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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0 MONS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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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梅影萧疏睚眦香
第一卷作怪
CH0 MONSTER
他们说,镜子里照见怪物。
——你相信吗?
国王中学九年级毕业式那一日,天空晴朗得活像水晶瓶子倒扣下来,睁开眼就神清气爽。
中学是名满斯德哥尔摩的私校,且历史悠久,最多官宦子弟,亦是几代国王母校。平时严格住宿制,不准家长探看,毕业式当然例外,一大早四面八方赶来,停车场上各式名车如同开了车展,保安看得眼困,但仍然注意到,其中一辆宾利虽然型号外观都普通,附近车子却明显停开一点距离,是个恭敬谨慎的态度,好奇绕过去看车牌号,便不由得耸耸肩。
是得恭敬,不恭敬成何体统。
上次见着这种架势,似乎还是多年前长公主入学。再怎么刻意朴素小心,总不至于为这点事特意换了车牌。
车牌上只两个字母SN,外加几个零。
仪式已经开始,地下停车场一片寂静,隔音良好,通风口附近却突然传来细细响动。极细微,极尖锐,又像哭又像笑,更像猫叫。
保安忍不住打个寒战,明知外面青天白日,是惯常的好天气,停车场苍白均匀光线里,一切却都好像太平得不像真的。
萧撄城坐在自己座位上,后背笔直,头也不回一下。他身边是自幼的死党,温德伯爵家的二小子松•沃尔特,松向来坐不住,又高兴,左看右看,不住向后面观礼席使眼色,又俯过来轻轻说:“嘿,你爹妈来了。”
萧撄城动也不动,肩头微微一耸,“老实点儿。”
松满不在意,“有什么。”说着又对自己父母招手,“假正经,你不想知道云宝来了没?”
萧撄城果然动了动,“来没来?他说了要来的。”
“嘿,就不告诉你。”
萧撄城不动声色,探出脚尖压住老友脚背,暗暗用力,松立刻龇牙咧嘴,“混蛋野人!”
十四岁少年微哑嗓音里带了笑意,“我弟弟来了没?”
松摇摇头,“没瞧见。”又特意多看一眼,“你爹妈那儿有个空位,应该留给他的。”
萧撄城点点头,放下心。
松已经在唠唠叨叨,“放假去马达加斯加度假好了,听说那里非常好玩。”
“岛上又不缺狐猴。”
“唔?”
萧撄城不重复,只微笑,松反应过来,大怒,又不敢动手,闷闷鼓了腮冷笑,“就你帅!”过一忽儿又叹口气,“嗯,就你帅。”
不能不承认,死党确实长得好,虽然还小自己两岁,个子却高了一头,他又有好遗传,爹帅妈美,天生一张冰雕雪琢的美人脸,国王中学是男女混校,萧少爷不是不吃香的。
他转脸向女生那边挤眉弄眼,惹来嘻嘻笑声。萧撄城耳尖一动,眉梢微微扬起一点,仍然忍住声色不宣。
说是毕业式,其实几乎百分之百学生都升入本校高中部继续做同窗,因此并不放在心上。校长也明白,短短讲话之后便微笑示意进入下一项,学生依次走上台行了礼,拿到小小一卷金线勾边羊皮纸证书,惹台下观礼席上家长一阵又一阵唏嘘。
轮到萧撄城时,他自校长手里接过证书,回身微笑示意,趁机一眼扫过全场,台下立刻窸窸窣窣一阵轻声赞叹议论。谁家的孩子,如此英俊,才十几岁已经气势非凡,双目雪亮,无端带几分雪隼般狠准味道。
“谁家的?”
有知情的微微笑,“萧家的老大。”
“那个萧家?”
