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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乌鸦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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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波兰边境上一个偏僻的小城市,或者根本算不上一个城市,这是一个荒芜到要被世人遗忘的镇子,也是道格出生的地方。它坐落在一个山谷里,被高山围裹,如同陷入重围的人,连挣扎都无济于事。虽然这里有丰富的牧草和开满山谷的鲜花,却始终有一种凝聚不散的压抑环绕着整个镇子,人们的生活呆板而机械,毫无遗世独立的闲散悠逸。
森莱是道格的好朋友,这两个人从小就一起长大,他们的家隔着一条小巷,步行十分钟不到,于是森莱在晨雾凉凉的早晨会端着树莓派从家里出发,热腾腾地送到道格家。敲门三声过后,道格会探出他栗色的小脑袋笑一笑,接过树莓派,说声谢谢,拿回家给母亲。过一会儿,装了一小盒子母亲今天做的烤可可豆曲奇,递给森莱。
太阳慢慢升起来,慢慢地驱散了弥漫在小镇里萦绕的雾气,巷子都变得明亮起来。镇子四周环绕的高山上,峰顶的冰雪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如同一顶皇冠。森莱经常说道格就像这座山一样戴着一顶皇冠,因为在森莱眼中,道格就是一个标准的小王子,尽管道格和他同样出生在这个荒凉的小镇上。自他幼年起,这种源自于小孩子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让他觉得道格隐隐约约的不一样。
向阳的山坡上长着一棵大树,亭亭如伞的华盖下,躺着道格和森莱,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说话,森莱笑起来的时候门牙缝里粘着一点点树莓,森莱不停地说话,牙齿上的树莓不停地若隐若现,道格坏心眼地盯着那一点点红色的树莓,坏笑着就是不告诉森莱。
这些树莓长在山谷里,茂密的灌木丛中,像累累的珊瑚一样挂满枝藤,两个人经常披荆斩棘地去寻找这些新鲜的浆果,挂得满身都是小口子,在原地饱餐一顿之后,就采进布袋子里,然后就变成了森莱经常送到道格家的树莓派。这些鲜红色的小浆果好像永远也采摘不完,他们每次到这里来,这里永远都是硕果累累的景象,它们熟透了掉在地上,散发出馥郁的发酵酸味。有时候天到傍晚,山谷的小树林里会有一些乌鸦过来吃浆果,森莱有点害怕这些乌鸦,看见乌鸦来了之后就会拉着道格离开。道格倒不是很害怕它们,只是每次看它们的眼睛,都觉得它们好像会说话似的,他不喜欢它们这种眼神。
今天早上他没有看见森莱,他站在门口,望着长长的巷子,天边快要日出的火烧云把浅金色的光芒投射在晨雾里,很漂亮。他闻到晨雾里面树莓那种酸甜的气味,跟森莱送来的树莓派一样美味。乌鸦吃掉了森莱的树莓派,啄开的时候流出了鲜红的树莓果酱,一种新鲜的酸甜气味溢出来,弥漫在清晨的巷子里。今天森莱没有来找他玩,他觉得有点无聊。
镇子上只要太阳一下山,所有的人都会回到家里,街上没有一个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约定俗成。因为在山谷里,夜晚一来临,山谷里就会起雾,整个镇子就会笼罩在一大片薄雾中。巷子里的街灯也变得朦朦胧胧,散发着不甚明亮的橘红色的光,只照着它面前两米见方的一个小圆圈,镇子里显得昏昏暗暗的,比白天更加荒凉,所以也没有人晚上会出来游荡,除了岗亭里值夜班的那个肥胖的警察。
道格在房间里看书,母亲在厨房里洗碗,丁丁当当的。窗子外面暗暗的,看不见外面有什么东西,道格觉得心里有点郁闷,甚至觉得很厌烦,因为这个镇子里总是这种灰蒙蒙的雾,仿佛永远在遮掩着什么。他把书一扔,倒在床上,手臂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他觉得好累。
楼下传来敲门声,笃笃笃地,很清晰。他心想,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母亲在厨房腾不开手,于是探头出来,喊道格去开门。道格挺不情愿地起身,慢腾腾地下楼,往客厅走去,他走到门口,敲门声有力而短促,清晰地透过门传了过来。他一边猜测门外的来客到底是隔壁家的花布披肩老太太,还是对面房子那个尖瘦脸的中年妇女,一边打开了门。门外不是他猜测中的任何一个,风卷起雾气吹进屋里,凉得他打了个抖。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巷子里静悄悄的,风卷着几片落叶,让人觉得特别萧条。
他闻到了风里带来的树莓味,若隐若现,好像一条河从远处慢慢流过来的一样。他扭着头四处寻找,看见他家院子斜对面那棵树上停了几只乌鸦,它们静悄悄地站在树上,一动不动,眼睛里亮晶晶的,盯着道格。道格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它们像受惊一样,扑啦啦地全部飞起来了,它们的翅膀扇起地上的灰尘,迷了道格的眼睛,道格遮着脸关上了门。到底是谁敲的门呢,门外为什么没有人,巷子里也没有,他跑得可真快,道格心想,可能是个恶作剧。
