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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段 17 ...

  •   段十七

      朦朦朧朧,虛虛浮浮。
      呼呼不斷的寒風刮著他的臉頰耳廓鑽入衣領刺入頸肩,攏著手的袖襬迎風瑟瑟作響;雲湧霧繞,景色遠遠近近,近的是茫茫然的山雪,遠的是銅黛深淺\層層疊疊的峰嶺,嶺下赭色的長長城垣,如一把正欲割裂繡布的銹剪,斑駁而刺目。

      身旁時不時叨叨絮語,一時半刻聽不真切,他想著、憶著,試圖從前世遙遠的記憶尋找現下景刻的時光,愈是集中意識的洪流去尋找跌入的當下,愈發感知自我與外相那層揭不開的幔紗橫隔,仿若時光裡的一草一木乃至全個世界以語言無法詳述的渺小固執齊心排拒他的融入。

      他疑惑著。
      所謂遺忘的夢境,莫非是夢境抗拒著夢主欲以意識操控的妄為,最終形成的因果?

      「好一個奪寶說詞,」他感覺到自己的薄唇輕啟,冷聲揚道,「要吾鎮守山關?」
      耳際傳來強壓不耐的回答,他在意識本欲辨別發言者為何的當刻抽離思緒,凝神傾聽。

      「身為預言者,你有責任取回所言之物。」紅髮銀絲垂散如瀑的魔如此不耐地向他說著。
      或者,命令他。

      「奪物,滅族。軍令在上,誰敢不從?」他的聲調絲豪不改,「神子淺\言,擔不起戰策擘劃之責。」
      「若論吾麾下違命者有誰,鳩槃神子榜上有名。」
      「朱皇客氣,吾自認自己排不上前三。」
      「廢言省下,軍令已出,不得遲誤!」朱皇悶悶丟出這句。
      一旁環抱雙手的狼主插話讓朱武先行離去,回頭語帶苛責向他罵道:「九禍、伏嬰還有挽月,加上你,第四名。反抗上司,很有趣吭?」
      「激問,無意義。」
      「你實在愈來愈麻煩!記著,等城破了才輪到你進城。」
      「由主君殺掉敵將搶奪此物,豈不省事?」
      狼主應道:「話是你說的,『此物二主,一者兆明異度再興,一者欲予魔龍覆亡。』,朱武言明,赤螭族將士以上暫留活口,你奪來東西,剩下的由咱這些老頭子慢慢盤算。」

      他心中意識浮動,感知一時閃神,不知自己對此番言語做了何種反應。

      「滅族又如何?要不是顧著你的預言,赤螭族早在向九禍提親時就被朱武滅了,這麼多年動作頻頻,鬼族豈容旁族小覷。」

      他聽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但與當下分離的後世的他,幾乎難以停下自己飛馳的思緒,以致於待到總算收回心神再度專注當下時,狼主早已不在。
      四周,渺無行跡。

      遠遠,遠遠,依稀傳來戰鼓行進之音。
      他俯瞰崖下,遠處城垣狼煙渺渺斷續,打著狼主軍旗的後隊層層圍著已破的城,領著朱武旗幟的前軍大破守將,直往城內湧入。魔焰竄升且焚且毀,宣告一支弱族的敗亡。

      刮上崖的炎風不帶色彩,他卻隱隱嗅得到腥甜、聞得見悽嚎。
      他的心不動,不作評判,任此身隨過去曾為之事行應為之舉。

      運\起丹田內功,鼓動周身氣流,身軀舉步前踏,讓雲氣領他沿崖壁氣旋與炎風氣勁的縫細中緩緩落下。內功引發拉扯著高冷的雲霧,刮下崖峰的寒意慢慢凝聚出一縷縷漸次濃厚的霜白霓霧壟罩他周身。

      他往傾圮城樓走,本帶著松針草露氣味的風雪由淺\到濃摻雜上了塵與土以及漫流於地的屍血氣味,清寒霜色也換上一層摸不透的縞素。城垛或大或小的裂口時不時噴發赤金焰火,隨著霜色風旋的接近,紅焰忽似炫耀戰果般氣焰高漲、忽似識不清氣氤中心的玄色袖袍而浮躁飄搖。