“没错。”
“难怪。”问的人也笑,“看这架势,又一个小龙王。”
萧撄城自然听不见这议论,一眼叼住观礼席最后一排角落,父母正安静坐在那里,看见他只微微点头示意。母亲也没盛装,只一袭轻盈贝壳红纱裙,身边座位上正是自己小弟,碍着父母不敢跳起来挥手,只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放下心来,转身下台坐回松•沃尔特身边,嘘一口气,“我看见云宝了。”
松耸耸肩,“你干嘛那么紧张小宝。”
萧撄城不回答,攥紧了证书,仪式一结束便直奔观礼席,“爹,妈。”
萧未晏微一点头,“可以走了?”
萧撄城早习惯自己爹少言寡语,点点头,“回家。”眼看已经有人投来目光,目测打算上前寒暄,他从母亲手里接过弟弟,立刻挽到身边。
他母亲布罗丁女伯爵四下望了望,笑着告诉丈夫,“阿德布林大法官在,好应该打个招呼。”
萧撄城微微一怔,手背被人捻了一把,他低头看,小弟萧撄虹对他睒晱眼,又吐下舌头,萧撄城脸一红,轻斥,“云宝!”
父亲正回头问他,“奥尔丁,阿德布林家的闺女是不是跟你同级?”
不等萧撄城回答,萧撄虹已经笑嘻嘻大声应,“是!Kitty姐姐在大哥隔壁班!”
萧未晏眉一皱,“Kitty?”这哪像个瑞典名字。
妻子笑,“人家闺女名字是亚尔赛特,亚尔赛特•希尔•阿德布林,天知道你儿子一见人家就乱叫,难得小姑娘不恼。”
萧未晏皱着眉点下头,不忘教训小儿子,“别给女孩子起外号。”
萧撄虹扭来扭去,一身雪白细棉布衣裳衬出个象牙娃娃,细长眉眼益发显得幽雅精致,他才九岁,个头在同龄孩子里只算正好,身材也偏单弱,比哥哥矮了差不多一半。萧撄城一只手就揽住他,轻轻从他鬓角吹下一点灰来,再爱惜地替他捋平衣摆。
法官大人已经走过来,和妻子一起牵着独养女儿,两对夫妻寒暄几句,萧撄城动也不动,脸色照旧。萧撄虹却见了人便开开心心喊,“Kitty姐姐!”
亚尔赛特同萧撄城穿了一式的校服,淡青底子镶银边。她细高个头,比萧撄城只矮了不多一点儿,鹅蛋脸晶莹润泽,细高鼻梁极其标致,清亮眸子里似洒了宝石粉,一眨眼就是满地星尘。虽然生得美,并没大肆打扮,金发上只结了素净雪青丝带,雪白脖颈上一根细细银链子。
她冷冰冰冲萧撄城点点头,却一见萧撄虹便笑,“云宝,你也来了。”
萧撄虹挣开哥哥奔过去,萧撄城不好意思,索性别开脸,又忍不住回头,弟弟直冲进亚尔赛特臂弯,拼死撒娇,在女孩子怀里蹭个不停,萧撄城忍不住想叹气,低声吼,“云宝!”
女孩子一眼瞥过来,他面孔忽地涨红,握紧手指不肯做声。
萧撄虹有恃无恐,腻在亚尔赛特怀里咭咭呱呱,“Kitty姐姐来我家里玩……”
亚尔赛特宠溺地拍拍他头,“你来我家里玩,安雅生了一窝小仔,喜欢的话送你一只。”
萧撄虹立刻欢呼,又偷偷看一眼哥哥,“我要问过爹爹妈妈和大哥。”
萧撄城闷闷地,“暹罗猫长得像个鬼。”
一大一小立刻对他怒目而视,逼得他只好举手投降,“安雅例外。”
那边两对父母正聊得投机,门外忽然喧哗,听声音还有惊呼,萧未晏眉峰一立,同法官对一对眼神,快步走出礼堂。
礼堂外已经乱成一团,校工里外安抚,碍着都是名人和名人子女,终究不好强势安排,萧未晏沉吟一刻,随手取过扩音器,朗声说:“都安静些,这可是校园里。”他一指正不停跺脚说个没完的一对夫妻,“您二位,有何意见要提,校长在礼堂,不必对空气宣讲。”
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炽烈阳光将一头银发染得明净雪透,双眉生得极低,眉尾却飞扬得简直跋扈,压住一双钢青色瞳孔更显得乌沉沉的蓝,家常只穿了极其朴素一套暗纹西装,无形中有种君临天下气概。那对夫妻看他一眼,立刻慑住。人群中更有人窃窃私语,“那是谁?”
