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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姑待 ...

  •   “我是英翰的‘救命’恩人”这个念头将我惊吓致醒。醒来以后,梦中场景犹历历在目,不曾忘记。

      我甚至忆起英翰与我对弈双陆,尚留了一颗棋子在我手中。

      更叫我吃惊的是,我的外公也就是居大将军,在我稀薄的记忆中,居然没有追随先帝而去,而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陪着我在边关,看那些垛堞之外的辽远壮阔的塞外风景。外公很严肃的对我说:“人生处世,难得太平。”又说:“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拳头硬,要打就要知己知彼,打有准备的仗!”

      很明显,我外公的“忠义可嘉”就是个幌子,他诈尸远遁了。

      我正在回忆的旧时光里摸索丢失的记忆,小姑子陆思敏忽然闯进来,二话不说拖了我往院外走。

      抵抗不能,也就由她拖至外院,小径处站着一个人,颀长身形,靛蓝色的长袍外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可不就是陆家四子中长的最高的陆思毅么,可是他一回首,我却差点认不出来了。

      原本的胡子拉碴、酒气萦绕的颓废感尽消,如今的四弟陆思毅眉目清朗、墨发束冠,快赶上二哥陆思恭的严整澹静了。

      我正搞不清楚状况,陆思毅对着我恭敬施礼:“多谢三嫂,元仲虚度四载,今日方醒。”元仲自是四弟陆思毅的字。

      我多少有些底气不足的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陆思毅又郑重道:“得三嫂点拨,元仲今番决定迎娶苏醉烟。”

      陆家四子陆思毅,戒酒再生之后,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是成家,大丈夫先成家再立业,这听上去很好,我也就点点头,表示支持。

      一旁的小姑子陆思敏却抽风似地对我眨眼睛,奈何她眨眼眨的痉挛,我也不得要领。直到陆思毅背身而去,徒留坚毅的背影,陆思敏才急切的开口:“深深,我哥要娶的是苏醉烟,苏醉烟啊!”

      我这才想起,苏醉烟,酥媚至极,醉人入骨的苏醉烟,是倚红楼头牌,齐东名妓。

      倒不是陆家保守老旧,歧视歌舞妓者,遑论苏醉烟据说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实在是,这位倚红楼的头牌名气太大,齐东人尽皆知。

      若是陆思毅娶了苏醉烟,往后人家看到陆思毅不会再说他是陆家四子,而是会说:“那是苏醉烟的良人。”

      同理可证,陆家会变成“苏醉烟的夫家”,陆思恭、陆思齐、陆思信一众会变成“苏醉烟的叔伯兄弟”,陆思敏会变成“苏醉烟的小姑子”,我可能好点,比起“苏醉烟的妯娌”,可能“居浅浅的双生长姊”还多点,毕竟居浅浅的名声不苏醉烟之下。

      就算出嫁了的大姑子陆思静,也会变成“苏醉烟的大姑子”,甚至,陆思静所嫁的夫家,文华殿大学士也可能变成“苏醉烟的姻兄。”

      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可怕称呼大洗牌,我立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深深,你劝劝我哥吧。”陆思敏急道,谁也不能保证,她的准公公,户部侍郎变成“苏醉烟的准姻伯父”后会有什么反应。

      可我也很为难,又劝?如何劝?以陆思毅的执着,恐怕又得撞上四年的墙才知道揉一揉头。

      本该主持大局的陆家家主不知道在哪里飘,是指望不上的,成日介落泪叹气的陆家继夫人也没什么盼头,就算是现存长兄,陆二子陆思恭,一贯秉持放任自流——弟妹们想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吧——的态度,听闻此事,也不过是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说:“思毅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好就可以了。”

      我察其表情,可以想象如下画面:

