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倒影》她姓金jin

1、水晶

　　这里是一个小镇，临近海边，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只有排排小洋房坐落在街道两旁。镇上鲜少有汽车，所以空气比较清新，再加上靠近海岸，常年昼夜温差变化不大，也就渐渐成为了旅游、调养胜地。
　　天空湛蓝，朵朵白云在上方浮动，一切是那么和谐，纯净——美丽的地方——只是吴煜看不到。
　　是的，他是盲人，说难听了，他就是一个瞎子。
　　和苏妍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却意外出了车祸。很幸运不是么？应该感谢老天，自己没有落下残疾，只是眼睛出了问题。只是看不见了而已，只是在做饭时经常会被烫伤而已，只是走动时经常磕磕绊绊而已，只是不敢经常换衣服怕穿错而已，只是……她离开他了而已。
　　只是，“而已”。
　　“吴煜，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我……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要为我以后着想，我不能……”
　　“和一个瞎子过一辈子是吧？”吴煜接下苏妍停停断断的话，空洞着看着前方，头微微冲下，他在脑海中估测着苏妍的身高，以便自己可以“看见”她。
　　“吴煜！……对，不起……”苏妍的语调有些抬高，她不希望他这样看轻他自己，但最终也只是默默吐出了三个字，慢慢低下了头。也许，她早已没有了‘希望’的权利，在她坦白的刹那。
　　他全身僵硬的承接她最后的拥抱，然后听到她快步跑出去的的声音。最后还是向他摊牌了么？

　　………………

　　………………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感受着街道从宁静变得喧闹，再逐渐回到宁静的过程。有时他会用双臂抱住自己，蜷缩在门与墙面围成的夹角里，整天让自己置身于记忆中，回忆着从前的种种美好，当然也会刻意忽略那一次的对话，和那一个拥抱……有时他也会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呆呆的坐着，像个人偶，茫然地看着自己根本看不见的远方。
　　中午会有好心的邻居送来食物，他也会大方接受，然后把头转向食物递过来的大致方向笑一笑，听着爷爷奶奶辈的人说上一句：“多乖巧的孩子。”
　　这就是他的一天，确切的说，是他的每一天。
　　他把自己的心锁在盒子里，把钥匙扔向远方，看似过得波澜不惊，舒适安稳，其实他也知道，这种做法，叫做逃避。

　　“多好的一个孩子，又懂事长得又好，真可惜了的。”
　　“都快结婚了出车祸，女朋友还跑了……现在年轻人就是不懂得珍惜，只顾着表面的东西，我看这孩子可不错！”
　　“你小点儿声，别让人家听见了。”
　　老太太们会在早点时间聊聊邻家琐事，当然，吴煜总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主角。
　　“在聊什么呢？”年轻人端着壶温豆浆走到桌前，给每个人的杯子添满。“您们好，我是镇上‘老年福利院志愿者’的新成员，我叫付子墨。内个，我会努力的，希望能让你们满意。”年轻人显得有些拘谨，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不敢直视同一个人太长时间。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算太刚毅却也算不上清秀，嘴角有些微微上翘，明明犀利的眼形却在两个稍显浓重的黑眼圈的衬托下显得和善起来。
　　“子墨？那以后就让你多多费心。”
　　“麻烦你了孩子。”
　　“啊没有，不会麻烦的。刚才聊什么呢？”作为志愿者，就是要融入老年人的生活，同他们聊天，给予他们亲人般的关怀和朋友似的友好，让他们可以快乐无忧的生活。

　　其实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付子墨自己都觉得恶心，身为一个小混混，身为一个还算能打，在一片儿地方上还有点儿名声的混混，居然会来到这里去当志愿者还一脸友善的照顾老人。真的说出去究竟谁会信？换做以前，恐怕连自己都不会。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种事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付子墨倒也想开了，能帮点儿人就帮一点儿，也算积德，不为自己，留给他那没见过的父亲母亲也成。

　　是的，付子墨是孤儿，而且是内种地地道道的孤儿，背景‘干净纯粹’到按孤儿院院长的话就是：告诉他付子墨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他都信。
　　付子墨在九、十岁那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年龄段很爱闹，也爱瞎跑，经常是干干净净的跑出去，然后满身污泥又带着伤跑回来，却仍旧笑嘻嘻的。因为他知道，那个负责给小朋友洗衣服的阿姨很快就会发现他，然后会皱起眉头把他拉到很干净很洁白的屋子里帮他上药——淡淡的混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的房间。那个阿姨会蹲在他面前，这就让付子墨只能看到她那光洁的额头。那个阿姨的动作总是很轻很柔，上药的同时还会往他的伤口上小心的吹风，苏苏麻麻的感觉。然后会被重新换上干净的衣服，会被那种带着蒸汽的热热的湿毛巾擦脸。
　　付子墨一直觉得这是从小以来最幸福的事情，不过他也不敢天天如此，他总在害怕那个阿姨会突然哪天厌烦他。
　　付子墨总是揪小女孩儿的辫子、裹着阿姨们新洗的被单在地上滚，把院长新种的花连根儿拔掉……云云。
　　总之各种坏事一发生每个人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肯定都是‘付子墨’这三个字儿。
　　对此，付子墨个人倒是很高兴，他觉得这是有人记得他的标志。
　　他觉得这么做所有人都能记得他。

