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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残章Β:死亡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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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白色的。
她抬起头,寒风紧扯,冷冷扑在脸上如针刺。
小女孩缩了缩。
她一向喜欢苍白的、仿佛浮满了无数轻棉絮般的天空。放置一夜的牛奶浮现的那种脂白。她固执地觉得,那比晴朗的、常被诗歌称赞的幽蓝美得多。无边无际翻滚的云海,仿佛藏着无数秘密和美妙梦境故事。
冬天是寒冷的。
她望着那惨白的天空,头一次觉得,也许大人们认为这样的天空不祥、使人心情忧郁和不安,是对的。
阴霾的寒冷,即将飘落下雪花的征兆。
火车上非常拥挤,人们挨挨擦擦,浑浊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和呼吸、泥土、旧衣服的霉味等种种发酵的腐臭。然而毕竟提供了一点暖意,好像成群企鹅围聚在一起。她趴在窗户边,寒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尖锐无情。
这不是一次旅行。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她觉得隐约闻到一种灰败的焦臭味,如此不祥。以致她想蜷缩起来。窗外望去,土地也是一种结霜的、发白的灰黄。远处有银黑森林,细小繁密的枝桠密林,空荡荡。
她趴着窗户,在众人的挨擦中努力把头伸向外面一点。
她看到还有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正在赶过来,朝火车站走近。
那人身形像个女人。孤身,似乎没带行李,只是拿着一根黑拐杖一样的东西,但拿着的姿势使她意识到那是一把伞。
汽笛已经鸣了好几声,车厢开始震颤。
那个人要赶不上火车了。她想,并且替那个女人略微感到焦急,却又莫名地羡慕。那个人不用被催促着,必定要赶上,仿佛没人注意到她。她隐约觉得不祥,终点的阴霾笼在心底。
长鸣几声,火车亢啷亢啷地开走了。窗外的景色移动的速度逐渐变快。那个人终究没赶上火车,她看着那个人的身影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人停下来,望着火车喷出长长的黑烟。
她撑开伞,因为天空已下起雪。
那雪是灰黑的余烬,黏腻、却又咯咯作响的干燥,落到手里彻骨寒冷。
外面铃声响起,随即又一阵欢声笑语透过窗外繁茂的绿叶和洒落阳光涌来,在寂静阴凉的空气里作响。
她仰起头,书架很高。密密麻麻的书籍仿佛无穷尽,有些散发出一种甜蜜般的古旧气息,有些则是崭新的,仿佛还带着暖意的油墨味。她的眼睛在其间寻找着,看一排排的书名。
图书馆很静,偶尔有人影坐着,木地板上回响着足音。
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出,说笑着,三三两两,阳光在空气中闪亮。她抱着书站在门口,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有些隔绝于人世,至少是这些自己的同龄人之外,怯懦于与他们打交道。她时常想象自己处于一片阴影中,而自己是隐形的,穿梭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观着他们的喜怒和故事。她是一只鸟,她是鼹鼠,她是蝴蝶,是飘落的叶。有些什么隔开了她进入世界的门,屏障。
她听到有人轻声说起她的名字,仿佛在嘲笑她,说她的种种古怪,有几个女生望向她,男孩像蜜蜂一样围绕在她们身边,脸上大概有意味不明的微笑和好奇。她别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我们不一样。她想,并让这话在心中反复回响。她穿过草地和那些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尽管僻静的角落仿佛总是能遇到一对对情侣,人太多了。但是她有自己独有的地方,秘密的小天地,好像童话里那样的地方。
她穿过很多门和小路,又翻过碧绿瀑布一样垂下来的迎春花。
她一愣。
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穿着大概是神学院的制服,手里拿着本书。那种严肃古板的服装却反衬出她一头金灿灿的卷发和白皙皮肤,只看侧面也能了解,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女。
她站在当地,心中升起交错着失落、愤怒、尴尬的种种情绪。她是那种活在仓鼠球里的人,不习惯别人入侵她认可的领地。尽管这里当然不属于她,她却已经仿佛在精神上独占了。这里不再是她的秘密小天地了,别人的冒昧闯入让她有点生气。
她想说些什么,张张嘴,气流从胸腔涌出。
“嗨。”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平常一样,显得轻微而软弱,游移不定。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发展。
那个人抬起头。那确实是一位标准意义上的美女,脸庞精致,有一双猫眼石般闪烁的荧绿眼睛,并朝她微微点头。她穿得并不花哨,像其他学院的那些漂亮女学生那样。然而那身朴素的制服收敛了服装可能带来的浮华感,反而使她本身的美艳突出得更明晰夺目。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她说,声音显得干巴巴的,她本来想表示点生气的意思,可是身体和意志都仿佛想逃走,一种习惯性的慌张。“打扰了。”
“没事。”那个女孩开口说,声音清而细,像划过琴弦。“这是你的地方?”
