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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美人如花隔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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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清晨的霞光流金泛彩,照得梁府那青砖黑瓦的深宅大院更加富丽堂皇,后花园更是草木含鲜,翠竹愈显青碧,石榴愈显红艳。小丫头阿绢手拿着剪刀和一个描金黑漆钿螺托盘正在花圃中挑选,盘里已经有两枝娇黄的玫瑰,一朵半开一朵含苞,花瓣上还有晶莹的露珠;眼看阿绢又要向一朵大如碗口黄底有橙色条纹的玫瑰下手,园丁老胡在旁有点舍不得,“这丫头,倒会挑,全挑最好的剪。”
他不知道这阿绢伶牙俐齿,嘴头上从来不肯吃亏的,“太太吩咐过,最好的东西先尽三小姐,连少爷都靠后呢,况且我们小姐吃穿用度都不甚讲究,不过就是偏好点花儿草儿,你也不想想小姐还从美国给你带了好多稀罕的花种呢,现要你两朵平常的花你就心疼了!”
老胡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你这丫头,人家说一句,你倒还十句。这两本一个 ‘黄莺’一个‘玉带’可不是凡种,三小姐以前给我的花种我大多都种出来了,你要不跟我去花房看看,顺便找点花草好配这玫瑰。”
阿绢笑道:“这还差不离,我只跟你拿点满天星就好了,小姐喜欢这个还说这花在美国叫什么‘婴儿的呼吸’,红毛鬼还真会起名字。”
三小姐忆云的闺房在西院,阿绢捧着花走回小客厅,把花仔细插在一只圆肚细口的水晶瓶里,放好在茶几上,配着白色沙发,白底金花的地毯,嫩黄夹金纱的窗帘登觉满室生辉。
里面忆云也起来了,另有丫环阿绣在伺候她梳洗,阿绣拿着一把长柄的象牙梳子在给忆云梳头,一边赞道:“小姐这好头发,又黑又多不说,还天生带卷,比烫的还好看,不知道招多少太太小姐们眼红呢。”
忆云笑道:“你哪里知道它的麻烦,洗完头就蓬了一头一脸,我原来几番要剪,都是大姐给拦住了。”
阿绣道:“大小姐说的是,剪了该多可惜,今儿天热,我给三小姐梳个盘上去的发型可好?”见忆云颔首,阿绣打开首饰盒,拣出一枝玛瑙发簪,将忆云的头发先用发带束好,而后左挽右绕盘在头顶再插上簪子,忆云向镜中一瞧,只见镜中人雾鬟云鬓,又利索又俏皮,满意地笑道:“难怪人夸你手巧,这个发式倒别致大方,其实我也不用这么讲究,在美国时我和那些女同学要盘发,往往只用一支笔。”
阿绢也走进来道:“小姐从美国带回的那些衣裳,那个什么牛皮裤硬得像盔甲似的,还亏小姐穿了好看,太太昨天还说今儿要上绸缎庄给小姐买料子做衣服呢。”
“还做什么,二姐丢下的我穿都穿不完,你们看,这身不是刚刚好,只是一下子穿那么紧,我还真不习惯。”她身上一件银白底撒樱红花纹的蝉翼纱的旗袍,阿绢阿绣都赞好,“这料子是极好的,是二小姐生日方部长太太送的,方太太原本一心想求二小姐做……”阿绢没说完,被阿绣打断:“好了别乱说了,正经事一大堆还没做呢,尽在这儿绕舌。”
梁家的规矩早中餐在各人房里吃,晚餐再全家聚在一起,忆云吃过早餐过去正房,看到她父亲和继母才刚在餐桌旁坐下,桌上热腾腾的清粥糕点和七八碟小菜。
忆云笑道:“原来爹和宝姨吃这么好,我刚吃饱又觉得饿了。”
梁其雍宠爱地看看女儿:“那就再吃一点啊,你们年轻人洋气,我就不信咖啡和面包有什么好吃,难为你吃了四五年。”
梁太太在一旁笑道:“是啊,你爹每每念叨说全家人数大女三女可怜,要吃洋饭,怎么吃得饱,可是看看忆云倒比原来高了半个头,也结实了,可见洋饭还是养人的。”
忆云拣了块紫米松糕放在碟子上,“其实大姐夫他们使馆有中国厨师,除了应酬平时不大吃西餐,我倒惯了,中餐好吃,可是太花时间,一顿饭吃两三个钟头我可受不了。”
梁其雍道:“这次你回来,少不了应酬,你宝姨已经替你接了十来张请帖了,一会你看一看,安排一下吧。”
忆云有些着急:“爹,我还有正事要办呢,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梁太太抿嘴笑道:“知道,我们三小姐是要做大事,可是你要办学,不需要资金吗,这些富太太阔小姐不正好用得着吗?”
