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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三 人間無數 ...


  •   他還記得那天,空氣中看不見的粒子是如何隨著熟悉的波動敲入他的耳膜,使他的心臟也隨之鼓躁、一跳一跳無聲應和。

      那天他醒來,四周擺設黯若無光,他看向窗外,濃重大霧遮去這時間本該有的晨光。他梳理完自己,換上柔軟合身的素色外出服,慢慢踱去民宿一樓,把鑰匙擱在櫃檯由服務人員收去;轉進一旁的複合休閒餐廳,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入座。

      兩名女服務生跟吧檯小弟細聲低語,說著「今天的晨霧好濃好奇怪!」、「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麼濃的霧。」等云云。

      他沒有催促,自顧觀賞窗外雲霧吞沒近半粼粼湖光的迷離山色。

      他從沒聽說過這個以群山環抱的臨湖小鎮有如此壯麗的霧景。以他過往的經驗,這裡頂多有著從山峰偏側冉生縷縷雲靄,及清晨溫差形塑的水氣揉合雲靄形成如紗般輕透溼潤的層層薄霧。

      其中一個女服務生注意到他沉默地坐在位子上,連忙快步迎來巧笑倩兮地道歉並過遞點菜單,詢問他想點什麼樣的早餐。

      他掠過菜單上歐式、美式的兩頁,翻到中式早餐那頁,「豆漿、白稀飯一碗,黑瓜、豆筋一份。」

      「跟之前一樣嗎?好的。」女服務生說,「請問還需要什麼服務嗎?」

      「不用了。」

      「好的。用餐完的時候,餐具留在桌上就可以了,我們會整理。」女服務生俏皮地吐吐舌,「今天的船班會比較慢喔!」

      他點點頭。

      另一個女服務生走過來湊熱鬧,「聽船伕們說要辦祈福活動?」

      「你聽誰說的呀?」

      「跑船的阿東說的呀!剛剛櫃檯照這位客人的習慣打電話訂船位的時候,阿東在電話裡說的。」

      他開口問道:「大概什麼時候有船?」

      「要等碼頭的燈全部打開之後才會開過來。霧太濃了,有燈比較安全。」

      「嗯。」他說,「我知道了,謝謝。」

      兩個女服務生有禮貌地彎身致意,轉身離開的時不住小小聲一問一答說著碼頭燈到底幾年沒用、又說燈塔頂端有女鬼、再說濃霧是某個死在湖中的勇士想念岸邊情人之類的鄉野傳聞。交談聲並不大,但餐廳實在安靜,荒誕八卦一字不漏全往他這唯一的客人的耳朵裡鑽。

      待到餐點送來,他端碗舉筷,跟自己說:專心吃飯。

      不再理會兩個女服務生拉吧檯小弟湊去跟櫃檯服務人員細聲討論「百年濃霧」、「湖心鬼怪」、「英靈大戰」之類的言談。

      他每半年至一年會來看看這個湖邊小鎮,待的天數都不長。

      這裡,是一蓮托生的家鄉。

      於他,一蓮托生從來都是謎樣般的智者。即使今世清楚明白他與一蓮托生跟此世所有人都一樣不過平凡血肉之軀。然而,長久以來由敬愛豎起的高牆橫在兩人之間,使他偶爾會想探頭張望。

      他曾經問過一蓮托生的出身,也從中知道這個小鎮及小鎮的人情故聞。在一蓮托生坦然、懷念及深情的神色下,他看到一個「遊子」的身影。他知道,當遊子說起故鄉,說的不單是指一個地方,而是一段曾經走過的時光。