“萧,萧-诺西阿。”
“……北海公爵?”
校长已经赶出来,“怎么回事?”
人群让开,这才看清地中间一个人直挺挺躺着,口喷白沫,一弹一弹地抽搐。几名警卫七手八脚按着他手脚。校工抢上来低声汇报,校长越听脸色越紧,听完对家长群赔笑解释,“请稍等一等,如果不介意,可以回礼堂稍作休息,稍后送茶点来。”
方才啰嗦不停的那对夫妻携了女儿低声抱怨,“这算怎么回事。”又紧搂女儿安抚,“不怕不怕。”
也有人议论纷纷,“怎么突然出这种事。”
“这人也穿着制服,是校工吗?”
“不知道,突然跌跌撞撞从礼堂侧翼那边跑过来,还流着鼻血,活像中了邪。”
“……不是嗑药了吧?!”
众人越说越乱,校长满额冷汗。萧未晏皱眉斜觑,“召警吗?”
“……公爵大人。”
按理自然是要报警的,可是万一真是个瘾君子,国王中学的名声……
萧未晏自然知道他想什么,“这人是谁?认得?”
秘书扑上来,“园丁,是园丁。”
“园丁?”
“对,专负责礼堂所在这一区,名字是肯贝里。”他擦擦汗,“没有家庭,记录清白。”
萧未晏言简意赅,“召警。”
开什么玩笑,若是外人侵入伤人,如何保证这一校园孩子的安全。
校长还在七上八下,萧未晏拔脚就走,“这人平时在哪儿工作居住?”先过去看看有什么毛病再说。
校长差点吓死,“公爵大人!”狠命挥手叫保安跟上来,把萧未晏围在中间,校工拦不住好奇的学生和家长,一群人倒是个小规模的浩浩荡荡,绕到礼堂侧翼,一眼看见校园里每座建筑都附有的员工休息室,邻近花园,门口还有新修的花畦,掩映齐刷刷一排高大水杉,树下似乎有挖开的新土,土里潮湿浸润着的颜色是……
萧未晏不由得停了脚步,皱紧眉梢。
他身后一声尖叫,“巴沙!是巴沙!”
萧未晏猝不及防,几乎给吓了一跳,大法官一把没抓住,亚尔赛特狂奔出去,直奔树下土堆,几个女孩子如梦初醒,也尖叫着跑过去,边跑边哭,顿时乱作一团。
萧未晏疑心大起,他看清了树下埋的那是什么——那是半只猫的尸体!
眼看女孩子们奔到近前,掩着眼睛尖哭不停,亚尔赛特却没哭,一抬手拦住其他女伴,看清楚之后取出手机,刷刷刷拍了几张,这才抬头看过来,一双水盈盈大眼睛里满满的泪,绷得眼圈潮红,强忍着大声说:“有人虐猫。”
她话音刚落,萧撄虹躲在萧撄城身边怯怯地问,“树上……那是什么?”
所有人不由自主看过去,亚尔赛特身边一个女孩子嗷的一声,倒退几步,腿一软摔倒,差点晕了过去,其他女孩子也尖叫连连,捂了眼睛不敢看。
树枝间暗影斑驳,细看像幅拼图,拼图的曲折迂回间,藏着半张黑白鱼骨纹的猫脸,和闭不上的金绿眼睛。
剩下的那半只猫,在树上。
亚尔赛特没哭没叫,仰着脸看着那拦腰斩断的半只死猫,整个人呆住。
萧撄虹一推大哥,萧撄城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又反应过来,一回头看见萧撄虹扭眉瞪眼,“去啊,去!”
