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恋》流炎歌

16、梵心作飞絮，红颜已破禅

　　蒹葭独自呆在屋子里，左等右等也不见那小二将热水送上，她心知这店中有古怪，便蹑手蹑脚出门，将门轻轻掩上，自己提剑向楼下走去。
　　她前脚刚走出房门，方铭便也小心翼翼走出屋子，两人一前一后悄悄下楼，蒹葭并没有发现方铭跟在她身后。
　　楼下，一盏幽暗的油灯被摆在柜台上，而那店小二却不见了踪迹，尤为奇怪的是，似乎这个店里只有店小二一人，没有老板，没有厨子。
　　蒹葭一手提剑，一手拿起油灯，绕过柜台，向那厨房走去，方铭远远地跟着后面，不让蒹葭发现。
　　厨房里狭窄，黑暗，勉强进去两个人便转不过身，蒹葭走进厨房，方铭便只好守在门外。
　　突然，厨房里一声惊呼，声音虽轻，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方铭顾不得躲藏，急忙向厨房跑去。
　　待到方铭至厨房，厨房里已空无一人，仅有的一扇窗户洞开，方铭向地上看去，几副骷髅零散地堆积着，灶台上落满了灰尘，方铭便从那窗户出去，窗棂上尽是蛛网。
　　方铭追去，远远地吊在蒹葭身后，然而他还是跟丢了，十余日的山路只是将他白白的皮肤变黑，将他娇/嫩的身子划出一道道伤痕，若论行走追踪，蒹葭轻轻松松便将他甩了几条街。
　　独自站在街口，四周空荡荡的，雾渐渐涌起，如潮似水，十字路口间，东西南北皆是白茫茫一片，如同拥有了生命，那白色之飘渺虚无之物一点一点逼近，不消别人说，便是方铭也觉大事不妙，然而，不见了蒹葭，他一时竟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雾霾逼近，方铭左顾右盼，犹豫再三，终朝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这是那个方向，他只知道他不能等。
　　近二十年韶华，白衣苍狗，挥手便过。他已等了二十年，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之前，他不知青兰在何处，他也不曾知道蒹葭，他流连于秦楼楚馆，瓦当勾栏，白日放歌，夜中纵酒，浑浑噩噩十余年，看似风光无比，人人见了少不得叫一声方公子，然而，他受够了那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
　　家中变故陡然而出，他措手不及，然而他终于不再等下去了。
　　无论是现实还是他的心，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就像飞蛾寻到了一点光明，便会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为着那微弱的光与热，为着那心中压抑了二十年的躁动。
　　雾霾将他吞没，他冲进那白色雾霾的一瞬间，连一丝空气的波动也不曾有，甚至连投入水中的小石子也不如，他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就如他那失去的二十年一样，从未给这周围带来一丝改变。
　　眼光所至，无不迷离，这雾中大有乾坤。
　　仿佛漫天飞絮，大雪纷飞，那白色雾状一丝丝地飘在空中，将方铭拥在怀中，未若柳絮因风起，白色的棉线一般的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方铭周围游走、跳动，侧耳，似乎还有那轻灵的笑声。
　　方铭闭上眼，轻舒一口气，将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那是一种凉凉的感觉，就像赤足行走于山间小溪，细细游鱼在赤足四周游动，间或，那一尾红鱼将尾鳍扫过脚踝，便是这种玄妙的感觉。
　　耳畔尽是欢笑，雪花亲吻腊梅的芬芳，白云抚弄山巅的古松，闪电的快意，雷鸣的低沉，海燕的翅滑过巨浪如同刀割开空气一样畅快、淋漓，这欢笑，这充盈了耳廓的欢笑。
