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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20 HOPELES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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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0 HOPELESS
我真想呆在庞然的女郎身旁,仿佛女王脚下一只淫逸的猫。
——是无望吗?
“你从来没离开过罗马尼亚?”
格拉齐安点点头,萧撄虹靠在他怀里,翻覆摆弄着他的辫子,偶尔塞进嘴里轻咬辫梢。维琴秋派了专机送他俩去斯德哥尔摩,随行的是霍雷亚。不过他一直停在前舱,很少搭理两个沉默的男孩子。
很奇怪,这位龙牙会御使的幽默感似乎跟着埃米尔和萧撄虹的重伤一起消失了。
“我们住我哥的公寓,”萧撄虹极平淡地说,“他大学时候跟姐姐住过的,现在空着,六月参加完婚礼就回来。”
格拉齐安对此全无意见。
“我爹妈不知道这事。”
格拉齐安抬起头。
“嗯,除了我哥,没人知道我会去婚礼。二叔和维锦也不会去,我哥会说服我爹。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他伸了个懒腰,“我想姐姐。”
“什么样的女人?”
“勇敢,漂亮,十全十美……”萧撄虹打了个呵欠,蠕动着蜷缩起来,枕着格拉齐安,喃喃地,“我睡一下,替我看着点儿可拉海。”
“你必须控制。”
萧撄虹睁开眼睛,“唔?”
格拉齐安把掌心放到他额上,感到微微的烫意,“蛛丝已经开始生效了,从你离开梵比多山那一刻开始。”
它无孔不入,以各种方式,从各个层面侵蚀你,折磨你,把你嚼碎,咬烂,吸干。
萧撄虹瞪了他一会儿,又合上眼,轻飘飘地回了声,“哦。”
实在不行,那我就去死吧。
……
“醒醒。”
叫醒他的人用了唤醒熟睡孩子的那种手势,坚持而温和地拍打翻动着,萧撄虹睁开眼睛,对着眼前人疲倦地笑笑,“嘿,格拉。”他轻声说,“我梦见咱们刚来的那天了。”
格拉齐安不为所动,“仪式的时间快要到了。”
萧撄虹软绵绵地爬起来,差点一头栽到床下,简单打理之后,格拉齐安扶着他去衣帽间里,选了套窄腰阔腿的淡蓝真丝西装,相配的孔雀蓝蕾丝帽子上垂着长长发网。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意识到这种一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的模样很可能会吓到大多数人,何况他还戴着墨镜。
“该死,我需要支唇膏。”他翻了半天,从梳妆台抽屉角落里找出支陈年的娇兰红宝石,替毫无血色的嘴唇涂出了一点轮廓。年岁沦落,原本的正红褪了色,转为一种妖艳斑驳的大红,配上他自来糯软圆润的唇形,那种气质,酷似个婴儿头脑梦露身材的美人。
格拉齐安穿上他挑好的西装,静静等着他。
“说好了,要是我痉挛,或者吐血,或者发生其他什么别的。”
“立刻带你离开。”
“成交。”
他满意一笑,扶着格拉齐安手臂慢慢挪出门,奇特的涩重感在血管深处穿行,奔腾着下坠,一阵阵昏眩,这种感觉已经伴随他很久,身体的某一部分莫名失去知觉,摔落东西,或者直接倒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格拉齐安不得不像背后灵一样紧跟着他,并且尽可能让他远离任何足够造成伤害的物件。
这样的一切似乎就要结束了。萧撄虹答应过他,婚礼之后就返回梵比多山。那也许是个好消息,也许不是。
北海公爵长子的婚礼在封地上的私家庄园举行,对媒体全不公开。那座岛距离骑士岛并不远,庄园里的教堂一直在使用状态,但并不对外开放,故此保养得非常之好。来宾中有很大一部分对岛上的专用机场表示满意,也有相当一部分在停泊在外海的游轮上参观足够,才乘游艇直接抵达码头,再由公爵府派出的车子载往庄园。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漫长而华丽的婚事。大多数来宾们的来历与身份都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点是:讨厌记者并且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力求默默无闻。
相比之下,持请柬出现的那部分正常人就显得珍贵无比,至少萧撄虹在发现盛装的莉迪亚时是这样认为的,直到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高挑青年走上来搭讪她。
格拉齐安敏感地把脸转向他,“你不高兴。”
萧撄虹所答非所问,“那是撄纶,我的某个本家堂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英国人。”
格拉齐安静静地,“描述一下。”
“干嘛?”