他咬咬牙,抢步上前抓住亚尔赛特肩头,轻轻带转身,又扶着她手臂,觉出她轻飘飘仿佛随时要摔倒,手上用了点力气半拖半抱着走回来,交到大法官夫妻手里。
阿德布林法官对他点点头,不及致谢,慌忙安抚女儿,“亚尔赛特!”
女孩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瞳孔有了焦距。萧撄城担心地看她,亚尔赛特哽咽几声,突然呛咳出来,咳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露出小女孩儿姿态放声大哭,“爹!爹!有人杀了巴沙!”
女孩子们早已哭声一片,吓慌了满地的父母。
萧未晏轻轻问,“那是?”
萧撄城低头,“外面来的流浪猫,学校里有个半地下救助组织,她们经常喂食,长久都熟悉,起了名字,还请医生来给做过绝育手术。”
公爵夫人也皱眉,“这太过分。”
萧未晏看一眼妻子,没说什么,他自幼从戎,眼光自然锐利,识辨伤口简直太容易。过分——那猫是生生被用钝器铲死的!
他目光一转,落到不远处花畦里的铁锹与花铲,心思一动,轻轻咒骂,“这人活该。”
妻子诧异地看他,“埃莫兰?”
萧未晏几步上前拔出铁锹,果不其然,锹头还有猩红粘腻残余。他暗暗叹口气,一转眼看到地上扔着伏特加瓶子,酒水差不多已经淌尽,手帕垫着拿起来摇了摇,又闻了闻,看不出门道。
救护车赶到之前,校医已经紧急处理,这时过来同校长汇报,“很难说,他喝了什么,看起来是酸物腐蚀了食道。”
校长下意识问,“是自杀?”然后苦笑,当然不,自杀的哪会跑去众目睽睽大礼堂求救。
萧未晏横他一眼,“您很希望他是自杀?”
校长看着他,继续苦笑,声音压低一点,“当然,公爵先生,当然。”
萧未晏扬眉,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爵衔,麻烦的是,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叫他——那是为什么呢?
他不再多说,将证物交给安保主管,扶着妻子顺便拉上阿德布林法官,两家人率先离开现场,他们一走,余下的家长和学生也窸窸窣窣散去,礼堂里已经备好了压惊的茶点。
赛特瓦尔斯警司赶到时,大部分学生和家长已经离开,礼堂里余下十几个人,星星散散,或坐或立,正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有些时候赛特瓦尔斯觉得自己实在有理由佩服这些人——这些既得利益者,在一出命案现场喝下午茶,这种事不关己的悠闲和冷血并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也许这就是原因——他们能够在这个阳光绚丽的午后,乘名车、携美人、穿华服,来到全瑞典最好的中学,参加儿女毕业式的原因?而自己就只能在一个报警电话后匆匆忙忙地打断所有梦想中的既成安排,赶过来擦屁股。
安保主管彬彬有礼地迎上来招呼,赛特瓦尔斯一边接洽,一边不露痕迹打量礼堂里留下的人,看起来是三四个家庭,几对夫妻在聊天,四五个小孩子聚在一起,有男有女,衣着都简单而精致,容貌也干净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
他呶呶嘴,“那些人?”
安保主管悄声地,“大法官在,还有一位海军中将,哦,还是位公爵,那边是温德伯爵,还有本滕森教授全家。”
赛特瓦尔斯按捺恼怒,“我想知道他们留下来干什么,以及其他人为什么离开了。”
安保主管摊手,“公爵先生认为大家都没有作案嫌疑,校园动态又有监控录像可查,没必要让学生们留下继续受惊。”
“见鬼。”赛特瓦尔斯低咒,他认同这判断,但实在反感这专断——这本来应该是警察做的事!他大步上前,“公爵先生?”
银发男子转过身来,微微点头,“萧-诺西阿,您好。”
赛特瓦尔斯亮出警徽,“听说是您发号施令,让其他人离开?”