这句话问得很怪。这是公共场所,而她是后到的,那个女人没有理由这么说,然而这竟切到了她心底的小小思绪。
“不是。”她否认。
对方微笑了。
她觉得有些慌张,不知道哪里出卖了自己的想法,细微隐秘的心思被放在阳光下曝晒,纤毫毕现。
“你的脸。”那个女孩说,“情绪都写在上面。”
她立刻摸了摸,觉得有点难堪。
那女孩一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觉得气氛放松下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鼓起勇气说。
“随意,很欢迎。”女孩说。
她于是坐到了一边。
那女孩望向她手中的书,封面是黑白的老旧照片,人影镌在其中。
她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好奇而又若有所思。
“我在找一些东西。”她解释说,“可能和我的家族有关。”
女孩微笑了。
“确实,很少有年轻人会去找那个时代的资料。”女孩温和地说。“原来如此。”
“你呢?”她说,其实这是一个谈话不错的切入点。她们可以问问彼此的名字,学院,所熟悉的。可是她不想这么做,进一步熟悉起来。于是她问对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个女孩把手里的书合起来,示意她封面。
风格深蓝的幻想系,写着标题:易碎品。
她原以为可能是与圣经相关的一些神学书籍,不过现在看起来貌似不是。
“是一本奇幻小说集。”大概是从她的脸上解读出疑惑,女孩解释说,又补充了一句。“很好看。”
她不知道一个神学院的学生看奇幻小说到底是少数还是平常,不过还是稍稍颠覆了下印象。在她的偏见里,她总觉得他们都很刻板,带着某种中世纪的迂腐气。
“你有没有看过纳尼亚传奇?”女孩问。
她点点头,心情奇异地跃动起来。
“狮子、女巫,还有魔法衣橱。”她急切地说,“还拍了电影。我非常喜欢。”
女孩笑了。
“我正在看这集子里的一个故事,就与它有关。”女孩晃晃手里的书。“叫‘苏珊的问题’,很有意思。这个故事之所以被写出来,是因为作者对纳尼亚的结局很生气。”
“为什么?”她问。
于是女孩把书递给她。
那是一个很短的故事,她花了不长的时间就看完了。
那个故事涉及到了纳尼亚,在故事里一个人的梦中。然后有一个记者和一个儿童文学教授,在谈论相关的问题,关于教授童年的遭遇和纳尼亚结尾一样,关于纳尼亚的故事最后苏珊为何没能去成天国。故事结束于与开头连接的纳尼亚梦境,狮子和女巫在谈判。然后,女巫把他们给了狮子,所有人都被吃掉,她的头颅被留下(似乎是记者的梦?),看到狮子和女巫□□直到结束,然后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咔嚓结束她的梦境。记者半夜惊醒时,教授去世了。
她微微皱起了眉,把书还给女孩。
“怎么样?”女孩问。
“这是对纳尼亚的亵渎。”她气愤地说。“狮子根本不可能和女巫结盟,更不可能残害他们。”
“不,先别管这个。重点不在这里,亲爱的。”女孩温和地说,“这个隐喻先放一边。我想我们还是要先抓住一点:苏珊的问题。也就是那个女记者在书里提出的问题。”
她望向女孩。
“纳尼亚的结尾说,返校的火车出了事故,她的家人们全都死了,前往纳尼亚永不凋零的魔法草原。只有苏珊被留下来,因为她信仰不纯,钟情于丝袜和邀请舞会,要被迫留下来,被天堂所拒绝。”女孩慢慢说,“因此那个女记者很疑惑,她同她的英语老师探讨过这个问题,英语老师说,即使苏珊当时无法去天堂,但是她在有生之年仍然能忏悔。但是女记者坚持认为苏珊有问题,为何只是这么点原因,她竟然被判滞留尘世,而其他人都前往天堂。是吗?”
她点点头。
“而有着相似遭遇的教授却不这么看。”女孩缓缓说,声音变低。“她在假设自己是苏珊,不,她在用自己的经历拒绝苏珊的想法。当她穿过那些变形的车厢和腐臭的尸体,去辨认不成样子的弟弟时。当她失去了所有亲人和所爱之人,看见死者狼藉满地。你觉得,她是否会哀叹,我做错了什么要留在尘世,而他们却去了天堂?”