“我替你把他扔进海里。”
萧撄虹骇笑,“不,谢了,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免得我又把地板吐成命案现场,像上回在浴缸里那样。”
“胃出血。再来一次的话,你可能会死。”
萧撄虹漫不经心地回答,“就没有更凄美的学名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熟悉的人,跟着人流溜进教堂,在角落里坐下,顺势依偎到格拉齐安肩上,冷冷叹了口气。格拉齐安顺势搂住他,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甚至都谈不上健壮,可是胸膛和手臂都透着那么一股坚实,萧撄虹有时觉得他散发出的这股安全感十分有趣,近于古老悠长,不像人,倒像死物,比如大海,冰川,数百年老城堡的护城河之类。想着他就会笑——格拉齐安当然不是死物,不过也不是人。
一靠着什么,他就开始打呵欠,非常想睡,格拉齐安不动声色地轻轻扭他指尖,让他尽量保持清醒。一对新人马上就要出场,观礼只是短短的片刻,熬完这么一会儿,他就可以带着萧撄虹回家了。
回家——不管是那套只住了三个月的公寓,还是遥远的罗马尼亚,想到这个字眼,他那像瞳孔一样苍白淡定的心突然也动了动,仿佛多跳了一拍。
他一心想着怀里的萧撄虹,也并没忽略四下里的动静,乐队奏着细细的管弦,新娘由父亲带进来交给了新郎,有人感动得抽泣。
他不知道台上的萧撄城应该是个什么打扮,这位爵爷高大得很,说话时声音都在头顶上飘,想来也不会难看。
萧撄虹伏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本来我应该是伴郎之一。”
察觉格拉齐安握住了他的腰,他继续说:“这下好,这辈子也没人找我当伴郎了。”
格拉齐安想了半天,不知这话该怎么回答,索性照旧一言不发,反正萧撄虹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叹了一声,“姐姐真美。”
“你也很美。”
萧撄虹直起身子看了他半晌,想不好是该给他一下子还是算了,破口大骂自然是不行的。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仪式已经结束。瑞典人的婚礼向来不长,就算公爵家也不例外,婚宴则是之后的事。他索性当作没听见,扶着格拉齐安站起身,随人流离开。
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瞥落到正被亲友围拢道贺的萧撄城眼里,挽着妻子的手一抖,亚尔赛特立刻察觉,青梅竹马将近二十年,默契得一个人似的,她追着丈夫目光看过去,只瞧见一对背影。青年正装挺拔,站姿里甚至有几分军人风味,哪里都很对劲,偏偏留着条长长的辫子,冷眼一看非常古怪,他手臂上挽着个蓝衣少女,女孩子惊人瘦削,身段又高,一套真丝衣裳穿得飘飘欲仙,那男孩子正给她罩上薄丝绒斗篷,搂在怀里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她觑个空低声问丈夫,“本家的?还是Porcelain来的?”
萧撄城摇摇头,“……没什么。”
回公寓的路上萧撄虹表示满意,好天气,好景色,一切顺利,无风无浪,身份没露馅,自己也没犯病。他睡了一下,醒来之后有点茫然,发现还没到家,脾气变得有点坏。格拉齐安早就习惯,全不理他。他们往来都乘直升飞机,到市区内再开车回去,全是萧撄城的安排,萧撄虹一概不闻不问,即使发现驾驶员是军方的人。
他一心假装不知道,也伪装得比较成功。
昏睡了一路,回到公寓时他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连车都不想下,格拉齐安背着他进了大门,刚到楼层,眉头皱了皱,放下萧撄虹,做手势示意他不要动。
萧撄虹索性没骨头似的滑下来,靠着墙壁向地上一坐,格拉齐安这会儿没空管他会不会着凉,衣袖里滑出匕首,他另一只手从腰后抽出了枪。萧撄虹看见,小小地吓了一跳,沉默地看着格拉齐安摸进门去,知道这是公寓里出了古怪。
几秒钟之后格拉齐安就退了出来,抱起他一言不发地进门。
萧撄虹趴在他肩上问,“怎么了?”一眼看见公寓里景象,立刻怒不可遏,“这他妈的……”
他突然卡了壳。
勉强来说公寓里并未一片狼藉,连墙上的挂画都半点没歪,之所以显得杂乱,是因为从厨房到客厅,满地横七竖八或躺或卧,堆满了不下十具人体。萧撄虹看不出是活人还是死人,也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事实上,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沙发上端坐的那个人身上。
紧绷在小羊皮手套里的双手拄着膝盖,尖巧苍白的锥子脸拄在合拢在一起的双手上,他端正沉默地坐在那儿,一身白衣,雪白外套微微敞着怀,里面是柔软白色衬衫。
抬起薄绿清澈近乎透明的瞳孔,他直直看向萧撄虹,平静地招呼了一声,“嗨,”
萧撄虹本能地回了一声,“……嗨。”
“勋爵大人。”
萧撄虹跳到地上,慢慢走向他,又招呼了一句,“嗨。”
他伸出手,男人立刻起身扶他坐到沙发上,身子一矮,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勋爵大人。”
“……尤佳。”
萧撄虹忽然俯身抱住了他,脸孔埋进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你没死。”
尤佳显然不大习惯这种亲近,眼里却不由自主掠过一丝动容,他小心地抚摸着萧撄虹的背,安抚的姿势里有他一贯的温柔,“小宝。”
格拉齐安静静站在他身后,他知道萧撄虹的心情,即使那种平静的激动看上去有些令人悚然。终于有些什么是可以挽救的,终于有一个人是可以重回的——那很重要,对萧撄虹来说,真的很重要。
安布罗斯的死,和在梵比多山经历的一切,对他的打击远比看上去要大,
这混账孩子用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欺骗了多少人呢?