这问题俨然有点不客气,萧未晏却不以为忤,“有些孩子已经受到惊吓,不适合再留下去。何况事发时大家都在礼堂,并无嫌疑。”
“嘿,您能保证?”
萧未晏定定看他,轻声笑了,“为什么,我相信这个毕业式的来宾应该不会特意利用这么宝贵的时间来谋杀一个校工。”
他就事论事,说的都是实话,赛特瓦尔斯明白,却总觉得有些嘲讽的意思。高贵的人们不屑于谋杀一个普通人,哈?
“那您为何留下?”
萧未晏耸耸肩,示意身后,“阿德布林的闺女坚持留下来报案。”
一句话没头没脑,赛特瓦尔斯愣住,本能重复,“报案?”
美貌金发女孩已经看见他,立刻走上来,眼睛还红肿着,更添几分鲜丽可怜,礼貌是无懈可击的,行礼问了好,然后举起手机,“有人在校园中虐猫,这是证据。”
赛特瓦尔斯顿时卡住,很想骂句小题大做,女孩子却满眼期盼,实在说不出口。接过来看了几眼照片,他也皱眉,“在哪里?”
安保主管指示他去了花园,同样见到事发现场和证物,又在园丁小屋里搜检一遍,他得出和萧未晏相同结论——有人在园丁肯贝里的酒瓶里做了手脚。
可是,为什么?
他抬眼扫视周围,礼堂侧翼面对事发现场有一排窗口,他随口问,“那些窗子是?”
安保主管看一眼,“应该是盥洗室。”
窗子上明晃晃的摄像头,赛特瓦尔斯摇摇头,不,再蠢的人也不会在这儿搞事,又不是自拍爱好者。
他视线落到窗子上方离地约三公尺、二十公分见方的通风口,那儿倒的确是监控死角……在想什么?
“那只猫。”
赛特瓦尔斯猛地回头,“什么?”
他看见一个高挑英俊少年,银发,瞳孔冰蓝,英秀轮廓和那位公爵大人一个模子拓出来似的——萧-诺西阿家的小勋爵无疑,少年穿着国王中学制服,左手揽着小小一个男孩子,姿态亲昵保护,俨然是亲兄弟。
赛特瓦尔斯皱了皱眉——这兄弟俩可长得不像,虽然洁白俊秀如出一辙。做哥哥的双目如星如潭,深邃明艳,隐约带几分山水分明的冷漠,薄唇如裁,整张脸精雕细刻,笔划潇洒。那小孩子却生了一张古瓷偶的脸,俏鼻梁,丹凤眼,尖薄眼角和弯且长的眉梢一道直挑进鬓角里,嘴唇小而肿,花苞似的,无端妖艳。
除了飞扬跋扈的眉型,他俩简直没什么相似之处。所幸赛特瓦尔斯瞥了眼公爵夫人,这才明白过来,小的那个俨然像足了母亲的古典长相,简直就是画里的美人,在这个流行复古的年代,可谓时髦典雅之至。
那孩子躲在哥哥手臂下面,咬着嘴唇打量警司,忽然发觉什么似的,微微笑了。
萧撄城一把按住他,对赛特瓦尔斯点头,“受伤的园丁很可能就是虐猫犯。凶器还在花畦里。”
赛特瓦尔斯饶有兴味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萧撄城面无表情,“请调查清楚,公布事实。”说完鞠了个躬,转身就走,那小孩子被他拖在手里,半跑半走。
赛特瓦尔斯一时怔住,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油盐不进!
最后过来寒暄的阿德布林大法官还比较正常,虽有距离感亦不缺礼貌,和校长一起三人交流了一下情况,结论是:“希望警方尽快给出结论,以免给学生留下心理阴影。”
赛特瓦尔斯点头,这个自然。他看着这素日相熟的几家人一同离去,目光终于落到那一对高挑少男少女身上。无他,那几岁大的小男孩被哥哥牵着,一边左摇右摆地努力去抓女孩的手,亚尔赛特看着他笑,把手递给他,他立刻十二分满足,安静下来。
萧撄城低着头也不说话,任凭弟弟跟亚尔赛特哩哩啰啰说个没完。几家大人瞧着萧撄虹这摆明车马的拉拢,都忍不住笑,笑得萧撄城不敢抬脸,脸颊绯红直晕到耳后,似象牙匕首上一抹血痕。亚尔赛特倒大大方方,完全不介意和他一同拉着萧撄虹,等到自家司机开车过来,这才分手。
“清洁剂?”