      經過、踩過的究竟是活是死,或有偷襲、或有求援,他無心留意。慘色茫然過境的風雪自會掩去一切疲弱生靈,帶來新的靜謐。

      狼主曾嫌他太靜,說:「鏖戰千里,狼嚎過野,才是魔的痛快!」
      朱武認為若身旁有他,太冷,「熱血奔湧,戰氣凌霄,不枉千軍出征。」

      回憶中似乎也有其他同袍說過類似的話,他無瑕溯想。

      離城最近的幾位魔兵注意到他,匆忙解決手邊殘敵後紛紛交頭接耳,其中一名女兵被推了出來,面對著他。女兵用細小高亢的聲音向他稟明戰況,語畢行禮,身後幾名士兵見狀亦向他彎身執禮。他感覺自己的心弦輕輕動了動,腦海同時浮現幾個幼魔臉孔。

      啊,他知道了,鳩槃認出這些士兵,這些士兵曾經跟在鳩槃的身後。
      但名字,如同士兵不復的童顏,記不清了。
      鳩槃回憶的畫面,只剩下自己在幼魔面前,放火任躍動的火焰吞噬掉一幅又一幅繡著鳩槃兩字的藏青布幔。

      其中一個身上無傷的男兵往前站了站,稍稍替身後負傷的男女小兵遮擋刮風的風雪。「我們,有變強嗎?」男兵問著。
      他靜靜看著魔兵肩甲沾染一層又一層薄雪,暗暗收緩內功,隨後一個旋身,衣角輕輕帶起一道氣旋,足下雪花散出一圈細細的圓。
      隨著他再度緩步離去,雪痕模糊支離,不復存在。

      主城爆發小規模的械鬥戰火,嘶殺聲起落不定,呈現大勢抵定下苟延的樓宇遊擊。他特意繞了開,不想打斷已方戰士殺敵的快感。
      沒有執著的死敵,沒有征服的慾念,他以一個局外者的身份冷眼看著一幕幕殘缺景色。

      說時遲,一道黑影竄出,不待他細辨,反照焰芒的槍尖直直往他身上刺來,武者本能旋身閃避、指尖凝氣成劍,鏗然一聲掠開了來者攻勢。黑色身影往後一退,一閃一避間,足夠讓他看清來者。
      那是個本該氣宇軒昂、睥睨萬千的將領,然,垂破的肩飾、血污的戰袍,與力勁難持的身手,再再揭露來者氣息間意欲隱藏的頹喪。
      來者再度提搶,招招直逼他命門,偏眼神遊移,令他領會片刻前主城零星的戰火該是調虎離山欲護來者退守之計。
      他無意間迴避戰火之舉偏生不巧撞上來者逃生之路。
      顯然,來者對此頗為驚愕,他亦有不小震憾。
      讓旁者毫無覺察地撞上、讓自己對旁者氣息絲毫不察,絕對是他卸下軍職以來最大失誤。收心、凝神,他不再輕縱,劍氣連發,急欲取對方首級。
      來者急急擋招、氣息大亂,局勢丕變下迫得不再掩藏找尋退路的意圖。退逼至迴巷時來客槍鋒一轉,氣勁盪出轟碎附近磚瓦成泥塵,一時伸手看不清五指。
      他微瞇雙眼,緩下步伐,細細感知對方動靜。
      來者已然收納氣息,極其小心地避開他的探察。
      他朱唇輕啟,低吟秘咒,咒脈青光隨著他繞行而滴落塵土,迅速連接成泛著藍光的絲線。
      來者比他預期地還敏銳、不待咒成即刻抽身反撲、提槍向他刺來,偏又招招故意落入他身後城牆磚瓦,塵沙漫天不給他喘息細觀。
      他以掌對槍、巧妙利用柔勁將槍尖氣旋帶落,忽地一道掌風循執槍來者發去,意不在殺、意在爭奪成咒時機。
      來者硬生中招,以槍柱地連連嘔血,嘴角滲著慘笑。
      他以為對方打算命搏,卻見槍身一轉、長刃截斷他暗中布下的咒網,來者唇吐咒語,瞬間咒網從原本泛著的青光換上灼目的豔紅,緊接著烈焰衝發、迫得他抬袖掩面、連連退了幾步。
      他氣結,左手一道「雪翎飛羽」急急壓下烈焰,右手一道「雪乂冰丰」朝來者方向打去。再回神,白雪混著黃沙以及斑斑赭色血跡,哪還有什麼來者、什麼焰火。