　　他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真正和人干了场架，而且很勇猛的拿着砖头就直接往人脑袋上拍了下去，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血。
　　后来人家家长找来了，所谓的‘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付子墨看着那俩个人对着院长说着什么然后指着自己骂，然后院长一直在道歉似乎还自掏腰包赔了医药费。
　　整个过程，付子墨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对面的几个人，他们几乎要把那个被自己打伤的男孩儿围在中心，不留一点缝隙给付子墨看见，好像似乎被他看上一眼，都会出些不好的事情。
　　其实在那一砖头拍下去之后，付子墨基本一直处在恍惚状态，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真的没什么印象，唯一记着的，就是一直瞪着自己的男人和指着自己骂的女人，他们把男孩儿搂在怀里，很紧。
　　解决整件事的经过有些曲折，不过事情结果倒也很简单——自己被赶了出来。
　　哦对了，他还记得一件事——打人的原因。他看见那个男孩儿欺负一个曾经给过他一块儿糖还对他笑过的女孩，他看见那个男儿的脚踩在了女孩儿的头上，他看见那女孩儿跪着身子侧头看着自己，脸上带着点儿绝望和委屈，他看见那女孩儿哭了。
　　所以没有多想，他就拿了块儿砖头拍了下去。
　　打人这件事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人是他打伤的是事实。不过有点儿遗憾他后来再没见过那个女孩儿，连最后走出大门的时候也没有，他还特意在孤儿院那栋楼的窗户下站了好久来的。
　　但还是有让他快乐的事情的，在所有人都围着受伤的男孩儿的时候，那个阿姨拉着他给他上了药，还是那个淡淡的混着酒精与消毒水味儿的干净的房间，还是苏苏麻麻的感觉，还是热热的带着水蒸汽的毛巾，还是轻轻柔柔的动作……

　　那个阿姨给了他最初的梦境，他到底却只记得那个雪白的房间里隐隐约约的有着光洁额头的模糊身影，和混着酒精与消毒水的淡淡的味道。
　　后来其实就是一直在街上混：先自己混，然后跟着人混，最后别人跟着他混。先被人打，然后跟着人打，最后打别人。
　　总之是一直不学好直到现在。

　　不过现在他倒算是从良了，算是最后的人生醒悟么？
　　付子墨不知道该和这些老人说些什么，甚至还特意请教了会长，得到了‘要了解这个地方的人和事，先从日常聊天入手’的‘宝贵’经验。所以，付子墨就也坐了下来，试着去想象这些老人是自己的亲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亲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哎呀几个老太太能聊什么，就那些家长里短而已。”老人笑眯眯摆了摆手，“在聊吴煜呢，那孩子啊，人品样貌样样都好，谁知道老天不开眼，出了车祸，眼睛瞎了。都要结婚了！结果呢？成了这样，女朋友还跑了。”
　　“吴煜？”
　　“对，就是那边的那个。”
　　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双手抱腿，靠在拐角处的人就这样突兀的映入眼帘。要怎么形容？是付子墨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乌黑的头发，柔顺的垂在额前，隐约挡住了眼。白皙的皮肤，挺值的鼻梁，还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即使是空洞的，却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神态。
　　那样一双眼睛，是会让人震慑的吧？
　　就像个——水晶？其实付子墨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形容那个人，他没上过正经学校，自然也不会多少优美词汇。总之，他一眼看去就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一个闪亮会发光的东西，比如被精心雕琢的、高贵的水晶，他觉得那个人应该是要散发着耀眼的光泽的，只不过此时却只剩满眼的落寞。
　　“老天不开眼啊。”一同注视着远处那安静的人，身旁的老人也不住感慨。
　　“他怎么，一直坐在那里？”
　　“看不见了，女朋友又在这时候离开，对那孩子打击肯定大啊。”
　　“其实苏妍也是不错的女孩儿，自己未来的丈夫突然成了这样，也是接受不了。”
　　“苏妍？”
　　“他的女朋友，几天前来了次就再也没见过了。”
　　“那他的家人呢？就让他这么坐着？”不知为什么，总之付子墨忽然急切的想了解那个人——在他眼里像水晶一样本该是高高在上发光发亮的人。
　　“他是个孤儿，父母几年前遇到了海难，想想，也怪可怜的。”
　　“这样么……呃，内个，我还有事儿要熟悉熟悉，早饭吃好！”似乎不想把气氛制造的过于沉闷，付子墨有些尴尬的笑着起身，又把豆浆一杯杯添满，离开了饭桌，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撇过头。
　　吴煜？
　　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只是，真的很想把你身上那层阴霾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