忆云眼睛一亮:“好啊,难怪人家说別看梁老爷做过内务总长,梁府的内务总长非梁太太莫属,我要办学校一定请宝姨当顾问。”
梁太太亲昵地轻敲了一下忆云的手,“这妮子就会寻我开心,方太太说了好几次要请我们去她府上喝下午茶,我答应了,只是要赶着给你做两套出客的衣服才好。”
方家是新贵, 宅院虽然华丽,但比起梁府少了几分浑厚古雅之气。花园是西式设计,没有假山鱼池,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冬青围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中心还有喷泉和玫瑰园,管家引着梁家母女走进白色凉亭,橙色绣花的台布上摆放精致的茶具和一大瓶香槟色玫瑰,方太太满面春风地迎了过来,亲热地拉着忆云的手:“瞧这孩子几年不见越发出挑了,好像一朵玫瑰花儿,宝琴哪,我们哪能不老哟。”
忆云亦笑道:“方伯母客气,您哪里老了,这身衣服这套首饰也只有您才配,我们年轻人哪有您这份雍容华贵。”
方太太今天盛装打扮,穿了新做的酒红银线海棠花累丝旗袍,戴了最得意的一套绿宝石项链和耳环,听了忆云的恭唯,不由眉开眼笑:“了不得,宝琴你听听,三小姐的口才我看更胜过她两个姐姐。”
梁太太也笑:“是啊,我们老爷子也说,儿女中数三丫头最能逗他开心,这不,三丫头回来,老爷子的胃口都好了很多。”
宾主分别在白藤椅上坐下,佣人们陆续端上茶点,方太太含笑道:“我们家新请的这个厨子西餐做得不错,有几样点心还请三小姐品题。”
忆云欠欠身:“不敢当,伯母叫我名字吧。宝姨早跟我说过,府上的茶会酒会都是京城第一呢。”
她们在这里谈笑甚欢,忆云不知道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穿的湖水绿塔夫绸的西式套裙,更显得腰肢婀娜,色若春晓,她那一头海藻般天然卷曲的长发此刻被老老实实地编成几股辫子用墨绿的发夹盘在脑后,仍然有碎发不甘心地钻出来拂在她的额角和耳畔,看得他心痒痒很想代她拨开,又恨不能看那一头不驯服的长发在风里翻飞,就像他初次见到她一样,一年了,她更加风姿嫣然,他忽然觉得自惭形秽,患得患失地犹豫起来。
那边方太太唤过管家:“怎么不见二少爷,有贵客来,他倒人影不见。”
忆云闻言,不由瞅了一眼梁太太,梁太太给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忆云素来大方爽朗,因此只微微一笑,只见管家领了一个年青男子过来,约二十五六岁,仪表堂堂,气质儒雅,穿一身浅灰的西装,远远向她们鞠躬致意,方太太给他们介绍:“二小犬仲杰,这是梁伯母和三小姐。”
忆云落落大方地和他一拉手:“幸会。”那方仲杰却微笑道:“三小姐,我们以前见过。” 忆云略带诧异地扬起眉毛,“是吗?难怪方先生看着面善,可是我想不起来……”
方仲杰转脸对梁太太道:“伯母您恐怕不知道吧,三小姐的舞跳得好极了,她那次在N城留学生联欢会上表演的西班牙舞精彩之至,我是在台下仰望她的观众之一,因而我认识三小姐,而三小姐当然不认识我。”
其实他是跟她说过话的,可惜她一点都没有印象,仲杰嗒然地想,他清楚地记得她跳完舞下了台以后就被一众人包围了,他想上前可根本插不上,后来舞会开始,又有很多男士排队请她跳舞,他趁着空隙走过去,倒了一杯薄荷冰茶递给她,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口渴了?”