　　方铭轻轻握住了湛卢的柄，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旖/旎，暧/昧。
　　这笑带着一丝脂粉的香味，方铭虽不成器，然混迹花丛多年，自然对这女子脂粉的味道了如指掌，这笑中带着红莲业火的味道。
　　红莲业火，传闻乃一僧人为心爱女子所制。
　　那僧人本是一名寺古刹方丈的亲传弟子，自幼便长于寺中，三岁礼佛，四岁诵经，日日经受香火熏陶。
　　十八岁那年，方丈为他剃度，昭告天下同门，将他定为唯一传人。
　　十八年，他从未出过寺庙，十八岁，他第一次踏出寺门。
　　方丈告诉他，将大周这东南西北走遍，三年之后，便可回寺。方丈告诉他江湖险恶，需多加小心。方丈告诉他除恶即是扬善，金刚亦可怒目。方丈告诉他 ，行路不可太晚，夜里住宿务必注意四周。方丈告诉他，无需日行一善，然务必日夜将佛祖供在心中。然而，方丈却未告诉他，山下有一种人，叫女人。
　　天微微亮，他向方丈辞行。
　　方丈打坐于榻上，慈眉善目，双眼微闭。
　　“方丈，徒儿就此拜别，万望师傅保重身体。”
　　“徒儿，此去前路多艰，守得本心，守得本心！”
　　再后来便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他爱上了一个女子，决意要为她还俗。
　　天下所有人都反对，因为那女子是妖。
　　所谓的名门正派穷追不舍，毫不留情，他带着他的妻子四处躲藏，尽管他是天下第一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尽管他十六岁时修为便超过了他的方丈师傅，他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些满口天道的修士，他和他的妻子皆是深受重伤。
　　他去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跪在寺庙前，三天三夜。
　　那个所谓的妖女便陪她在梵音中跪了三天三夜。
　　全天下的名门正派全都聚集在了寺外，一个个冷眼旁观，心中却幸灾乐祸，天下第一寺，谁都想看它当面自打耳光。
　　三天。
　　那妖女终于支持不下了，她本是一株红莲，日夜经受天地雨露灵气滋润，才修得女/体，而那释家梵音恰恰与她相克，能坚持三日，已是她最大限度。
　　一株鲜艳的红莲在那寺前绽放，她唇角猩红，脸色惨白，气如游丝。
　　“相公，走吧，那满口仁义的道德君子是不会放过我的。相公，我撑不下去了。”
　　这个背叛师门的天之骄子仍是一副僧人的装束，头顶香疤，项间念珠，双手合十，面露不忍。
　　“不，师傅不会坐视不理的，不！不！”
　　年轻僧人猛然摇头，本该心如止水，却早已是波浪滔天。
　　那红莲愈发妖艳，似乎将她全部生命用来展现这最后的美，一袭鲜红长裙，分辨不出血色，分辨不出泪的痕迹。
　　“相公，你一定要……”
　　她双眼闭合，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仿佛一株被风吹倒的水莲花。
　　“不！”
　　他抱起那娇/柔的红莲，向紧闭的森严寺门冲去，他从未相信师傅会无视他生死。
　　“师傅……”
　　他一头撞在千年铁木制成的门上，若在往日，他便是拿头去撞千年玄铁，也是毫发无损，然而，此时他却头破血流。
　　只听得一声接一声的“咚、咚”作响，鲜血模糊了他的面容，他表情狰狞，再无佛门弟子的慈悲之色。
　　“师傅……”
　　不知他这般无用功做了几许，直至他力竭，仍抱着那株红莲，无力地倚在门上，将满是伤口的头撞向冷冰冰的寺门。
　　门终于被打开，方丈走过他身边，看也不看他一眼。
　　“诸位朋友，此时乃我寺内私事，不劳诸位分心，小寺照顾诸位不周，还请见谅，如若无事，诸位还请回吧。”
　　老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语气却咄咄逼人，生硬冰冷。
　　那些叫嚷着斩妖除魔的正派人士不得不散去，因为那老和尚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儒、道两门高手而不落下风的释家第一人。
　　儒释道、人神佛，老和尚当称大周前三。
