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镜》靡谣

1、第 1 章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有人说，越是时间久远的东西，越是有灵性，因为它们是一些发生过的故事的见证。
　　那么这座庄园的灵性一定很强很强，因为它实在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岁月如梭，庄园里的人来来去去，庄园的主人也不断更替，究竟它有多久的历史了，谁也不知道，甚至是现任庄园的主人都说不清楚。
　　庄园的名字叫做——纽甘西亚。

　　我怕我会爱上了这个角落
　　是它看着我的日子到底怎么过
　　人来人往的出没有甚么样的轮廓
　　老房子若有话说它会说些甚么

　　又来客人了，这次的宴会还真是盛大空前，想必母亲是将自己所有的珍宝倾囊而出，为了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吧？
　　有什么用，母亲的用心人人清楚，现在在社交界里谁都知道了，由于失去陛下的恩宠，华伦逖尔家族已经行将朽木，濒临没落了，谁还会想要娶回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呢？那无异于拾了个沉重的包袱。现在家里举办的一次又一次豪华的宴会，仿佛是华伦逖尔家族最后的咏叹调，昂贵的葬礼。固然有一定的可观性，然而，只可观赏而已。
　　她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蜷缩在古老的穿衣镜前，凝视着镜中面色苍白，容貌秀丽的女孩。
　　这是家里最古老的东西了，实际上，这座庄园已经很古老了，据说是前朝一位叫作纽甘西亚的没落王族建造的。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搬到这里来，可能是因为附近没有什么人烟，比较清净吧？可她还是怀念以前那个典雅华丽的城堡，现在的这个住所太灰暗了，仿佛是被人舍弃的地方一般。
　　只有这面穿衣镜她最喜欢，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它古朴秀丽的雕花外框，光滑的青铜质地，或者是奇迹般保养良好的清澈镜面？
　　总之，每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她就会来到这里对着镜子坐下，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时间缓缓流过，心情慢慢恢复平静，好象所有的忧伤，寂寞，都被镜中的自己吸走了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里发呆？”忽然，盛装的母亲出现在门口，表情不悦地看着对着镜子发呆的她，“还不快点下去帮我招呼客人，威尔士公爵大驾光临了，快随我去迎接。”
　　“威尔士公爵……”她呆呆地重复着，那个长的像一头黑熊般的男人，每次来家里都会用让她害怕的眼神盯着自己，偏偏母亲还将他视作自己未来夫婿的第一人选。“他……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没有礼貌？要称呼他大人！知道么？大人！”母亲不耐烦地纠正着，随后半推半扯地将她带到一楼大厅。
　　好多人啊，这是她看到舞会后的第一个想法，他们来作什么？
　　“威尔士大人，这是小女薇薇安，让您久等了，真是失礼。”母亲对那个黑熊般的男人展露最阿谀的笑容，说出的话却令她脸色刷地苍白，这哪里还想自命高贵的伯爵夫人说出的话？简直和妓院里的老鸨无二了！
　　好象没有注意到周围贵族命妇们的嘲笑与窃窃私语，母亲拉着她向威尔士公爵行礼，那个男人微微点了点头，所有的表情藏在满脸虬结的络腮胡下面，只有一双凌厉的双眼扫视着她，令她浑身不自在，好似正被人估价一般。
　　“请赏光与我跳第一支舞可以么？”他对她说，声音意外的年轻，充满磁性，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
　　可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看，母亲中意的最佳女婿人选向自己邀舞呢，不能拒绝人家。
　　“非常荣幸，大人。”她行了个屈膝礼，将手伸进对方宽阔的手掌。
　　母亲很满意。

