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梦》筱虞儿

3、零落成泥辗作尘

　　眼瞅着就入冬了……承颉五十六年的冬天对所有云家的人来说是最冷的一个冬天，从来没有哪个冬天这般难熬，寒风刺骨，仿佛要冻到血液里。
　　洛郊的浣衣房本来就地处偏僻，更不用说这天寒地冻的。芊芊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白色的衣物在白晃晃的雪天里更是亮得刺目。想到日子安静孤寂得如同窗外无垠的白，芊芊心里就好象被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难以忍受。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如一条条冰冷的铁丝铰进骨头里，这才使芊芊想起了手里的活计。这双手早已经冻得不象样子了，又红又肿，看不出形状来了。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继续洗起衣服，心里念着做快一点儿就可以帮帮小姐，不明白金贵如小姐怎么吃得了这种苦，但似乎多少活计小姐都尽量自己担着不让旁人帮。
　　这时，西廊的尽头，一个皮囊皱缩的老太监，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紧着点干，想当年西廊可没有这些个门啊窗啊的，北风飕飕地灌，你们可别不知足……”看着身旁的小姐衣着单薄，又见那奴才竟穿着厚实的皮衣，里衬虽不知是什么毛料，但想来也是柔软暖和，芊芊不禁低声说道：“不过是个奴才，狗仗人势！”“芊芊……”云兮扯了扯她的袖子。老太监正走到跟前儿：“干什么呢？不紧着点儿，扯什么袖子啊……”芊芊听这故意拖的又细又长的嗓音恶心地不成，但念着旁边的云兮，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刚用过晚饭，天还没黑全的时候，是涣衣房一天里唯一可以休息休息聚一会的时候。秋天里刚来的时候，即使是聚到一起的时候，大家也时常是沉默不语的，最多说两句“明个儿看来是好天，把屋里的枕头拿到外面晒晒吧……”谁也不多说什么，生怕触及那如梦的过往，于是就这么沉默着，仿佛那位高权重荣宠不衰的日子从来不曾存在。而在这个冬日，大家却很高兴地享受这饭后的休息时段，围坐在微弱跳动的火堆旁，说些细碎不打紧的话，偶尔也有些轻轻的笑语。
　　“云兮，我省了些布料给你做了双鞋垫，昨儿刚做好，你上我那拿吧。”“三娘，那些布料做衣服还嫌短缺，你又何必呢？”说着云兮站起来，退了几步，盈盈拜倒。她本就是纤纤之姿，现下又吃了这许多的苦，这一拜，当真是我见尤怜。火堆旁嗡嗡嘤嘤的说话声立时停了，大家吃惊的看着云兮，一时不知所措。“云兮……你这是做什么呀？”三夫人赶忙过去扶她。虽说，三夫人是长辈，但是云兮是过逝的大夫人的女儿，而且最重要的是，云家的女儿是最尊贵的女子，是将来栖于梧桐的凤凰。“三娘，云兮已不是往日的云兮！过去是浮云伴天，如今是落地成泥，此乃云泥之别呀。现在，我与大家又有什么不同了，都是世间吃苦的女子罢了。大家不用为我多吃些苦头多受些罪了。”过去的浮云，是默认的禁忌，谁也不曾捅破的窗户纸，这时忽然被这么直白的摆在眼前，大家都怔怔的，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两天屋子里气闷的很，恰好今个儿天气好，虽说阳光也是生冷的，但看着也舒爽些，于是芊芊背着管事的老太监跑到南面的围墙那透气去了。
　　墙的外面有哒哒的马蹄声，虽说踏在雪上声音有些钝了，但芊芊相信她绝对没有听错，一定是马蹄声，以前大公子三公子他们冬天里打猎也是这个声音。虽说，冬天猎物少而且精得很，但是却也别有趣味，况且运气好还能碰到皮毛蓬松的白狐狸呢。
　　芊芊想着不禁叹了口气，却被一声响亮的口哨惊了回神。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墙头，有一个纨绔子弟正笑的委琐：“姑娘大冷的天一个人岂无聊的紧？不如过来陪我说会子话嘛？哈哈……”芊芊虽说是个丫鬟，但作为云家五小姐的贴身丫鬟，身份不见得就比哪个普通官吏府里的小姐低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子的气。一转头就想往回走，却听到墙外面，两三个同样猥琐的声音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名满天下的云家小姐到底如何个美法……”芊芊听他们再说下去就要连腰肢如何软、小手如何酥都要问出来了，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我们家小姐也是你们的脏嘴可以说的吗？！”刚要走，芊芊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呆呆的站在不远处，耳里听的尽是污言秽语。“怎么？还是决定过来陪爷我说话吗？”
　　“喂——你们有没有打到什么猎物？”芊芊走到墙根问。那个公子哥显然脑子还转不过弯来，楞楞地答道：“就两只兔子……”“那你把它送给我成不成？”公子哥的脑子这下更转不过来了，只得楞楞地应了。芊芊，又是推又是抱的把不远处的烂木头桩子给搬了过来，累得娇喘吁吁。等她爬上墙头的时候，那个公子哥大概听了下面哥们的话，又见芊芊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近在眼前，于是把手一缩：“姑娘，若是想要兔子，不如让我亲一个……”说着就拿手去拨芊芊的下巴。“你……你敢……”芊芊又气又急。“不要就算了，可惜了这兔子，一会拿回去也是喂了府里的大猎犬。”“……好吧，只要你把兔子给我……”芊芊终于还是妥协了。
　　她只觉得那温热的东西探到嘴里恶心地想吐，她紧紧地捏着拳头，关节都发白了……
　　她抱着柔软的兔子，往前跑往前跑，尽快地离开那里。啪……她跌倒在雪地里，下唇咬出了血。“芊芊，不要哭呀！不许哭！听到了没？”她对自己说，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芊芊姐……”这一声低低的呼唤，惊的芊芊猛然抬起了头，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害怕和羞愧。“芊芊姐……我不说，我不会告诉小姐的，我懂事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垂着头，手用力地揉着衣角，眼里仿佛也要掉出泪来了。“好，木木乖……”
　　久不见荤腥的云家众人看着兔子在火上一点一点地变黄，油脂在皮上精亮精亮的，诱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仿佛都可以听到每个肚子咕咕的叫声。云兮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任由芊芊如何劝也不听。云兮坐到了木木的身旁，虽然木木不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但也是小楼里的人，所以知道她年纪小人又憨直。“木木，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不吃肉，就想问问你，今天看到过你芊芊姐吗？她下午时去哪了，我都没见她？”芊芊自然注意到了，怔怔到看着那边，突然，一扭头，跑了出去。
　　“好了，木木，别哭了……我不问你了……”

　　日子依旧这么过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什么事只要发生了，马上就会被抹消，消失在脑后，连影子都不曾留下。所剩下的只有那冰冷的水和飞扬的白布。
　　这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当大家麻木自己渐渐适应了涣衣房的时候，这件事就好象一个晴天霹雳。——云家的五小姐云兮，吃不住苦寒的冬天，病死了！
　　云兮绝美的容颜和恬静的气质是这里所有人对云家往昔繁华的最后记忆和活的标本，但现在连她也去了……生活仿佛真的掉进了一团迷雾中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没有了路标，连走过的痕迹都被抹消了，连自己都要怀疑有没有走过这一遭。
　　尽管她雪白的肌肤似乎还吹弹可破，还如初开的雪莲般娇美，但看着那绝世的容颜，被厚实的棺材板挡住盖住，云家众人终于相信了，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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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同是在涣衣房，女主的命运可是和上官婉儿大不相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