道格又拉开门,这下门外连乌鸦都没了,但是,顺着风里来的树莓味,他看见了巷子口的森莱,他的眼睛很亮,像有水波荡漾。一天没见,道格却很想念森莱,他兴奋地冲着森莱挥手,但是森莱没有反应,看了他一会,就转身离开了。道格很疑惑,他不知道他的好朋友发生了什么事,他带上门,匆匆地跟着森莱跑出门去,森莱今天有点不对劲。
他一边跑一边喊森莱的名字,但是森莱没有理会他,在昏暗的巷子自顾自地走着,黄色的灯光和雾气让他身上笼罩一层略显诡异的朦胧感。他的速度居然赶不上森莱,而且他们走的路是通往镇子外面的山上的,这么晚了森莱为什么要到外面去,道格心里有点害怕,但是他没停下来,他想赶上他的好朋友,把他拦下来。道格越过教堂的尖顶看见黑魆魆的雪山,像巨兽一样雌伏在镇子四周,仿佛在伺机噬人。走在镇子边缘已经没有了昏黄的路灯,再往外看是一片浓黑如墨的野地,路边树上站着一群乌鸦,跟刚刚那几只一样,眼睛亮晶晶的,那种表情就好像认识他。
平时很害怕乌鸦的森莱却对它们视若无睹,像雾一样静悄悄地穿过它们身边。镇子的地理位置和海拔让天空变得无比贴近大地,月亮开始升起来,温柔地照耀着这暗夜里的一切,无论纯净还是不洁。森莱就这样披着两肩月光向野地里走去,但是,紧接着一件让道格无法相信的事情却发生了。森莱在他眼面前消失了,周围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可是森莱偏偏就这样不见了。
道格心里积攒的恐惧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了,从门口的乌鸦开始,到巷子口诡异的好朋友,还有他一直追不上的脚步,他无法解释今晚发生的这些事,直到森莱的消失,整晚绷着的一根弦已经到了极致。道格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让他呼吸困难,头皮发麻的感觉让他无法迈开双腿,无论是向前走去寻找他的好朋友还是掉头逃回家。他盯着森莱消失的那个位置,发现不远处就是他和森莱经常采树莓的灌木丛。
月光下的树莓丛很漂亮,每一颗果子上都完美地呈现了一颗月亮,像一团团微观的小星云。他直觉森莱就在那里,因为他想不到任何地方比此时的此地更适合森莱的存在了。于是他走过去拨开了灌木丛。
灌木从中,躺着他的森莱,森莱的表情安详得像进入深层的梦乡。周围是被揉碎的浆果,红色汁液沾满了衣服。森莱的脑袋已经空了,整个脑壳里面空空如也,他周围粘稠的红色物体搞不清楚是脑浆还是树莓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和树莓的酸甜气味糅合在一起,既令人反胃又有种诡异的清新。森莱像那些躺在玫瑰花丛里的逝者一样,在月光的催化下,将圣洁与死亡完美地呈现出来。
他跪下来捏了捏森莱的手,这种僵硬冰冷的感觉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森莱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么那个引他过来的森莱又是谁,原来这种让他觉得诡异的感觉是真的,因为那个根本就不是森莱。
这一切对道格的冲击无法言明,他觉得胸腔好像被活生生扯开了,好友惨死的景象让他骤然陷进惊恐和伤痛中,道格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嗡地一声断掉了,脑袋里像有一台轰炸机飞过一样,巨大的轰鸣声袭击了他,眼皮如山覆盖下来,所有的月光、鲜血都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被叫醒了。他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是深秋漂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照在他的被子上。他房间里围着一些人,见到他醒来惊喜地熙熙攘攘,但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好像很遥远,脑子迟钝得好像要很久才能处理这些接收到的景象。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摇摇头,意识有点模糊不清,是昨天采树莓吗,还是前天一起吃巧克力的时候?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这个梦对他来说太恐怖了,他不太愿意回想梦里恐怖的场景。