      能逆轉他的咒印反為己用,來者不凡,那把槍,更為不凡。
      他低低哼笑,有幸一觀赤螭家傳寶物,隨主化形的兵器,朱厭,倒是托了來客之福、托了自己粗心大意。
      心境帶著幾分自嘲,隨興循著血跡的方向踱去。

      可惜呀可惜,他想著,寶物之主能為有限,若換作他,朱厭或能一抗銀邪。

      內心浮現一抹詭異的懷疑。觀目前勢態,即便赤螭勇將暫留活口,怕也熬不過閻魔旱魃接下來兩、三日大試身手,此族終將全滅。除非朱厭肯認外族為主,若不然,他的預言便無可能成真了。

      也無所謂,失準便失準吧!
      他早已厭倦身旁圍著幾名識字小兵矻矻終日妄想抄錄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語。水占與靈言不受他意識所控,往往在不定期的未來倏然省思才知冥冥註定。抄不抄錄,於他意義不大。

      待奪完朱厭,他想他自己是否該自封言語?或者,預言失了一次準,他便再不用遭罪?
      省得受召處理自己水占預言時猶然無知的種種後果。

      血跡沿至的樓宇間或冒出逃奔身影,他照例繞了開,沒打算讓紛雜戰禍打擾他置身事外的從容思索。
      或許愈發辨不清的血跡令他著了魔?遍尋不著,他竟妄想登高一觀。
      又或許,他只是想利用護身風雪掩熄樓宇簌簌落下的焦塵腥風?

      樓柱間勉力拖承已然焦脆的破裂屋簷,寒風揚起便再無力抗衡,簷瓦啪地一聲重重落地,掀起薄薄一層霜白飄雪,雪花復又落地,與雜染灰燼血斑的石竹雪色融成一片。
      眼前,血色舖沿中是來者死去已久的屍首,指節鬆鬆握著朱厭。

      他不禁疑惑:是否,靈物每任主人皆如此不曾棄離手中傳家之物?

      他彎腰拾起,朱厭好似最後反抗般閃了閃靈光,終恢復失去光采的鏽蝕黯色。細觀手中之物,視線隨腕中微熱的槍身至染血無數的槍矛,靈符斷裂的細線纏結脫落大半的飾髮、結成一簇一簇。
      他抬手梳順槍飾、甩起槍小舞兩式。

      「不枉吾為此而來。」他笑言,「朱厭啊朱厭,前主已亡,汝可有所嚮?」
      槍身溫度驟降。
      「不回答?也罷。汝終會認新主。」
      槍鋒閃逝金色光芒,隱隱振動,復又平靜下來。
      「嗯?」
      他一時不懂,抬頭沿光芒方向望去。

      鋒芒所指之處,一名仰躺於地雙目輕闔的幼魔,經火吻身的膚色隱隱透著氣血將盡的青白,鏽色血污染上披散的長髮,看不清面容。
      簌簌風雪輕落捻熄幼魔身上點點星火,揉成縷縷微煙,風吹即散。

      他眉宇輕蹙,說不上自己現下駐足意欲為何?

