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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段 9 ...

  •   段九

      他走在北國獨有的銀色校園之中,放眼望去,深厚不一的積雪印上學子遊人的足印;環過城堡似的學樓的湖水浮起薄薄一層冰霜,湖畔幾隻鴛鴦或交頸相依、或並肩游去。枯了葉的樹林枝幹鍍上霧淞,偶見蓬著毛的松鼠急急奔竄又倏然停住腳步,直起背脊警戒般四處探看,復又急奔消失。
      別有一番生機昂然的趣味。

      他隨手拍下幾張雪橋沾苔、船影相偎的無人景物,傳到那人的帳號信箱裡,沒有加上支字片語。
      溢出思念情欄的掛懷,千言萬語也道不盡。
      以景寄情,他知道那人會懂。

      有些話,他不吐不快,例如藏到今生才得以言說的歉;有種緣,無需言語,閉眼即知心在咫尺。
      未曾相約,卻三生織就,感情的份量早已超過言語能承載的親厚。

      鳩槃神子博學廣閱,唯一不懂何謂一往情真。
      身為魔,出生,不,早在出生之前的輪迴就註定此生身份、責任、命摺Q遢嗈掛堆澹涞缽蜕段涞溃贿^閉眼睜眸而已。然而,唯獨鳩槃神子不忘前生,生而赴死、死而再生,堆疊的禮教大義、血族存續,反覆反覆,倦到他靈魂深處疲累不堪。

      風雪中踽踽獨行,成了他少有的慣性。對他來說,狂暴呼嘯的撕烈酷寒,或許終能帶他離開足下來回踏遍千年的國土?偶爾,他順著行跡,去苦境取些經書善本,復而踏上茫茫然天地一白的世界,伴著風、伴著書、伴著自己的足印,內心平靜無波,仿若空無一物。

      巧遇之前,他聽過吞佛童子的傳聞,是好奇,但算不到上心。
      紅髮的魔多了去,性格孤僻的魔更多。紅髮、孤僻、實力強大又背景不明的魔,確實只聽過吞佛童子一個,他的好奇心僅止於此。

      血月那日,他一時興起,想看看月色壟罩下,斷崖那株未曾盛放的梅可依然紅豔如昔?便尋去。
      尋到一名內斂又張狂的魔,一段飄渺若無的幽香。

      魔界內部資源極其匱乏,內耗難平外患未停,無計可施下,他向戒神逼問魔龍生機,逼出一個殘酷的未來:鳩槃之所以為神子,因其幼年所食所飲皆由神造血池肉城,即魔龍本身,此法培育而存活下來的魔胎只有他一位,是為神子。
      世世生生無忘,不過血肉生於血肉,不算獨立活過的個體,根本算不上生死。

      領悟的同時,亦是他茫然的開始。若他千年迴轉的生命不算活著,生命承載的思想、感情、意念,又算什麼?
      他默默接下日後一道又一道的任務,包括『將自己葬在苦境』的命令。塵土歸於塵土,魔龍得已緣藉降臨。他沒有跟吞佛童子說明,依令將自己的血肉交出,而在那魔嚥下的同時,他緩緩道出似冀望又似預言的話語。

      那魔,當時沒有回應。
      他知道,在不可期待的未來,終有一日他會聽到魔的答案。

      石橋湖畔忽有寒風吹刮,眼目所及極似柳絮紛飛、飄花片片。他貪景,往人跡稀少的合抱大樹林走去。
      淞雪落肩的低響,一如上世遇見一劍封禪之時。

      得名之前,劍邪不過一名迷茫的遊子。
      自他意識澄明以來,自己即是這般樣貌,這般打扮,跟一身不知何處習來的功體,還有滿腦子經書答問,以及兩個名字:一蓮托生,吞佛童子。
      他知道,人的最初或許記不得,但絕不可能一點過程皆無。自己必定遺忘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是忘了過去?抑另,忘了答案?

      晦暗不明的蓮洞靜謐無聲,他兀自揹起唯一陪伴他的靈劍,踏著當下的腳步往未知的明天尋去。

      天地無垠,輕功在身,好似來去自在,但獨處時,獨飲孤身長寂寞,無音回鳴。

      『你是誰?』、『從哪裡來?』、『欲往何方?』
      很多人如此問他,他也如此問過很多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或痴或嗔。放不下過去、看不到未來。他想找的答案似乎不在這些人口中。
      那麼,能給他答案的,是否是一個他還未尋到的人?

      漫無目的,帶著思辯行走數年的他,在暴風殘雪中聞到稀薄的血腥味和清楚可辨的劍鳴。
      恩怨相殺的江湖不歸路,他見過許多;以多欺少的殺手連環陣,倒也不算稀奇。而,風雪中遭人圍殺的俠客一句一句五個字五個字的反詰、激將、出招,獨樹一格。
      彷若隨著他踱去的步伐,雪勢漸歇,劍擊亦不若方才鏗然不斷,應是戰意將平。他沒有著急的理由,也未停下腳步。當走至血腥事發之地,最後一個倒下的人影發出悶吭,那人轉頭看向他,閉眼昏去。
      救起那人的同時,他隱約察覺對方招式流轉的氣息與他的功體略有相似。然而,昏迷的人不會說話。他安頓好那人,回轉九峰蓮滫欲尋線索,但一如他記憶所及,無語的枯骨未曾留下支字片語。
      身後的劍閃動不安。
      他本以為朱厭的躁動是因久未嗜血之故。他將有靈的邪劍暫留蓮洞之中。