　　方丈施施然走过，走进寺内，大门敞开，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无不欲诛之而后快的年轻僧人抱着妖女艰难进入寺内，却无可奈何。
　　长叹一声，一负剑年轻道士怒道：“这名寺古刹竟也藏污纳垢，莫非欺我大周无人！”
　　然而众人纷纷散去，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那年轻道士仰天大笑：“天道有常，人、妖殊途，逆天行事，必有天谴！”
　　“砰”的一声，寺门紧闭。
　　怀中红莲逐渐枯萎，年轻僧人心如死灰，只是问道：“师傅，为何迟迟不肯出面。”
　　老和尚打坐于地，双手合十，闭目。许久，他道：“那女子必须死。”
　　“为何！为何！”他握紧拳头，双目怒睁。
　　老和尚不说话，只是长叹一声。
　　“我明白了，原来这佛家慈悲，这济世度人，不过是蛊惑人民，愚弄香客罢了。罢了，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他向老和尚拜了一拜，便强支身体，抱着那红莲向寺外走去。
　　方丈依旧是默默不语。
　　直至这年轻僧人走出寺门，老和尚才缓缓道：“徒儿，此去前路多艰，守得本心，守得本心！”
　　他猛地一怔，便足下发力，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养他育他的寺。
　　年轻僧人依旧是一副僧人装束，浪迹于大周各地，从前那人那事，仿佛全然未曾发生过一般，遇到那追杀过他与他妻子的修士，他满面慈悲，双手合十，道：“道友好。”
　　这僧人也吃肉喝酒，也流连青楼，也追杀过那些罪行累累的邪道妖鬼，也救过那些无辜而被追杀的精灵鬼怪，与那些名门正道刀剑相向，他只是双手合十，道：“道友好，可否看小僧一面，放过他。”
　　虽有菩萨低眉，却也有金刚怒目。
　　渐渐，这修道之人中便流传那年轻僧人右手念珠，左手红莲，惨白色骨质念珠，妖艳红色莲花，有奇异芳香。
　　那还是大周建国伊始的年月，佛门并不昌盛，唯有那古寺方丈独立支撑释家名头，百年，五百年，那寺中方丈不知换了几人，那年轻僧人却依旧是当年模样。
　　无论是释家筚路蓝缕之时，还是数十年前佛门兴盛之时，那寺始终是佛门第一，那年轻僧人便始终是释家第一。
　　数百年春秋，无数女子为那年轻僧人倾心，他却只是双手合十，面露慈悲，道：“道友好。”、“女施主好。”
　　然而，红莲业火，究竟为谁而开？
　　有人说，那是一个妓/女，一个名扬天下、芳华绝代的妓/女，当年的大周皇帝便是她的裙下之臣。
　　然而，也有人说那只是一个最卑贱的妓/女，便是贩夫走卒也可花费几个铜板春风一度。
　　无论如何，这流传的故事是，红莲业火是为了一个妓/女。
　　只是一个妓/女。
　　方铭握紧了湛卢，紧闭双眼，低声喃喃道：“红莲业火。”
　　“施主好慧根！”
　　清朗的声音在方铭对面响起，方铭猛地张开眼睛，拔剑，出剑。
　　一个年轻僧人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方铭看去，那年轻僧人右手腕挂一白色念珠，左手手背有红莲隐约。
　　“施主好，小僧兰若寺无尘。”
　　他便是天下第一寺兰若寺的叛逆弟子，他便是大周修士间的一个经久的传说，原来他叫无尘。
　　方铭忙收剑，行礼道：“大师好，在下登州方铭，不知是大师，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年轻僧人垂首笑道：“施主言重了，施主请随我来。”
　　虽然不知这无尘要将他带往何处，方铭还会义无反顾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方铭之前从未见过这无尘大师的模样，自然也无法辨识这高僧是真是假，但是他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跟着他，跟上去。
　　湛卢微微颤抖。
　　那白色丝状雾如同活物一般自动分开了一条路，无尘大师缓缓向前走去，方铭自是紧紧跟随，那雾便在两人身后再次聚拢。