天上飘扬着大雪,黏腻的、发灰的雪花,在手里捻动时格格作响。
女人撑着伞,站在雪地里看那些人。此起彼伏的生命之火,正渐渐微弱下去。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转过头,一个男孩正在走过来,雪花从他的黑发上滑落。
“看起来你那边不是很忙。”她说。
男孩耸了耸肩。
“与你们相比,大概吧。”
“要不要交换区域?我看你很闲。”
“拒绝。”
“那位大人还没回来?”
“明显不太可能吧。”
一时静默,然后他们转过头望向远方。
“这种时候,我就特别希望那位能在。”她开口说。
“有点难面对。”隔了一会儿,男孩说。“我一直不喜欢那种宣扬用死后生活的许诺去麻痹现实的做法。把痛苦说成奶和蜜也没办法掩盖实质。”
“唯有恐惧是真实的。”她说,“你知道吗,当他们现在说起‘死亡天使’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是那些杀人无数而残忍的军官。”
“这种时候,我尤其不希望他们觉得我的来临是对他们的解脱,自欺欺人罢了。”
“这不会是一个好梦。”男孩说,脚踢碾着土地,半块残破的黑布上绣着黄色六芒星的团。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那些地方,烟囱在袅袅升起,弥漫开铁灰色的烟气。焚尸炉里的漫天飞灰。
“群体的人类疯狂起来是最可怕的。”他说,“而等这一切过去的时候,所有参与的人都会推卸责任,只有一个人有罪。”
“‘替罪羊机制’,非常古老的手法,不是吗?”她站起来。“不过反正也无所谓,既然是领头者掀起和唤醒了人们心中深藏的罪恶,想要领导他们前行,也就要承担错误的后果。”
她重新撑开伞。
“不管怎么说,我先回一趟加德伊拉。”
“狮子象征着勇敢和正义。”女孩说,“我们都知道,纳尼亚传奇的写作始于二战之间,而它深受其影响。作者刘易斯本人也是个出色的基督神学家。”
她的内心警惕起来,对方似乎在想表达着什么,某些危险的东西。
“纳尼亚的结局其实很残酷,所有人都死在火车事故中,只有苏珊留了下来。”女孩的话说得很慢,慢而低沉。“而更残酷的在于,作者却认为它非常美满,因为他们都进入了天堂。这也许就是尼尔盖曼对它生气的地方,所以他写了苏珊的故事,告诉我们真实到底是如何的。在幻想的天堂下所掩盖的,是死亡幽黯的深渊,残酷、冷漠,永远也填不满。不管你们如何美化它,都只是试图掩盖它带来的悲伤。”
她猛然站了起来。
“够了。”她说。“你不是一个神学院的学生,是吧?”
他们永远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女孩微笑起来。
“是的,我是一个异教徒。”
她背对着那个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到这里来。
晚上她看完了那本书,回忆录里有着断断续续的线索。字里行间透出压抑的灰暗,冬日的寒冷,焚烧产生的焦臭,饥饿的爪牙抓住肠胃。
那一晚她梦见了很多事,小时候的场景,父母,故居。断断续续的像胶片,有外祖母苍老的声音在讲着故事。讲着讲着故事就向她走来,把她吞噬其中。她在一个冬天里行走,梦境非常古老,古老得几近褪色。无数人影不断穿梭,讲话,都是些悲伤和绝望的情节。
不知不觉,四周变成了黑夜,人影没入黑暗中,身边不远处仿佛有火车的声音开动。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火车幽暗的窗口中,有个小女孩在望着自己。
刹那,她就知道那是谁了。
“你是谁?”小女孩看着她,好奇地说。
“快下来。”她说,“你们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
“可是所有人都在这里。”小女孩说。“我们只是去旅行。”
“不是旅行。”她大声说,“有人撒了谎,你们会被送到集中营,然后死去。”
小女孩歪过头。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
她开始跟着火车飞奔,猛地纵身一跃,攀上火车窗口。这是在梦里,于是她做到了。
火车速度猛然加快起来,像是为了摆脱她的纠缠。前面出现了光,炽热的感觉灼烧着皮肤。那是熊熊燃烧的熔炉和地狱。
她把一只手伸给小女孩,抓住了她,车厢里也仿佛有人把小女孩推出来。然后她们一齐摔了出去。火车呼啸着被光焰吞噬。
“我找到那本书了,外祖母。”她对小女孩说,“我看到了那些人和故事。”
她在黑夜中惊醒,因为手机铃声响起。
而她知道自己将听到外祖母去世的消息。
并且想起白天那个女孩,和她给自己看的那个故事,那上面有一句:
死亡在黑夜出没,犹如捕猎的狮子。
纳尼亚里的狮子阿斯兰就是基督的象征,这谁都知道。
但与她们无关。
谁能知道死后的情景如何呢。
她知道并不是基督许诺的天堂和地狱。
因为她的信仰说,他们的弥赛亚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