检验报告出来,赛特瓦尔斯有点惊讶,园丁肯贝里的伤情非常严重,系强碱性溶液灼伤,食道和胃都严重受损,很是遭罪,初步推测是有人在他那瓶伏特加里兑入了清洁剂。
国王中学规范极其严格,酒精是绝对禁止。这人就算痊愈,工作也已经保不住。
助手点头,“他承认那只猫是他杀的……用铁锹铲死的。”忍不住露出嫌恶神色,“这人活该。”
赛特瓦尔斯看他一眼,“注意用词。”
助理心不甘情不愿,“是。”想一想,“那小美女,哭得多么可怜。”
赛特瓦尔斯大怒,“滚回去看监控录像!”
他十分纳闷,国王中学的安保措施数一数二,监控非常全面,但摄像头安放在礼堂墙壁上,被杉树阻隔,拍不到这一边花园和园丁小屋的详情。肯贝里大概也是认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无论喝酒或虐猫都有恃无恐。他食道严重烧伤,剧痛几乎不能说话,警方只好派人断断续续费力沟通,问出一点信息。譬如酒是他自己带来的,当天才开封,譬如他并没发觉任何人接近,譬如……他并没把半只猫悬挂在杉树上。
那正是赛特瓦尔斯最质疑之处。
哪个虐猫犯会给自己挂这种幌子?何况水杉最高长得到三十几公尺,校园里这些虽然不算高,也有十几公尺,普通人怎么上得去。
而清洁剂……附近最容易找到清洁剂的地方……大礼堂的盥洗室?
他立刻驱车回到国王中学,没错,盥洗室窗子正对花园,同时他也从保洁上了锁的杂物间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清洗盥洗室主要用大量酸剂,角落里却也有一瓶对付油污的碱性清洁剂,保洁已经记不清用量。赛特瓦尔斯从窗口望出去,杉树掩映间几乎看不清花园,他心生疑窦,没有作声。
手机突然震动,接起来,助理声音断续,仿佛被什么惊吓,“老大,有,有鬼!”
他思维仿佛不停断线空白,努力保持音调平稳,赛特瓦尔斯听完默默挂上电话,独个站在窗口,听空荡荡风穿过杉树丛,扑上脸孔。
“老大,我看了十几遍录像……地上有个影子。”
有什么东西越过了监控范围,从摄像头上方飞过。
“那东西直接上了树,摄像头拍到树枝晃动的投影,移动速度非常快,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是什么?
身后吱呀一声,赛特瓦尔斯猛然回身,一手本能摸到怀里枪柄。
什么都没有,个个厕格都门板紧闭,外间的小梳妆室和为成年来客特备的吸烟室也空无一人。他却汗毛都竖了起来。
强忍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异样惊悚,他跳上窗台,扯开通风口处的百叶细细观察。他实在不愿相信那个推断,有“东西”——会取清洁剂的“东西”——从这里钻了出去,故此才能轻易躲过摄像头,却在地面留下影子。
摄像头经过确认,绝不可能被移动,且有专人不错眼珠观察动态,稍有意外都会第一时间上报。
……但只可能是这里,其他楼层都有保安把守得密不透风,却不会有人刻意警惕一楼的盥洗室。
那东西拿了碱性清洁剂——“它”甚至还分得清酸碱?酸剂味道刺鼻,即使兑了水也很难不被察觉,强碱药剂则不入口尝不出苦涩味道,何况适当稀释之后再加入伏特加里,那种烧着了的洋葱般刺激口感,只怕真能被伏特加烈焰般辛辣掩饰。
是那个原因吗?因为看到园丁虐猫,而赏了他一口毒药?