“你没死,真好。”
尤佳轻声回答,“我的命是你的。”
萧撄虹笑了,“为什么?”
“一颗骨珠换一条命。我的机会,是你给的。”
“呵,”萧撄虹笑着叹了口气,“别这样,我只不过随手找到了那个,你的命,是维锦给的。”
尤佳不置可否,“你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
“不,谢谢,”萧撄虹喃喃地,斜了一眼格拉齐安,“有些事那家伙已经代劳了。”
尤佳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格拉齐安,微微一笑,“这我不敢怀疑。”
萧撄虹干咳,指指满地一动不动的人,“死了?”
尤佳微微摇头,“瑞典国安局特工,您有头绪吗?”
萧撄虹诧异地看他一眼,“头绪?如果我哥想干掉我,何必多付这三个月房租?”
“婚礼。”
萧撄虹翻了格拉齐安一眼,“嗯?”
“婚礼上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喂!”
格拉齐安静静站着,等着萧撄虹的反应,心里有了预料,要么是一耳光,要么是一阵大吵大闹——为什么会有国安局特工埋伏在公寓里?之前三个月的静谧生活里他们没有被丝毫打扰,偏偏在婚礼这一日——因为有人终于发现了萧撄虹的踪迹吗?那个派来这些愚蠢人类的人……就在婚礼来宾里?
凭萧撄虹如今的模样,外人认不认得出他都是问题,何况……在瑞典又有谁非对他不利不可?他只是公爵次子,要钱要权,都轮不到对他下手。
尤佳缓缓地问,“奥尔丁大人决意从政,是吗?”
萧撄虹看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咯咯地笑得直喘,格拉齐安皱皱眉,走到身后替他拍背,果不其然只拍了两下,他就一口血喷了出来,溅了尤佳一身,呼吸倒似乎畅顺了不少。格拉齐安转身去了厨房。
萧撄虹也不理他,细细看着尤佳,“你想说什么,尤佳?还是觉得我哥派这些蠢货来要我的命吗?”
他应该知道,只要他要,只要我有,我会自己把这颗心掏出来用金盘子捧到他面前。
尤佳轻轻摇头,“不,我只是担心有人会利用您。”
萧撄虹眉尖一蹙,刚要说话,格拉齐安把杯子放到他面前,“喝。”
萧撄虹对着那杯通红饮料怔了怔,“这又是啥?”一眼瞥到他放下的衣袖。
格拉齐安泰然自若,“草莓汁。”
萧撄虹怒吼,“你想改行去调酒嘛!”陡然又岔了气,格拉齐安握住他的脖子,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喝掉,我们回家。”
萧撄虹用食指狠狠点了他十几下,悻悻住手,咕哝,“我早晚得杀了你。”
格拉齐安已经踱进卧室,把牛头梗塞浦路斯拎了出来,预备交给大厦司阍,他慢慢地回了一句,“喝完再杀。”
萧撄虹恶狠狠喝干,照旧被血味呛得直咳,他抹抹嘴,“尤佳,怎么穿这么素净?”印象中狼林总管始终一身黑衣,静如夜色,虽然他其实是那样苍白秀丽的一个人。
尤佳轻声回答,“已死之人。”
白如静雪,那是梵比多山最高权威御用礼服的颜色,也是……尸衣的颜色。最高的神,与已死之人,在维奥雷拉人看来,统统都是非人间。
萧撄虹叹了口气,“可怜的。”他拍拍尤佳,“去换套衣服,我们回家。”
“大人……您知道吗?”
