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初》空鸾

2、贰。

　　村子后头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树林，传说里面住着很多妖怪，所以没有人敢靠近。林子没有名字，莲喜欢叫它密林，并一直自称那是自己的秘密花园，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来打扰他。林子里有一个小池塘，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有时他会一整天一整天的呆在那，看着流千扑腾着从池塘这头游到池塘那头，看着玖月拿了绳子绑着耗子尾巴吊在水面上看他挣扎，自己则懒懒的躺在那晒着太阳。悠闲的时光中，莲已从天真烂漫的孩子出落成翩翩少年，只是流千还是流千，玖月也依旧还是玖月，时光未曾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说阿莲会回来吗？"
　　玖月坐在池塘边，光着脚丫踢起水花落在正浮在水面数星星的流千头上。

　　"臭阿玖，这么久了，阿莲哪次离开没回来。"

　　"可是，总觉得阿莲有些不一样了。"

　　流千没有再说话，低头看着脖子上挂着的莲花玉坠，那是莲刚刚带在他脖子上的。

　　"帮我保管，如果。。。如果我没回来，就把它交给阿姐。"
　　流千怔在原地，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猝不及防的在心里种下失落的种子，迅速生长，不是觉得他不会回来，而是觉得自己被丢下，丢在了时光里。

　　"阿玖，我们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么。"

　　※※※

　　传说大抵是没来由的，但总有人愿意相信传说，而且几乎每个地方都会流传着那么一两个，不管有无根据，却总被世代传唱。
　　所以莲也是相信的，具体细节虽然不太记得了，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阿爹讲过，这林子深处的后山顶埋藏着巨大的宝藏。
　　这是村子里人人皆知的，却没有人真的想过去后山寻宝，因为没有人想要跟妖怪搏斗，曾经也有人试图寻找，但走进密林转了几圈之后便又回到原地，于是有人说那林子有神灵的庇护，有人说那林子受到了诅咒，总之，再没有人踏入密林半步。

　　只有莲不一样，他知道这林子的秘密，没有庇护，也没有诅咒，只有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光景，比如海藻头的水妖，比如喜欢化成少女的葡萄，还有眼眸中埋藏了天空的鸾又。

　　许是体质弱的关系，莲从小便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于是他有了很多奇怪的朋友，却没了其他孩子那样普通的生活。

　　这晚，莲会深夜来到后山，或许是因为那个传说，或许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富家公子菱捧着一大堆脏衣服丢给阿姐趾高气昂的样子。

　　阿姐说："菱少是好意，多给我们家一些钱赚。"

　　莲鄙夷的翻了个白眼，"不过是来炫耀的罢了。"

　　于是，他想到了小时候阿爹讲的故事，想到了山顶日出时会看到宝藏的传说。
　　然后，他来到了这里，连平日里常在密林进出的他也未曾涉足的地方。

　　白日里的密林，莲并不陌生，只是，这深夜里的林子，又是这样深处，加上之前又从未来过，难免心中有些忐忑。

　　抬眼看去，山顶依然是遥不可及，走了这许多时辰，目标却似乎并没有近一些，环顾四周，周围景象似乎自进入后山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
　　莲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汗，原本白皙清秀的脸上便多了些泥污。

　　他轻轻靠着树干，剧烈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稳。

　　迷路？哈，被流千知道了一定会被笑死了，玖月倒是不会笑，只会指着鼻子骂我笨蛋。那，要是鸾又呢，他会说什么？

　　莲没有想到鸾又会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一阵巨响，几块巨石沿着山坡滚了下来，接着岩石和泥浆混合着，如离铉之箭，从山顶飞速下滑，居然遇上了山崩。

　　莲躲在大树后头，看着飞沙走石在身侧飞过，感觉到身后的树干也被岩石砸的剧烈颤抖，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撞得粉碎。

　　莲想，自己真是背，看来这山顶是登不上去了，不知道明早会不会有人在山下发现他的尸体，但转念又想，这林子里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没人能发现他已经死了，或许会有一两只出来散步的小妖会看见吧，但他们不会跟人说的，因为人根本就看不到他们。于是他就这样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死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哪，这样或许也不错，很符合他的作风啊。。。

　　莲正想象着自己的死状，身后的衣领却突然被用力一拉，整个人便跟着离开地面，飞了起来。

　　回过头，一只青色鸾鸟张开巨大的羽翼，掩了夜空，盖了月色。

　　"你怎么在这？"脚刚踏上地面，莲就开口问鸾又。

　　已化为人形的鸾又没有理睬，却是对着前方说话，是冰冷却又很好听的声音，

　　"出来吧，子雾。"

　　顺着鸾又的视线，莲看到树影处走出一个人，双瞳剪水，顾盼生辉，俊朗中带着几分阴柔，竟让莲一时无法分辨出男女。

　　"被发现了呢。"

　　"这种程度的山崩也只有你做得到吧。"