　　有谁和谁的身影影响我过甚么
　　有谁含情脉脉让我惊心动魄
　　窗口长了眼睛说不定拍下来拿去广播

　　半夜，所有的人都睡了。皎洁的月光穿过高大的窗户洒落在她的床畔。她看着月亮，迷迷忽忽，泪水就流了出来。于是她坐起身，轻轻走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站定，伸出左手抚摩镜中的薇薇安。对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也一脸悲伤地抚摩她的左手，然后是彼此的肩膀，脖子，脸颊。当两人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后，竟莫名地消失了。
　　你真好，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担心外面会发生什么讨厌的事，不用担心要嫁给讨厌的公爵，也不用如此牵肠挂肚地思念着那个人。啊……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我等得好着急啊。
　　镜中的薇薇安只是哀怨地看着她，什么都不说。
　　咚！有东西从敞开的窗户砸进了房间，引来她一阵快乐的战栗。“他来了，我知道，是他来了！”她飞快地转身，向窗台奔去。
　　他果然就站在她的窗檐下，深深浅浅的蔷薇藤枝遮掩着那高大的身影。“薇薇安，是我。”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诱惑着年轻的芳心。
　　“我知道，我已经感觉到你的到来了，亲爱的。”羞涩的说出亲昵的爱称，她捂住发烫的双颊。“你还是不愿意上来么？”
　　“不，”面对心上人的邀请，他依旧婉言谢绝。“我坚持等到您接受我的求婚的那一天。”
　　夜风有了一丝凉意，月亮好象被薄薄的云彩遮住了一角。
　　“求婚……呵……我多么希望可以爽快地接受您的求婚啊，可惜那一天看起来如此遥远，真的，太遥远了……”她垂下头，长长的金发随风飘动，掩盖了她的面容。
　　“为什么？是担心因为你的母亲会不答应么？”他失望地问。
　　“没错，现在我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我不能背叛她，你明白的。”
　　“那你会背叛我们的爱么？”
　　“当然不会！”她急急地抬起头，热切的目光对上他的，“我永远不会背叛我们的爱！你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所以让我去向你母亲求婚吧。只要我们相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行，母亲不会答应的，你……你只是一个平民，母亲需要的是可以重新恢复华伦逖尔家族荣誉与地位的贵族，她不可能接受你，说不定还会从此断绝我们相见的机会，现在不能去冒这个险！”她断然拒绝。“或许等到以后……”
　　“明白了，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身份，只要你爱着我，我就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我发誓。”他不忍看见心上人为难的模样。
　　“我爱你，我发誓。”她坚定地说，“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冷冷的月色下，树影婆娑的窗台边，恋人们交换着彼此的承诺，或真，或假。见证的惟有变换莫测的月亮，沉默无言的蔷薇，以及一面冰冷的穿衣镜。

　　两个人的晚餐，她和母亲，既没有丰富的菜肴，也没有侍立身后的佣人，纽甘西亚庄园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了。
　　她没滋没味地舀起盘中的清汤，忽然怀念起从前吃腻的火鸡。
　　“薇薇安，有一件喜事，我要告诉你。”母亲放下手中的刀叉，优雅地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后说道，“威尔士公爵已经提出有意向你求婚了。当然，我基于礼节，要求先和你商量一下。”
　　啪嗒，手中的汤匙落在了盘子里，溅了一桌子的汤水。她没有察觉似的怔怔地望着母亲。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搞的？将来嫁过去的时候千万不可以这么没有教养！”母亲薄怒道，但由于心情好的缘故，没有向平时那样借题发挥歇斯底里一番。
　　“母亲，你……已经决定了么？”她重新拾起汤匙，纤细的手指却在发抖。
　　“当然，我实在太满意他了！威尔士公爵地位又高，家财万贯，年纪轻轻就得到陛下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啊。多少名门闺秀都在嫉妒你的好运呢，你还敢挑剔不成？”
　　年轻么？她还以为威尔士公爵已经年过五十了呢，也许是那一脸恶心的络腮胡造成的吧？
　　“可是……母亲，我不喜欢他……”懦弱的声音挤出小小的坚持。
　　“喜欢？喜欢有什么用？！”母亲忽然发火，重重地将刀叉放在了餐桌上。“喜欢可以让我们衣食无忧吗？喜欢可以令华伦逖尔家族恢复往日荣耀吗？喜欢可以使你继续做贵族千金吗？喜欢……喜欢根本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母亲……”她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呆了，一时间竟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喜欢……喜欢有什么用，我就是因为这种理由嫁到华伦逖尔家，结果遭受到这种命运，我不甘心！你给我听着，威尔士公爵是我们华伦逖尔家最后的希望，不准你给我说不！”母亲站起身，离开餐桌走向楼梯，冷冰冰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现在回房间去！”
　　于是她又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镜子跟前，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你寂寞吗？你觉得人生对你而言公平吗？她伸出手指触摸对面的女孩，她也回应她的手指，淡蓝色的眼睛泛起薄薄的水雾。你也哭了，不要哭啊，这又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而已，只是我的命运而已，你不要和我一样好不好？
　　镜子里的女孩果然不哭了，而且还很努力地扯出一抹微笑。
　　这样多好，你应该要笑。哭泣，难过，只要有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她拍拍对方的脸颊，如果我们都伤心的话岂不是太可怜了？

　　夜深，无人，花园里流淌着静谧的芬芳。她坐在白蔷薇丛下，痴痴地望着月亮。
　　母亲的脚步模糊地响起，停留在她的身后。
　　“不要恨我，薇薇安。”母亲开口，还是冷冷的语气，却隐隐透漏出一丝无奈与软弱。“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总不想我们最后落得靠变卖家产为生吧？”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那颗皎洁无暇的月亮，有一丝乌云正慢慢飘过来了。
　　“你该明白，我们根本不可能忍受得了贫穷的生活。”母亲对她的置若罔闻亦采取视若无睹的态度，继续道，“在生存面前，喜欢与爱都是奢侈品，除非你是个真正的贵族，掌握真实的权利与财富时，才有资格去谈论那些东西。明白么？”
　　糟糕，月亮好象快被遮住了。怎么逃不开呢？
　　“薇薇安，”母亲突然哭了，“不要错过这最后的希望，算我求求你……”
　　“太晚了，请回房就寝吧，母亲。”她幽幽的回答，像亡魂一般站起身，踩着破碎凌乱的步子飘忽忽走向屋子，“我都明白的。”
　　“薇薇安……”
　　我该怎么办？她问镜子，里面的人也用相同的表情，相同地声音问着她。我不想嫁给威尔士公爵，可是也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将脸贴上镜子，两个人以无比亲密的距离紧紧依偎着。
　　如果我是你就好了，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情……最后她喃喃自语，陷入了浓浓的睡意之中。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会否开花结果