“我看你一晚上台上跳过台下跳,就没有歇过,当然口渴。”他一说出,不由地脸红,暗想这不是承认自己一晚上都在盯着人家吗?
她听了果然留意地打量了他一下,“你是哪个学校的?”仲杰快乐得心跳加速,正要开口,却被一个风风火火跑来的女孩打断:“快点,伊芙娜,车来了,我们快走吧。”于是两个女孩穿过人群匆匆而去,他跟在她们后面追到礼堂门口,只见那窈窕的身影进了一辆白色轿车,绝尘而去,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刚刚夜风吹着她一头瀑布般长发的样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回去后多方打听,费尽周折才知道她的身份,原来两家还是世交,因为她很小就跟着当外交官的大姐夫和大姐在美国读书,他以前并没有见过她。回国后,他母亲热心地张罗着他的婚事,他略为透露心事,方太太有些踌躇:“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梁家碰过一次钉子了,我和你爹原本是想为你大哥求配梁二小姐的,梁家两老也都乐意,谁知那二丫头自己看上了个南蛮子医生,梁老头居然也依着女儿,我看梁家小姐个个都是不安份的,这三丫头是留洋的,想必更活跳,还是刘家姑娘文静娴淑,长得也很秀气,要不,周家二小姐也不错。”
仲杰坚决不肯,方太太无奈才和梁太太商量着安排了这次茶会。此刻她俩装作不知前情,异口同声道:“难得难得,真是有缘啊,你们都是留学回来的,一定谈得来。”
忆云问:“方先生也是刚回来的吗,请问有什么打算?”
方太太抢先回答:“我看你俩都不要客气,互相称名字吧,我们仲杰刚刚拿到博士学位,已经有两所大学聘请他去做教授,不过他爸爸想让他进财政部先历练一下。”
方仲杰道:“我还在考虑中,三小姐的计划呢?”他一时还不好意思直呼她的芳名。
“我想办一所女子职业学校,让没有钱或是没有机会受教育的女孩子学会一技之长,不必依靠男人也能自立谋生。”
方仲杰耸然动容:“三小姐竟有这等抱负,真了不起,我听说令姐林夫人助夫创办平民医院,原来梁家小姐都是女中豪杰啊。”
忆云忙道:“方先生过奖了,这还只是我的梦想,要真的实现,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方仲杰慨然道:“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三小姐尽管吩咐,在下愿尽绵力。”
“那就先谢谢你了,到时候一定请你帮忙。”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方仲杰约了忆云许多次,像看电影、逛公园之类的提议都被她婉拒了,只有两次她答应赴约,一次是去寻找办学的校址,是仲杰辗转托朋友找的,结果对方狮子大开口,连仲杰都觉得过分,虽然忆云安慰他说不急再慢慢看,但他还是十分沮丧。
又有一次,他的母校几个同学发起什么“欧美同学联谊会”,他也邀请忆云参加了,结果也是后悔莫及。这种聚会从来都是绿肥红瘦,像忆云这样出众的女子自然一出现就成为焦点,那个以写新诗出名的于士林像蜜蜂看见鲜花般围着她转前转后,还喋喋不休地说什么一见她就让人想起莎翁的十四行诗,说着他当即用英文背了出来,仲杰对诗歌不甚了了,只听清头两句是说什么:“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而你更明媚更温和。”
仲杰于恼怒嫉妒中倒也有几分佩服,都说于士林是谈情高手,难得第一眼就能看出一个女人的特质,自己被忆云迷得神魂颠倒还不知为什么,仔细一想可不正是她那夏日阳光般清新明媚的气质。
于士林还诗兴大发,接二连三地在报上发表新作,副标题都是“给E。L。”方仲杰当然知道那是忆云英文名的缩写,本来他追求忆云是小心谨慎的,给于士林一激,也热烈起来。
一日下午,忆云收到方仲杰派人送来的两盆花,梁太太打赏了送花人后,回身笑道:“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小的玫瑰,这么一盆怕有上百朵吧,倒也精致难得,这盆白的尤其香。”