      後來,有位風韻猶存的婦女領著一個莫約四歲的娃,不知為了什麼執念,一一從他們輾轉住過的地方打聽到他們的居處,翻山越嶺找到他們父子。

      婦人只說:「阿東,跟伯父還有大哥哥問好。」

      一蓮托生讓他領著孩童去岸邊看星光海景,孩童不怕生,尖笑著、追逐著拍打岸邊的波流。

      「好大的湖啊!」孩童笑。

      他伸長手,一把將褲管溼掉的孩童捉回身邊,彎下腰幫孩童捲起褲管。

      孩童睜著大眼盯著他,不哭不鬧,「我想脫衣服下去游。」

      「不行。」他直起身。

      「為什麼?」

      「吃完冰游泳容易感冒。」他語氣平淡。

      「我沒有吃冰啊!」孩子嘟嘴道。

      他一臉從容,「我現在要帶你去吃。」

      「真的?」

      他指了指岸邊某處民宅古街,「前面那有個攤子,專賣此地特產的雪藏釋迦冰。我請你吃。」

      孩子咧嘴大笑,一蹦一跳往他指的方向跑。

      真是個思緒清徹的孩子呢!他徐徐跟上,不住覺得才大不過十歲的自己未免太老成了些。

      他領著享完口福的阿東回到他的住處,婦人迎了上牽著孩子,與他們道別。

      夜裡,他一如以往灑掃完拾書吟唸,一蓮托生難得打斷他的閱讀樂趣,輕輕地開口對他說:「她是我的同鄉。」

      他抬起頭,沒有說話。

      一蓮托生的神色揉合慈愛與淡然:「我對她沒有私心,而她,曾經認為這是我最大的自私。」

      他想他能理解一蓮托生說的意思。

      如同他領著孩子時的心境,無論孩子是乖是壞,他都難以產生那種「這個人信賴我、這個人只有我」的情感執念。

      他很少有這種執念,很少很少,無論哪一世皆如此。

      一蓮托生過世之後,他左思右想,決定前來此地告知婦人故人已逝的消息。婦人聞言,低下頭,客廳神桌供著不知名的神像與牌位,燭檯燈火搖曳,光影無聲晃晃悠悠。

      阿東還記得他,帶著他去碼頭,手指指向某艘略有年歲的小艇,說:「我家新買的,以後你要是有來這裡,我載你遊湖。」

      大概是他的思緒還留在搖動的光影處,他脫口答應說:「我會找時間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不過話都說出口了,收回也沒意思。

      他依言,工作有餘、時程閒下,會來小住一、兩日,地點通常選在某間臨岸民宿,離碼頭近,不用煩惱開車停車。

      用完早餐,女服務生跟他說阿東再半個小時開船來碼頭。

      他起身離開民宿,往碼頭走去。

      天光熹微,白霧濃重,幾乎看不見碼頭浮橋的彼端。燈束試圖打穿濃霧,光線在時密時疏的水氣中搖動。溼氣沁涼,呼吸之間令人有種身軀從內到外讓天霧浸潤掏洗的錯覺。

      這樣的天色、這樣的氣候,像雪景,卻不會讓現世肉身的他感到動彈不得,他很喜歡。

      阿東駛船停穩,伸出手招他上船,嘻笑說著湖心島祈福活動有多難得一見,也不管他答不答應,船身一轉就往島上開去。

      湖面風平浪靜,船速穩定的船規律地小伏度上下晃搖動前行。

      突然間,他依稀聽到一道悠遠笛音從湖心傳來。

      是他認得的笛曲。

      是一個已然不存在的人曾經為他吹奏無數遍的笛曲。

      他雙手捂唇,把想說的字句硬生生吞了回去。

      「怎麼啦?」阿東見狀問他。

      他放下雙手,穩住心緒,「沒事。」

      「喔!」阿東沒有多想,「我跟你說,上次祈福是二十多年前了,你能看到真的很走運!這次祈福辦得超趕,樂器又早就放到壞掉,還好有個女遊客會吹笛。嘿,聽說那個女遊客前幾天想跳湖,被主祭的家人救起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人家女孩子幫我們船夫的忙,我也想回報人家。你說,住在城裡的人會不會收魚蝦這種禮物啊?」

      「會。」

      「這樣啊,那我等會回家拿曬好的魚乾。」

      「嗯。」

      「酒呢?會收酒嗎?」

      「要看收的人喝不喝酒。」

      「喔,還有分喔?」

      「都市不流行家家戶戶釀酒。也有些人本身就不喝酒。」

      「像你這樣嗎?」

      「嗯。」

      「我們這裡也有人不喝酒。搞不懂。不喝酒,要游泳的時候啊不就很冷?」

      他笑了笑,任阿東自顧叨絮單純人的單純心思,而他自己的思緒留在方才聽到的樂曲中,反覆浸淫。

      到了湖心島,祈福活動已然告一段落。

      他一眼認出吹笛的女遊客。女遊客是個年輕女孩,一手握著笛子另一手拿著不知誰給的漁獲、鮮花,兩、三位衣著頗具民族特色的鎮民以及幾位他見過的船東圍著一起說話,阿東湊上去加入;他留在原地,遠遠看著。

      後來,阿東領著女孩來到他面前,問他知不知道怎麼處理特製喜帖的回收作業。

      女孩子向他解釋,父母為了她的喜事花下大筆金錢還特製一套含金喜帖,現在喜宴取消,什麼都沒了。她希望至少能回收紙質裡融合的貴金屬。女孩說,願意讓他抽成。

      言談間,女孩對他全然陌生。

      他沉思片刻,回答道:「我的公司可以幫忙處理,但不保證能全數回收。」

      「處理的價位怎麼算?」女孩子問他。

      「不用。」他說。

      「這樣不好吧?我可以付你錢。」

      「沒關係,就這樣。」他轉頭看向霧氣漸散的天際,「我想多看看島上風光,你們慢聊。」

      阿東沒攔著他,跟著女孩子回到祭禮人群中。

      他揀了人少的高處,默然遠眺碧水青山褪去柔色紗白。

      「再一曲…」他對著那抹輕柔的白悄聲道,「好嗎?」

      霧色漸次消失在綠景深處的黑褐背影中,陽光落在湖面與林樹迎光面,換上閃動的白。

      再也不像他記憶中的雪色天光。

      他輕輕地、低低地,哼吟出埋藏在心底許久的音調。

      如果你也在世間,

      你還會記得這首樂曲嗎?

      一劍封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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