　　纽甘西亚的早晨，总是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晶莹剔透的晨露无声无息地自白蔷薇花瓣上滑落。淡金色的朝阳半遮半掩躲藏在东楼的后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早，母亲。”薇薇安微笑着朝刚下楼的母亲道声早安，反而吓了她一跳。
　　“早……你没事吧？”母亲有些担心地观察着她。
　　“我？我很好啊？”薇薇安回答，嘴角漾起灿烂的光辉。“为什么这么问？”
　　“不……没什么，昨晚睡得好么？”虽然女儿这么开朗有点不太适应，但她还是聪明地转换了话题。
　　“很好，对了，我已经考虑过了，接受威尔士公爵的求婚吧。”薇薇安说着端起牛奶准备进早餐。
　　噗！一口橙汁险些喷了出来，她狼狈地用手绢捂住嘴巴。
　　“……母亲，您怎么了，这样很失礼的。”薇薇安轻蹙柳眉，有点吃惊的样子。
　　“没……没什么，你真的没事？”好容易咽下橙汁，母亲严肃地对女儿求证。
　　“当然，您还好吧？我答应威尔士公爵的求婚，不是皆大欢喜么？为什么现在反而轮到您来犹豫不决了呢？”
　　“那就好，我很高兴你作出这个决定，薇薇安，真的。”一时间，母亲放心下来的面容竟显出几分苍老。
　　“请帮我邀请他过来，可以么，我想亲自对他表示自己的心意。”
　　“当然好。”母亲当天上午就派人去递交了请贴。
　　威尔士公爵光临地极为迅速，可以说是风风火火。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却阴沉的像是刚刚遭人背叛。
　　“很荣幸您能光临寒舍，大人。”薇薇安对他行了优雅的屈膝礼，将手伸向这个男人。他停了一秒钟，然后握住那只柔荑草草吻了下去，抬起头低沉地问：“您是来告诉我您的答复么？薇薇安小姐？”
　　“是的，大人，我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决定对你表明我的心意。大人，我不得不拒绝您的好意，请宽恕我的无礼。”
　　“薇薇安！”母亲惊声尖叫，脸色惨白。
　　“对不起，即使您会怪罪我们，我也不愿意欺骗自己，实话告诉您，在这里，”薇薇安指着自己的心口，“很早以前就有了一个人了，我发誓除了他谁也不嫁。请您就此放弃吧！”
　　沉默。
　　母亲走上前来，甩了薇薇安一记响亮的耳光，随后愤怒离开了客厅，只留下威尔士公爵与薇薇安两人。
　　薇薇安捂着红肿的脸颊，笔直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他握起薇薇安捂着脸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说：“你变勇敢了。”
　　“大人……？”
　　“记得我说过么？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身份，只要你爱着我，我就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说完，威尔士公爵忽然抬起手将脸上的络腮胡扯下，惹得薇薇安一声惊呼。
　　扯去胡子的威尔士公爵，突然变成了一个清爽，俊朗的青年。他温柔地微笑着，朝薇薇安伸出了双臂。
　　“是你？怎么会是你？”薇薇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深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是以贵族的身份出现，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威尔士单膝跪下，从身后变出一支蔷薇，深情地问：“薇薇安，请允许我再一次向您求婚，您愿意嫁给我么？”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从此，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许多年后，某日的一个午后，所有人都在午睡之中。
　　薇薇安独自一人悄悄来到城堡的塔楼。幽暗的塔楼顶，只有一盏飘摇的蜡烛在照明，空旷的屋子中央摆着一面高大的穿衣镜。
　　镜子很美，古朴秀丽的雕花外框，光滑的青铜质地，奇迹般保养良好的清澈镜面。薇薇安走至镜子前，风情万种地撩起黄金般的长发，又对着镜中的自己动人地微笑着。
　　笑够了，她对镜子轻轻地说话。“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幸福？”
　　镜子沉默着。
　　“谁叫你自己想不开老是犹豫不决。否则现在嫁给他的不就是你了？”
　　镜子还是沉默。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在第一次见到威尔士时就认出他是谁了，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你啊，薇薇安，你这个蠢货，居然连这都看不出来。”
　　镜子里面的女人显出一副绝望的表情。
　　“想出来么，不要急，等到有下一个寂寞到会和镜子说话的疯子出现的时候，你就可以解脱了。”女人说着，轻盈地转身离去，“对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放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