德拉加慢慢抬起头,看向问话的人,小督事柯德鲁察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脸色,大着胆子问,“听说……萧家那位小爵爷回来了。”
他一边替盘踞在药塔外墙上的药草除枝,顺便收集新鲜的嫩芽,一边还分心絮絮叨叨,德拉加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如果从这个高度掉下去摔断脖子,只会让他成为家里的笑柄。
柯德鲁察见他不回答,兀自耸了耸肩,“那位小勋爵,真的那么奇怪嘛?”
德拉加沉默半晌,“别掉下去。”
“啊?……啊!”
德拉加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吓得面青唇白的小督事,直接把他从屋檐下扯了回来,扔到一边,继续调弄烧瓶里的药剂。
柯德鲁察摸了半天鼻子,怯怯问,“大人……我可以去看看吗?”
听说那位小勋爵的原形极其奇异,容貌也是尊主大人那一挂的精巧亮丽,在这家里还惹出过天大的祸事却安然无恙……传奇人物!
德拉加又默然,就在柯德鲁察几乎要放弃的当口,他轻声说:“去吧,不过换件衣裳,别让人看出你是药塔的。”
“啊……好!”
柯德鲁察拔腿就跑,生怕他改主意,回寝室翻出件做学徒时候的细麻布短袍穿上,他嗖嗖地跑去山口。早听说狼林已经在那儿列队迎候,去的晚了,人被直接接回火兰馆,可就看不着了。
他一路小跑,找到约好的伙伴,一同搭了马车下山,车上都是三塔实习的宗系子弟,大部分都是这半年才正式进塔的,有督事也有文书,大部分还是学徒,叽叽喳喳热闹得很,议论纷纷,都在说那位闻名不如见面的小勋爵。挑唆狼林总管杀了药塔御使……害死了不下五个卓根提斯……长相出奇的美,心出奇的狠,原形出奇的诡异。
每一桩,都是足够噎下几大碗饭的好话题。
“埃米尔大人没死。”
所有人齐刷刷盯着柯德鲁察,耳朵竖的笔直,等他交出最新八卦。
“埃米尔大人在药塔休养,已经大半年了。”
有知情的轻声窸窣,“烧成那样……”
柯德鲁察摇摇头,“好像没那么严重。”
“真的?你看见了?”
“上次德拉加大人有扶他到花园散步。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可怕的样子。”
话题立刻转到药塔的神秘方剂上,都没发觉已经到了山口,男孩子们纷纷跳下马车,在树丛里藏好,熟门熟路地摸出望远镜——没办法,靠近到目力所及的距离,决计会被狼林发现,少不得要挨揍。
眼看远处车队停在山口,车门一开,青发青年先迈了出来,长辫子龙尾似的向后一甩,他绕到另一边,接出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萧撄虹的脸上毫无遮掩,他在梵比多山的日光下微微仰起头,六月艳阳就正好逼上他的脸。
柯德鲁察啊了一声,顾不得遮掩,望远镜啪地脱手而落,他旁边同伴等得来不及,抓过来看,也吓得惊叫一声。
格拉齐安微微侧耳,一皱眉露出真切不悦,从狼林属下手中接过一匹马,先把萧撄虹扶上去,自己一纵身坐到身后,对身畔的人偏了偏头,“逮回来。”
萧撄虹回头一看,哈哈大笑,山坡上匆忙逃窜的小孩子们——其实也比他小不了几岁,看在他眼里非常好玩。正想多说几句风凉话,身下猛的一震,坐骑向前飞窜出去,他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进格拉齐安怀里。
格拉齐安稳稳地把着缰绳,轻声告诉他,“坐稳。”
“你妈的,我差点摔下去……”
格拉齐安打断他,“你不会摔下去。”
“放屁。”
“有我在。”
他不再开口,狼林和龙牙会一路紧紧护着,飞快驰回火兰馆。他跳下马,对萧撄虹伸出手,“自己走?还是背你?”