——怎么可能!
赛特瓦尔斯抬头看窗外高大水杉,最低的枝条离地也有三公尺,他又吃力探身出去,仰头四下看,目光停在藏在拐角屋檐下的摄像头上,立刻掏出手机,言简意赅,“安保主管?对,赛特瓦尔斯,还需要一部分录影带。”
如果那诡异假设成真,当真有东西从这个通风口出去,跳上杉树,那么以那只摄像头的角度,说不定凑巧可以拍到些什么。
“是你吗?”
萧撄城看着弟弟,轻声问了一句。萧撄虹并没理他,照旧坐在兄弟俩共用套间的地板上,背对着他涂鸦。
他已经换下了那套外出的白色小衣裳,家常仍然穿着白,是一件松松垮垮的棉布罩衫,牛仔裤逗趣地卷着裤脚,光着一双藕白细巧脚丫,儿童版猄皮豆豆鞋踢在一边。
“云宝,是你吗?”
萧撄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啊?”
萧撄城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他肩头,轻轻扭过来,“看着我,云宝。”
他倒吸一口凉气。
九岁的男孩有一张象牙色小面孔,做哥哥的早就看惯了这张无端带点媚气的娃娃脸,和母亲一样,异族色彩非常浓厚。他从来都知道,无论这孩子长成什么模样,都能从那双飞扬的眉认出彼此骨血中深埋潜绕剪不断理还乱的筋络,
他们都是萧家的子裔,北海萧氏,冷海之龙。
他的手微微颤抖,拂过弟弟一头色调浅到仿佛泛着银霜的亚麻灰色发丝,落到男孩温热脸颊上。
他缓缓捧起那张脸,凝视萧撄虹的眼睛。
那是一双纯净的墨蓝色瞳孔。
萧撄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更轻,“是你吧。”
墨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和他极其肖似,“是。”
萧撄城动了动,他能感到自己指尖渐渐变得冰凉,“你是我弟弟吗?”
回答比他想象的来得要快,要安静,“我永远是你弟弟。”
萧撄城动也不动地看了他半晌,吐出一口气,“好。”
他一用力拉过孩子,抱到膝盖上紧紧搂住,“小宝。”
怀里温暖细软的小身体静静地重复,“小宝在这儿。”
萧撄城搂紧他,一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萧撄虹任他抱着,视线空茫缓慢地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大约一刻钟之后他轻轻动了动,“哥?”
萧撄城放开他,他在哥哥膝盖上转过身来,一眼看见大哥脸色,顿时呆住,“哥,我……”
“嘘。”萧撄城起身开门看了看外面,又重新锁好。
萧撄虹已经涨红了脸,湿润红意一直充溢到眼睛里,他揉了揉鼻子,哭咧咧地扑进萧撄城怀里,“哥……”
“嘘,嘘,没事。”
“哥,我……我……”
“没事,没事。”萧撄城紧抱着他,“别担心,有大哥在。”
“……我是不是又做了恐怖的事。”
萧撄城没有回答,视线落到他换下的衣服上,暗自皱眉。萧撄虹得不到回答,哇一声大哭起来,“哥!”
萧撄城连忙悠着他哄,“没事,真的没事。”
“我会不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萧撄城本来非常愁苦,也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听着小子,”他放开弟弟,要他站直,“你是我弟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人动你。”
他重新抱紧弟弟,轻声问,“你记得?”
萧撄虹在他肩上蹭眼泪,一边点头,“我不知道……感觉很轻……很轻松。”
“轻松?”
萧撄虹没有回答。
“猫是你捆在树上的?”
“……嗯。”
萧撄城皱眉,“为什么?”
“我……”
“好了,算了。”萧撄城觉得头大,他叹口气,给弟弟擦干眼泪,“小宝,别想这些了。”想一想他压低声音,“天知道,真的没有人需要你来用这种方式替天行道。”他又砸自己的头一记,叹息,“我为什么要跟九岁小孩子说这些啊。”
萧撄虹静静坐在那儿,半抬着眼睛看他,过一会儿终于笑了笑,“嗯。”
“白色的?”
