他們三世相遇與重逢,鮮少溫慧機緣,更多的是一層一層宿命與算計。

      那人停住腳步,轉身,金眸盯著他的雙眼,「為何說這些?」聲音先抑後揚。

      「我這世才想起來,那時的我,很想回頭。」他避開目光,腳下斷根的草葉迎風翻滾飄落,「我曾以劍雪的心情向你說過一次抱歉。現在,想以鳩槃的記憶再說一次…」
      「別說了!」那人喝道。

      那人牽著彼此的手有了動作,他原以為要給放開,蒼白的手指鬆開又攏住他的指縫,十指交扣。

      「嗯?」他出聲。
      「我們之間不該是彌補。」那人睨看他,重重哼一聲,「現在與將來,也不會是!」
      斜陽射向那人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同樣金色的眼,飽含滿滿怒意、執著,以及彼世風雨下只閃過一瞬而今鮮明的,心軟。

      那人再度開口,字字硜然,「傻劍雪!」

      誰能說長情背後,沒有一點自認為對方好的弄巧成拙?
      好在,他說開,而那人也願意放下。

      那人將他拉近、抱在懷裡。那人的心跳搏動撞著他的胸口,衣衫沾黏晚暉餘熱,屬於凡人的肉體擁抱,如此樸拙鮮活而坦然直接。

      他勉力從懷抱中探出頭,望向那人,說:「答應我,這世不要留下後悔。」
      「你又知道我會不會後悔?」
      他緩緩勸道,「我深知你,足夠了。」
      「………」那人張嘴又閉上,鬆開環抱、一手仍牽住彼此,在漸次擦黑的天色下回轉來時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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