萧撄虹爬下来张嘴要骂,突然看见耶雷米亚静静站在门口台阶上,无端有点扭捏,嗤一声,“就凭你那身板……”说完又想到这多半年是没少见识格拉齐安那一把力气,一转念想深了点,脸皮微微一红,格拉齐安自然看不见,就算看得见也无所谓,一弯身把他背了起来,轻轻松松地踱进去,同耶雷米亚擦身而过。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所有人都很平静,除了匆忙赶来的德拉加,药塔三御使一个重伤,一个宅起来不管事,年轻力壮的只剩下他一个,已经得到消息,自家新入塔的小督事犯了规矩,已经被狼林扣下,是打是罚姑且不论,碰上这种事,当家御使自然是要亲自去请罪的。
他延捱了一阵,还是迟疑着去了火兰馆,进门就看见大厅里滚着一地的小孩,一连串地捆着,胆小的已经呜呜地哭。他一眼看见柯德鲁察,叹了口气,转向似笑非笑坐在长椅上的霍雷亚,“大人。”
霍雷亚十分淡定无所谓,“哪个是你家的?领回去记得揍一顿,长点记性。主上今儿这是心情好,不然抽不死他。”
德拉加微微叹一口气,刚放一点心,陡然汗毛直竖,那感觉实在太过清晰,如冰浸水,他本能抬起头,围绕挑高穹顶的旋转楼梯上,那张小小的脸孔正俯视着他。
小巧,然而破碎的脸。
霍雷亚抬头看了看,笑了,“哟,小宝,歇好了吗?想出去玩吗?”
萧撄虹一笑,嘴角直直地向左半边脸上扭曲,是个上错了发条的玩偶娃娃。他一步步走下来,柔软长袍拖在脚下,亚麻灰的发丝垂到肩上,柔软披拂——如果不是那张脸,他看上去一定就像个精灵,背上箭壶就能去演Legolas。
地上蜷缩着的少年们顿时都忘了哭,吓得缩成一团,德拉加本能迎上去,“……小宝。”
“借一步说话?”
霍雷亚看着他俩的背影点了点头,吩咐狼林,“小崽子们都放了吧。”
仿佛自然而然地,萧撄虹带头进了维琴秋最爱的那间云纹石会客室,他在角落里坐下来,长袍团在膝头,双手环膝仰头看着德拉加,“我回来了。”
德拉加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萧撄虹又说了一句,“他还好吗?”
“他……没太大问题。”这诡异对话实在令他无法忍受,萧撄虹直直对着他的那张小脸更让他忍不下去。
“小宝……小宝,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萧撄虹愕然笑了,“为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杀了你,埃米尔就不想要我的命了吗?”
德拉加哑然。
“实话说,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指尖轻轻抚摸着颊上那道伤痕,他微微笑着,“从我九岁开始,他就想要我死。尝试也好,用心也好,真抱歉我还是活到了现在。坦率地告诉你,如果是之前,如果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他们……那些卓根提斯们回来,我都会离开,不管到头来会变成怎样。有谁想要我的血吗?试试看吧……但是,”
他淡淡一顿,“但是现在不行了。”
安布罗斯已经死了,阿德里安、卡尔曼,我不相识的那些狼林属下……死亡能夺走灵魂,无论是接受者抑或执行者——把匕首插入尤佳心口的耶雷米亚,从那以后,他还笑得出吗?
“你……一定要杀了他?”
“不,”萧撄虹讽刺地笑了,“我会祝你们百年好合。”
“小宝!”
“不然呢?”他幽幽地笑,“你是向着他、帮着他的,一直,我说错了吗?”
“所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告诉主上?你明明都知道,不是吗?!”
萧撄虹大笑,“你是想说,我留着你来慢慢折磨吗?”他笑得把脸埋进了手臂,声音含糊,“拜托,别念这么戏剧化的台词。”
“为什么,小宝?”
“嗯?”
德拉加死死盯着他,“为什么要保护我?即使我……背叛你。”
他无力地说完,终于忍无可忍也坐下来,双手抱住了头。萧撄虹看他一会儿,跪起来慢慢向他爬过去,冰凉细弱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手,声音极轻,“因为我不想欠你的。”
——维锦曾经想把我们捆在一起,不是么?
——那激怒了你的那个人,不是么?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但我永远不稀罕这种一厢情愿呢?
我给过你自由的机会,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以及……让你对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尽忠的机会。
……够了没有?
德拉加痛苦地摇着头,“小宝,小宝。”
什么是用情至深。
是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梵比多山的晴空丽日里,用最纯粹的眼神注视你,用最妖冶的欲望渴求你,用最忐忑的心情期待你,用最任性的目的……占有你。
德拉加怔怔盯着他,一句话哽在喉头——你才十六岁啊。
值得吗?