　　"呀，被夸奖了，我是不是该开心一下呢。"

　　"这家伙现在是我的所有物，最好不要对他出手。"
　　这话鸾又说的平淡，却清冷中带着几许愠色。

　　子雾打开手中折扇，掩面而笑，眼中有着几许玩味。
　　"可我是这里的山神啊，我有责任保护这里的一切。"

　　"啊！"莲突然指着子雾的鼻子大叫，两人同时转过身来看他，"原来是你想要害我！"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山神子雾缓缓靠近莲，却并没有看到脚，而是飘过来的，莲想这到底是神还是鬼啊。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你收的人类仆人？居然看得到我，很敏锐嘛，只是不知这敏锐给你带来的是快乐呢还是痛苦。"
　　子雾抬起莲的脸，仔细端详着，满脸泥污遮不去原本的清秀，长长的眼睫微垂，是个很好看的人儿呢，只是他以为会有的怨恨却未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见。
　　"既然鸾又这么说了，我就给他面子，不找你麻烦。但是下次，就别想能活着回去了。"

　　子雾起身准备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莲，又看了看鸾又，似笑非笑，
　　"给你个忠告，最好不要跟人类扯上关系。"

　　然后，消失在了树影里。

　　跟人类扯上关系，鸾又从来没有想过，他转头看了看莲，像是刚认识他一样，"原来你是人类啊。"

　　"喂，我哪里不像人类了！"莲指着自己的脸，朝鸾又挥着拳头。

　　"恩，这么看的话，是有那么一点儿像。"

　　莲看着鸾又一脸认真的样子，竟没有半点玩笑，顿时恼了，一拳挥过去，却扑了个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抛上了天，落下去的时候摔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青色的鸾鸟张开巨大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风吹在脸上，有些冷，莲低下头，轻轻的趴在鸾又背上，脸紧紧贴在光洁的羽毛上，软软的，好舒服。

　　※※※

　　鸾又坐在山顶上，腿上枕着熟睡的莲，远处的天边已经微亮。

　　鸾又不知道莲深更半夜跑这来做什么，有时他甚至觉得他完全不懂莲心里究竟都想些什么，只是他没有一点作为仆人的自觉这点是肯定的，不仅直呼他的名字，还总是自作主张做些奇怪的事，比如把一只受了伤的喜鹊丢给他要他发扬爱心，比如正一起吃着梨子却突然起身说要回家，比如拉着他到池塘边让水妖喷了一身水，说什么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所有的鸟妖遇了水都会被打回原形。
　　而这一次，他居然只身一人闯入后山，都不动脑子想一下后果，子雾那家伙从未让人类完好的从山上回来过，明明是那么脆弱的人类，却愚蠢的想要挑战神明，实在太乱来了。鸾又决定这次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却在看到莲那副狼狈相之后没了心情，只有默默的带他去想去的地方。
　　山顶的风是有些凉的，莲缩了缩身子，鸾又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发，看到他长长的眼睫微微的颤。

　　莲缓缓张开了眼，一脸惺忪，"天已经亮了？"

　　鸾又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天光已经大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时，莲看到天际那颗金色的巨大火球已露出了侧脸，那些开了花的草丛中，一点微亮的光，摇晃着由小变大，莲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光居然是拇指般大小的小人儿，在空中轻盈舞动，自身后伸出的透明双翅映着朝阳的光芒，闪闪发亮。莲惊讶的张大眼睛，看着更多的微光，慢慢的聚集，那些花间的精灵唱着，笑着，舞着，像夏日里稻田边的萤火虫，像阳光在湖面洒下的细碎波光，像冬日里忽然下起的雪，闪闪亮亮的，煞是好看。

　　这些可爱的小妖们似乎并不害怕人类，依然享受着她们的欢乐，有一些竟然落在莲的肩上，也不管这人是谁，径自舞蹈起来。其中一只笑盈盈的飞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刚刚采集的露水轻轻滴落在莲张开的掌心，凉凉的，沁人心脾。

　　莲呆呆的看了会儿手心，忽的就笑了，跑过去跟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传说几百年前，有一位流浪的勇士，深夜闯入后山，一路斩妖除怪，终于在日出时到达山顶，并且在那里发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宝藏，从此后，勇士不再流浪，在村子里落了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莲小时候最喜欢听阿爹给他讲这个故事，只是积了岁月，累了年日，模糊了本来的样子，只记得宝藏，却忘了原来宝藏便是这日出而作的光景，最平凡，最真实，也最美丽。

　　怎么会忘记呢。
　　怎么能忘记呢。

　　鸾又看着莲在花间笑的明亮。
　　子雾的忠告他早已忘却，或者说根本就没进他的耳。
　　自己为何会跟一个人类扯上关系，时至今日他终于有些了解了。心间有什么在渐渐融化，暖暖的。
　　那悄然破土的芽，或许在遇见莲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