      待回到梅花塢,那人已醒來多時,還曾去附近村落張羅糧食酒水,正升著火,吃喝著。身旁還放著一份。
      「為何回來?」他問。
      「跟你放下我離開又回來的理由一樣。」那人哼聲。
      他沉默。
      「看你話不多,那由我來說。」那人挑起樹枝撥弄篝火,「心在這,腳就走回來了。」
      「哈。」
      「站著不累嗎?」那人又道,「坐過來,吃吧。」

      他依言坐去,接過那人遞來的吃食,以及那人教他的第一件事:默契,和關心。

      有時候,他們並肩同行,徹夜長談;有時候,他們彼此分頭,過各自極為相異的生活。待那人江湖事了閒下,等他尋過往不得而乏,一個轉身、一點靈犀,總能在下一段路相遇。
      站在江湖笑談枉天高的人邪,退至世外低吟俯蒼穹的劍邪,殊途同歸,亦身影相照。
      他的心感覺得到: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和他如此相似又獨立互補的存在。

      一直到換劍,他才明白,命邚牟火埲恕
      明明線索就在眼前,不到命數揭開的時辰,人怎麼也看不到線索串聯帶起的宿命。

      他揹起朱厭,扛下他們的宿命,甘之如飴。

      最後,即使逢魔騙殺、劃破心口,他亦無怨。
      唯一遺憾,是自己再不能陪伴。

      無論怎麼千百不願,他確實騙過那人,也只騙過那人。以摯友身份將那人關至木牢迫那人聽他訴說真相,更是一種殘忍。
      這一世先走一步,對那人欺騙與殘忍割下的傷害,他還不了了。

      接引他的僧人勸慰道:「堪不破,正是迷障。」
      他喟然一嘆,閉上雙眼。

      他知道自己,執迷不悔。

      墨色沉靜的蓮葉獨自搖曳,誰來誰去,皆未曾洗去他的執著,直到魔自散記憶。
      沒有記憶的憑藉,他的歉,或終不算欠了。

      鳩槃的迷茫,劍雪的執著,並肩的吞佛,相伴的封禪,隨著謝去的黑蓮,成全一種放下、一種重生。他孤冷千年的靈魂,終得人世一遭的灑脫。

      鏡花水月倒映靈山池畔,他看到恩師。
      一蓮托生微微一哂,緩緩轉過身走在前頭,領著他邁出前往來生的道路。

      待到來世,待能言語內心的感受,他意識到胎裡帶來的夢境不只是夢。
      揹負兩世心情的他,隨著年歲增長愈發沉默。

      有次,一蓮托生說得出遠門跟承租房子的畢業學生談租約,帶著他同去。
      見了面,他認出對方是上上輩子打過照面的襲滅天來。

      襲滅天來看看一蓮托生、又看看他,表情十分糾結,眉頭皺得死緊。
      「我就知道,一步蓮華說臨時有事走不開要我代為處理,」襲滅天來忿忿然道,「一定有鬼。」
      一蓮托生呵呵笑,向店員點來三道素食簡餐。
      吃人的嘴軟,何況襲滅天來還租著一蓮托生的老屋子住。
      席間,他沒說話。

      臨走時,襲滅天來叫住他,說:「吞佛童子那世,最終反叛魔界。我要說的只有這個。」語氣似悠遠又帶著幽怨。
      聽罷,他看襲滅天來點頭致意,跟著一蓮托生離去。

      夜裡,他獨自徘徊濱海岸灣,讓沁涼海水拍打撫觸他的雙足。低著頭,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咬唇吞下內心翻湧的酸楚蕭瑟。

      他記得身為鳩槃的自己曾在萬聖巖以水鏡做占。
      『不容魔,天不容魔,天地不容魔;無量佛,無量之佛,了無量之佛。是佛生魔,是佛渡魔,是魔噬佛,是魔渡魔。』

      從來澹泊順性的他,望著映照星月的幽暗浪濤,第一次對佛理、對自我感到動搖。
      如果命哒婺苡勺约喝粵Q定。他希望廣袤荒寒的瑞雪能掩去他的足跡、他的氣息、他的生命。這樣,就不會相遇、更不會相逢,無所謂生生世世。
      還一片自在,留幾許風清。

      天地不仁,日月如常,不因何人何事改變咝械某5馈T匐y受,只能自己學著灑脫、學著靜心自適。

      今生,你若安好,我也心安。

      他仰頭看著天空高掛的濃厚白雲飄下絲絲縷縷絨雪,輕輕嘆息,呼出的氣息化成一道煙霧,消散。
      這些日子,他想通了,若真相逢不識,他想他這三世必定空虛而失落吧?
      有緣三生,其實,他知道自己是高興的,只因橫亙的是是非非使他難以坦然。

      莫名間,一瞬感知,他轉頭望去。
      只見自己的足印綿長拉遠,天地間,盡是樹的長影、雪的亮螢,以及一位紅髮淡笑的狂人。

      他說不出話,愣愣看著那人不急不慢地走近他的眼前。
      直到看清那人吐息的霧氣,他才確信自己所見並非幻覺。

      那人取下脖子上的酒紅色羊毛圍巾,替他披上、圍攏。
      毛絨還留著那人的體溫,很是溫暖。

      無需陳述。
      他知道那人為他而來,只是為他。

      他想著該說些話,偏想不到能用何種言詞語句描述內心如徜徉在六月浪濤般柔暖澎湃又一陣靜一陣狂的感受。
      他伸出雙手,將那雙為他打理衣領、圍巾的雙手按到他的頸間,用頸下溫熱鮮活的血液、肌理,為那人回暖雙手。

      「我想你。」那人凝視他的雙眼,「也想吻你。」

      他笑而不語,輕閉雙眸,貼近那人的胸懷,交出自己的心意,承接那人印下寧靜柔情的纏綿擁吻。

      ──────────待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段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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