“所以你都知道……是不是?”
萧撄虹轻轻点头,笑了,“所以埃米尔也不算委屈。尽管……是你帮了他。”
“……小宝。”
“我知道的啊。”他轻快地说,“他的蛇为什么不怕我了?因为它们尝过了我的味道。
耶雷米亚告诉过我,指甲、牙齿、头发、血液……什么都好,都是我的一部分,那是黑巫术的材料,行诅咒的必需。
所以尤佳想拿我的指甲,诱水银桥现身——所以那些蛇,它们不怕我了!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那之前都是你在照顾我不是嘛!除了小安,只有你才能拿到那些,我脱落的头发,剪掉的指甲,受伤时候用过的绷带、药棉、纱布……你把那些收集起来给了埃米尔,是不是!
他的蛇吃了那些东西,是不是!”
德拉加发着抖缩成一团,萧撄虹忽然用力拍打他的头,声音尖锐得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可是小安因为这个死了啊,德拉!”
德拉加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手腕纤细的皮包骨头,他打了个冷战。
萧撄虹慢慢平静下来,“你偏心。”他微弱地指控,“这不公平啊……”
“小宝……”轻轻扶他坐下,德拉加垂下眼睛,“埃米救过我。”
萧撄虹看了他一眼,“救命之恩?”
“我九岁时候化身出来,骨塔师匠大人想要我去他那里做学徒。”他目光微微飘远,丝缕纠结,倒带的记忆终于停在多年前那个炎热午后……他轻声问,“你看到那个沼泽了吗?”
萧撄虹冷冷地看着他,“当然没,你想说什么?”
“埃米一直跟着我……从小就是,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沉默地,也执拗地跟着。
那个沼泽,他们说,沼泽里有得了龙纹症的蜥蜴。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可以捕到一条。”
然后……看着它绽开炫彩轻薄的磷色翅膀,在奇异花纹的照耀下,绽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飞翔。
萧撄虹想到可拉海,忽然有些不自在,“你去了?”
德拉加轻轻点头,“我没有找到蜥蜴,但是掉进了沼泽。”
“你……是埃米尔救了你?”
德拉加略一点头,目光平静得茫然,仿佛这并不是重点……“那个时候,耶雷米亚大人看着我。”
“什么?!”
“他在马上,在树林的对面,我看到他,他也看到我。我下沉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
萧撄虹惊惧地盯着他,“那个时候……耶拉对你见死不救吗?”
德拉加没有回答。
要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
那个时候,那种对视的瞬间,一切恐怖都不存在了,无论是龙舌一样温暖粘腻地缠绕吸附着身体缓缓下沉的泥浆与腐叶,还是逐渐逼近口鼻的窒息味道。
那双缥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被冰霜瞬时凝冻的清透意味。
他没有看见德拉加被泥浆没过头顶,就已经勒紧缰绳转过了身。
萧撄虹重复一遍,“他没有理你,但是埃米尔救了你……耶拉不是你哥哥吗?”
德拉加没有作声。
“所以……救命之恩,是吧?”
“只有那一次,我听见埃米对什么人大喊,他一直都那么沉默,大家几乎都以为他是哑子。只有那一次,他的蛇把我从沼泽里拖出来。
他对着耶雷米亚大人吼叫,他说……‘你不要他,但是我会要他的。’”
萧撄虹咀嚼了一会儿,悠悠地一笑,“他会要你的。”他轻声说,“德拉,你知道吗?如果我在那儿……我,也会要你的啊。”
但是你不在那儿。
他不需要看见德拉加的眼睛,也能从空气中读出这句成形的回答,慢慢咬住嘴唇。
“嗯,救命之恩……可你对我也有救命之恩啊,德拉。”
德拉加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对不起你。”
萧撄虹摇摇头,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推开门的同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头,“那个时候,你是知道我偷拿了银沙鞭的吧?”
德拉加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沉默。
“拿了那根鞭子,我跟尤佳才进了他的房间。”萧撄虹轻声笑了下,“你……到底是期望我去干什么呢?”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藏在他房间里,打他一顿就算吧?
德拉加颓然抱住了头。
“那颗珠子,你用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德拉加无法回答,不能回答,如何回答……这其中的转折啊。
萧撄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如果我早知道小安会死,我绝不会把那颗珠子给你。”
他重重摔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