这个是梦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母亲急忙扶起他,目光里都是怜惜,她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眼睛里是他看不懂的表情,有种小心翼翼地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某件事的感觉,他不知道父母想掩盖的是哪件事。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照在身上暖呼呼的,他觉得梦里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真正让他放下心来的是,他透过窗子看见的景象。他看见那个恐怖的梦里死去的森莱,依旧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在他们家门口的那棵树下,没有可怕的乌鸦,只有他的森莱,笑得暖洋洋的,阳光在他的头顶跳跃。森莱在楼下开心地冲着他打招呼,道格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还好是个梦。
生活如火车轨道般按计划向前行驶,没有出乎意料的偏差,也没有天马行空的诡谲,一成不变挺好的,起码可以保证不出现自己无法接受的残酷现实。道格希望的,仅仅是这样。
森莱对他来说很重要,是在这个阴霾压抑的地方带给他光明和温暖的太阳,他喜欢森莱的笑容,漂亮得耀眼。但是,在后面的日子里,道格觉得森莱好像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森莱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他的笑容依然像太阳,但好像变成了冬天的太阳,透着冷冷的北风。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诡异感,道格回想起来,就是梦里他感受到的那种诡异感,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万一这个梦是真的怎么办?他敲敲脑袋,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森莱不是就在自己身边吗,说明那真的只是个梦。
可是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又清晰地说,梦里不是也有一个假的森莱吗,万一现在身边这个也是假的呢?
道格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再看看身边的好友,脑子里的声音越发清晰,森莱的笑脸开始变得苍白诡异。道格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惊恐写满了脸上每一个地方,死死地盯着森莱。看见道格的表情,森莱的笑容消失了,他亮晶晶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道格,仿佛知道道格的表情为何而来,因为他没有询问他的好友发生了什么事,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了道格看破真相这件事。
因为森莱的反应,道格陷进了梦境与现实的交缠的河流,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无法跟任何人述说,是因为自己的猜疑还是事实本就如此,他再追究下去就将把自己逼向疯狂的境地。
有一些人不见了,后来他们又出现在了道格视线里,比如隔壁家的老太太。当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道格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诡异感。但是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感到不适合诡异,身边的人对于这些人的消失和出现熟视无睹,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他麻木地接受了他们的存在,道格心底渐渐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但他试着去接受,假装生活还在继续,所有的事物都平淡无奇地沿着他们本应走的轨道。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父母的眼睛。
他知道了那种诡异感是从何而来,是眼睛,他们有着跟乌鸦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他们都是乌鸦变的,只有他才看得见。道格终于明白,森莱失踪的那天早上,乌鸦吃掉的,并不是树莓派,是他的森莱,巷子里飘过来的并不是树莓的味道,而是血腥味。森莱在那次他以为的梦境中死掉了,后来的日子里,一直与他为伴的,是变成森莱的乌鸦。
小镇上,只剩下了他最后一个人。但是,他并不孤独,在他的眼里,一切如旧,所有的人,都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生活。他不确定,他自己现在是乌鸦,还是道格。
很多年后,有旅人途径这座拥有神秘传说的镇子,镇子里建筑并未见破败,只是略感萧索荒凉。他走到巷子尽头,看到了坐在墙头上的一个栗色头发的青年,他肩膀上停着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