      女后對他說過的話在耳邊隱隱鼓盪,「你的模樣,能使幼魔感到親近;你的能為,會讓小兵無法成為戰將。」
      這是實話,他學不會成為一個善教的先輩。觸得到未來的自然而然,怎麼也無法教給旁者。久學無成,徒然增添戰場茫然失所死若鴻毛的兵卒。

      他握緊朱厭,緩緩轉身背對。
      不看了,就不會往深刻去想。不去想,便不會止步不前。

      他驅使自己抬步離開,眼角餘光瞥見肩上抖落細柔縈白與天上雲端密密飄散透白碎雪連舖成一片又一片無盡寒荒。

      那名幼魔……
      「會死嗎?」他聽見自己幾不可聞的低吟。

      他按耐不住疑惑,向自己意識深處問著:「難道……?」

      瞬間的猶豫,令他不自覺轉過身回望,倏而汨汨流動的水聲重現於他的知覺,眼前再看不到天蒼雪白,僅僅一道映著一輪明月點點繁星的黑河徐徐往無盡時光流淌,岸旁曼珠莎華成叢搖曳波動。
      河面映著一個背對著他的身影,兀自走遠。

      「那時候」他向倒影喚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回頭?」
      倒影停下步伐,緩緩回首,側臉看不清面容、只見長睫微翹輕輕顫動。

      「鳩槃?」
      輕淡嗓音悠悠傳來:『鳩槃已逝,做你自己。』

      他欲再問,水紋漸急、倒影破碎明暗不停,岸旁花海搖動如浪,不消片刻,異象已然從意識如夢般消散。

      舞台中央,女伶已然換上新曲,曲風略偏輕快,舞池燈光微明,幾對儷影隨著節奏擺動身軀。

      「嘿!臉僵成這樣,頭疼啊?」狼主叫人拎走他眼前久久不動的冰茶,重新送來一杯薄荷檸檬水,「喝這個有效!老狼掛保証!」
      「多謝。」
      「嘖嘖嘖,還是這麼惜字如金,不好玩。」
      「我有嗎?」他接過茶輕啜。
      「當然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沒印象。」
      「又來,一句多一個字。」狼主哼笑,「你忘啦?以前你也這樣過。」
      他凝神細想,好像真有這麼回事。

      「叫你拿朱厭劍那次。怎麼?不想我提?」
      「沒。」
      「對對對,你開頭也是這一個字。接著我就問槍的主人呢,你還記得你的回答嗎?」
      「不知。」
      「沒錯,第二個問題你只回我『不知』這兩個字。我再問你是不是放了對方。你回『吾並無』,我罵你你怎麼沒活口、沒屍首,你頂一句『倒下兩個』,每次只比上次多回答一個字!你阿嬤的!」狼主朗聲大笑,「這世我總算可以用這句罵你了!」
      他無聲哼笑。

      是咯,鳩槃那輩子他可算無父無母無祖譜,每當狼主出言『問候』他的長輩時總會被他挑語病。
      這輩子嘛,有養父有叔父還有許多親長,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能挑狼主的語病。不過算了,跟狼主爭這個未免太孩子氣。

      「待會旱魃在三樓包廂開拼酒趴,我知道你不愛,至少來打個招呼。」狼主伸手拍拍他的肩,「你進來的時候沒認人,幾個老頭犯嘀咕。」說罷起身。
      「狼主,」他出聲叫住對方,「你說,若我拼酒拼贏魔君,魔君可會早點放吞佛回來?」
      「嘿!你怎麼知道…」
      「出門前順手上網查你的店址,其他的,不小心查到。」他伸出食指搖了搖,「朱聞跟你說黥武生父遺書一事,我沒打算說與旁人聽。」
      「你娘的!敢說出去老狼我第一個斃了你!」
      「托福,我父母在極樂世界過得很好。」他露出正直純良的專業微笑。這輩子經書賣久了,和氣生財春風栩栩的佛子微笑,他可是十分有自信的,「不難猜,旱魃是應朱聞的邀趕回來的,嗯?」
      「靠!本來就很惹人煩,投入佛門更惹人煩!」
      「多謝誇獎。」
      「囉囉嗦嗦!想拼酒,這杯快點喝完直接上三樓!」狼主轉頭向一旁員工喊聲,「黃泉吊命,你開公司的箱型車去武場把幾個小鬼接來,還有你們幾個!」指著華顏無道等人,「今晚本狼身邊這位要重新自我介紹,你們都來,不准少!」

      ────────待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段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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