　　四周寂静无声，脚步声便分外清晰，起初方铭尚不觉，待走过一段路程，他便发觉这足音甚是奇怪。
　　侧耳细听，无论如何方铭也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而那无尘大师竟如同云端漫步般随意而潇洒轻盈，脚下没有一丝声音。
　　方铭心中奇怪，便紧紧盯着无尘大师的脚下，不知不觉便上前了些，无尘大师突然放缓脚步，方铭险些一头撞上。
　　“大师，怎么了？”方铭不知为何一阵心虚，只好抢先发问掩饰道。
　　无尘大师回头，看着方铭，微微笑，道：“施主切记，花非花，雾非雾。”
　　什么意思！方铭一头雾水，只好尴尬笑笑，好在无尘大师只说这一句话，便转身继续向前。
　　方铭只觉得心中一阵躁动，眉间灼热，仿佛有炭火在灼烧一般，不由自主又握紧了湛卢。
　　“花非花、雾非雾。”无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方铭晃晃脑袋，努力将心中的烦躁驱逐出去。
　　突然，蒹葭出现在前面，方铭心中大喜，便要跑上前去，然而不知为何，那无尘大师脚步更快，无论方铭如何努力，始终在无尘大师身后，无法超过他。
　　而蒹葭，便始终可望而不可即。
　　蒹葭一身黑色的夜行装，方铭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模糊背影，可是他却万分肯定那便是蒹葭，追不上蒹葭，方铭心中着急，便放开嗓子，叫喊起来。
　　徒劳地，蒹葭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无尘大师听得方铭呼喊，微微摇头，足下发力，向前冲去，方铭猝不及防，待缓过神来，无尘大师已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而离蒹葭便愈发近了。
　　方铭一声惊呼，眼见得无尘大师就要撞上蒹葭，而他却没有放缓脚步，慌乱之下，方铭拔出湛卢，如同掷标枪一般，将湛卢投向无尘大师。
　　在他心中，蒹葭比什么无尘大师重要多了，若是对蒹葭有半分伤害，便是天王老子，方铭也会不顾一切地与他拼命的。
　　终究是无尘大师脚步快些，湛卢方才出手，无尘大师便直楞楞地撞向了蒹葭，而那个黑色的模糊身影，便如同泡沫一般破裂，散开，最终与那白雾融为一体。
　　湛卢刺向无尘，方铭惊呼道：“大师小心！”
　　撞向那黑色身影后，无尘大师身子便猛地一停，立在了原地，湛卢闪着寒光，嗡鸣着飞向无尘，他只是站在原地，双手合十，眼神下垂。
　　一道白色的光幕出现在无尘大师身后，湛卢刺在那光幕上，白色光幕只是如水面一般荡起了一个小小的涟漪，那绝世名剑湛卢便无力地落下。
　　无尘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左手下垂，似乎无意，轻轻后摆，一朵鲜红如燃烧的红莲便依附在下坠的湛卢柄上，托着那湛卢飞下方铭，方铭呆呆地站着，直至湛卢入鞘，他低头看去，一朵小小的红莲深深地印在湛卢的剑柄之上。
　　“大师，请恕小子鲁莽失礼，实在是小子心忧同伴，还请大师见谅。”方铭快步上前，惭愧道。
　　无尘大师依旧缓缓前行，口中呢喃道：“花非花，雾非雾。”
　　此时听来，这短短六个字便有个更深的意味。
　　方铭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老老实实跟在无尘大师身后，索性闭上双眼，只随着那红莲业火的味道，缓缓向前。
　　红莲业火仿佛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方铭的思绪悄然便浸入了红莲业火的奇异芳香，而他那嗅遍脂粉香味的鼻子清清楚楚地显示，一股淡淡的红莲的香味从腰间湛卢处传来。
　　不同于无尘大师的那股厚重的仿佛可以凝化成形的红莲业火香味，方铭只觉得湛卢柄上的香味如微风一般清淡，却无处不在，不知不觉间，他便将手握上了湛卢的柄，手指轻轻摩挲这那朵小小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