“宝姨喜欢就搁你那儿吧,我那儿花草够多了。”
“那怎么行,人家是特意送给你的。”梁太太见忆云淡淡的,便没有说下去。
忆云吩咐阿绣道:“那盆粉红的,送到四小姐屋里,白色的就放太太这客厅,我反正每天也来,看得见。”
梁太太知道她的性子,怕说多了适得其反,就岔开话题道:“你爹说你这些年在美国,也没有什么珠宝首饰,要我帮你添置一些,在这里就会用得上的。”
“我也不好这些,如果要用,就问宝姨借一下就是了。”
“那不好,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小姐们怎好没有几件象样的头面衣裳,你就跟慕云一个样,不爱富贵。”
忆云笑道:“我怎么和二姐比呢,她好静,我好动,她好学,我好玩,从小娘就说生了两个乖女儿终于来一个淘气的。”
梁太太也笑:“这也难怪你,从小你爹就把你当男孩养,我还记得你从小就爱穿男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张穿西装的特别神气,被你爹一直收在他的皮夹子里。”
原来这梁太太宝琴本是忆云生母陈夫人的族妹,因家贫从小在陈府长大,与陈夫人十分亲厚,陈夫人去世前两年一直卧病在床,梁其雍与妻子伉俪情深,并无侍妾,其时家务孩子都无人管理,宝琴便搬到梁府悉心照料,陈夫人甚为感念,一再叮嘱丈夫接纳宝琴,陈夫人过世后梁其雍便正式娶宝琴为妻,忆云姐妹几个对她也都十分尊敬。
这时梁太太叫过贴身大丫头剔红并交给她一把小钥匙:“你去把老爷书房里紫檀木柜子打开,把那个沉香木的首饰盒子拿出来。”
剔红领命而去,不一会,果然捧回一个沉甸甸的古雅而精美的盒子,梁太太双手接过,郑重地交到忆云手中:“这都是你娘留下的,你爹原想让你们姐妹分一分,谁知她们两个都异口同声说全留给你。”
忆云明白那是姐姐们怜她得到母爱最少---------母亲去世她才七岁,她轻轻地抚摸那盒子,右下角刻着一朵灵秀的兰花,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兰字,忆云摸着那精巧的开关,一打开只见宝光熣灿,晶华流转,梁太太在旁道:“这些首饰好些是宫里的,你的外祖父和曾外祖为官时得到朝廷的赏赐,东西是极好的,只是式样恐怕老气了些,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品味,不喜欢的话可以拿去重镶。”
“不用,看这个就很大方,中装西装都能配。” 忆云拿起一条红珊瑚的项链,色泽柔和艳丽,接头搭扣是一只小银鱼,很是俏皮活泼。她顺手戴上,今天她穿一件松身的白色雪纺绸的西式连衣裙,这条项链如雪中红梅,映得她越发眉目如画。
梁太太很赞赏:“女孩子嘛,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剔红也笑道:“三小姐是不打扮有天然的好看,一打扮更是锦上添花。”
“瞧你这张嘴,跟着太太越发能了,赶明儿我的学校办好了,一定聘你当个交际部长。”
剔红红了脸:“三小姐就会开玩笑,我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箩,怎么配?”
“不是玩笑,是真的,等我办了学校,要跟太太商量借用你们几个呢,像阿绣手巧可以教女红,掬翠教烹饪,剔红管接待和杂务……”
梁太太笑着打断,“好,你们听听,三小姐可真会算计啊,别说办学,等你出嫁,这几个丫头都归你。”
“真的啊,” 忆云高兴地跳了起来,“宝姨说话算数,可不许反悔哟!”
正说笑着,梁太太生的两个孩子近南和惜云放学回来了,近南十三岁,是梁家唯一的儿子,惜云刚满十一,两人均聪明俊秀,惹人喜爱。
近南问忆云:“三姐,你教我打网球好不好?”
“好哇,”忆云宠爱地摸摸他的头,“还有两天你就放暑假了吧,到时候我们可以天天打,可惜我们家没有网球场,我看到方家的倒是不错。”
惜云道:“三姐你还不知道啊,爹派人在我们海边的别墅刚建了一个呢,说是过些天我们全家都去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