“没错,老大,那个摄像头拍到了,有个白色的东西从通风口的位置窜到了树上,不过只是一闪而过,速度太快,高倍慢进才抓到一个剪影。”
赛特瓦尔斯若有所思,助手看了他半晌,终于大着胆子,“老大……”
“说。”
“说真的,不就是一个虐猫犯吗?我们已经在他身上花了太多时间……”
他被打断,“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啊?”
“类似不能解释的意外,这难道是第一起吗?”
“您是说……”
赛特瓦尔斯的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去读档案!”
无端暴起的意外,不能解释的伤害,过去几年中类似无疾而终的伤害案件里,有多少起是具备那样一个古怪共性的呢?
“去年老王宫的意外,你没听说过吗?”
“啊?啊,可那个只是意外……嘛。”助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服气且郁闷地缩到一边。
那的确是场意外,老王宫是著名旅游景点,去年夏天出了场事故,一名外国女游客在王宫广场的喷泉台阶上意外折断了高跟鞋跟,结果摔碎了胫骨。后来查明是那双昂贵莫名的鞋子出了问题,景点方面自然不必负责,而肇事的鞋子被作为元凶送归品牌鉴定时,却得出了一个极为惊人的结论——那鞋跟并非自然损坏。
意即:有人弄断了这位女士的鞋跟,害她严重摔伤,打了八个月石膏。
那女人是个主持人,美貌、泼辣、粗俗,有名的大嘴,助手笑,“这回她可有一阵子不能在电视频道里喷人了。”
赛特瓦尔斯没心思同手下打趣,“在场还有什么人?”
“……很多游客。”察觉老大阴沉表情,助手立刻噤声,过一刻有点惊讶,“国王中学学生在场,分别是三年级同八年级。”
八年级,赛特瓦尔斯点点头,去年的八年级,今年的毕业生。
“还有呢?”他随口便数,“你记得年轻女教师的遇袭案?她在地铁站被袭击,手袋被抢走,幸运在毫发无伤,一个钟头之后地铁轨道里发现劫犯尸体。”
助手怔怔地打个寒战,“是,眼睛被挖空,所以被地铁撞死。”
“国王中学体育课,五公里地铁站远足。”
“……遇袭女教师姓Yang,Porcelain人……国王中学Porcelain文教师。”
助手回身扑到电脑前开始搜索,关键字一输入“国王中学”,屏幕上习习推出一连串档案,时间都集中在过去三年内。
“……老大!”
“这难道不值得奇怪吗?”赛特瓦尔斯喃喃问,意外、事故、劫案,涉事人非死即伤,原因方式千奇百怪,当事人各不相同,信息全不相关。
唯一同一因素,是都和国王中学有所关联。
确切地说,是国王中学去年的三年级和八年级。
“白色的影子吗?”赛特瓦尔斯微笑,“查礼堂录像,记录所有穿白衣的人,无关身份性别年龄——仪式举行时,现在四年级的学生在哪里?”
“已经回家休暑假。国王中学七年级开始实行住校制,一至六年级走读。”
赛特瓦尔斯状若不经意地问,“那个美国女人——那个主持人,她当时在做什么?”
助手耸耸肩,“目击者表示她是个刻薄鬼,”他带了点鄙视神色,“那女人全程喋喋不休,一直在批判王宫装饰太过奢华,又提到二战云云,十分讨厌。”
赛特瓦尔斯点头,提到二战瑞典置身事外的黑历史,想必不大好听。
“出门时她绊了一下,抱怨拼花地板修缮保养不力,逼着运营主管都出来道歉——五分钟之后,这女人就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赛特瓦尔斯笑了,助手懂得老大表情,立刻不安起来,“老大,你怀疑这学校吗?”
“不。”他平静地说,“我怀疑这学校里的某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