      某日下馆子吃饭,是一家川菜馆,料重味麻,难以下口,于是好说歹说点了一只清水煮白鸭。结果店小二端菜上桌的时候不慎搞错了桌子,待发现别人已经下了筷,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大家都可以放下筷子不吃,唯独小姑子陆思敏不行,从别人口中抢也要抢回这最后一只煮白鸭,她的办法是——“深深,你劝劝我哥吧”、“你劝劝我哥吧,深深”,如此反复循环播放。

      我再度被缠得没法子,只好说:“四弟这头是没办法的,我们只能从另一头去找突破口。”陆思毅皮糙肉厚,无从下口,也就只能找身娇体弱的软妹子去啃,只希望苏醉烟不要太轻太滑,不好入手。

      我第一次,或者说,自我失忆后第一次涉足烟花柳巷,身边跟着娇娇怯怯的小姑子陆思敏和精力过剩的五弟陆思信。

      我颇为好奇,“思敏就算了,思信你不会也是第一次来吧?”

      “谁说的,我十四岁时就从街头走到巷尾了!”陆思信不服气,一边如数家珍的得意指点,“茶华楼、三福班、贵喜院、桂音舍、云良阁……”

      “哦——”我了然的打断他,“一路都在外头数,那就是没进去过咯?”

      陆思信的脸“腾”的红上一层,“我要进去随时可以进去,我只是没进去而已,只是没进去而已!不许笑!”

      我掩了嘴,十五岁的少年人啊,肝火就是有点旺。

      一路红粉飘香到了雕梁画栋、斜红叠翠的倚红楼,此楼据说别于陆思信口中的桂音舍、云良阁等,是齐东有名的高级妓馆,馆中妈妈唤作苏红娘,据说年轻时也曾名动一时,至今半老徐娘,依旧风韵犹存,倚红楼的姑娘也都跟着冠以苏姓。

      陆思敏脚尖点来点去,还是没能踏进去,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比不得我老脸深厚,是以我和陆思信就将她留在了对面的凉茶铺子。

      一踏进倚红楼,就闻得一阵悠悠清香,几株丈余高的禅客花正迎风怒放,芳香素雅。四下却是静悄悄的,并无酬酢宴乐的喧哗,也无依红偎翠的狎昵。也是,现在不过是辰时三刻,未至晌午,串串精致的八角玲珑红纱灯都尚未点起。

      总角的小丫头虽稚嫩,却礼数周到的将我们迎到中院花居雅舍——苏醉烟的单独小楼,楼上轻软红帐低垂,撩人音色自厢房传出——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槛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化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我想着该是一位如何媚态天成的歌姬才能有此撩人音色和酥醉之名。掀帘而出、扶栏倚立的女子眉眼细长如画,薄薄的红唇微微扬起,举手投足之间却并无诱惑之态,反而散发出几分介于清冷与玲珑之间的明丽。

      只那双黑漆眸子在看见我们时,微微闪过诧异,旋即宛然一笑:“醉烟一曲已毕,请回吧。”竟是送客。

      转身之际,纤腰袅娜,青丝软系,千般万种风致楚楚流露,一瞬间叫人迷惑,正面一幅色彩匀称饱满的漆画,背面怎么就成了烟纱淡笼、纤浓韵远的水墨?

      陆思信整个过程几乎一言未出,十分之拘谨,羞涩的像又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若非我拉他出来,他还在对着苏醉烟的背影羞答答的垂头。

      一见我们出来,陆思敏急切的跑来问:“怎么样?她肯不肯退?”陆思敏的出发点是,陆思毅不能娶“苏醉烟”这个名字,而不是这个人,换言之,只要苏醉烟从头牌的位子下来,退居二线直至隐姓埋名,陆思敏就对她的进门不持反对意见。

      但见我摇头,陆思敏更加着急:“她为什么不肯退?”

      不是不肯退,而是根本就没有和苏醉烟说上话就已经被下了逐客令,美人已经送客,自然不好久留。

      我拍拍陆思敏的肩膀,宽慰她:“放心吧,醉烟姑娘不会嫁给你哥的。”因为苏醉烟的那双黑眸,敏锐、内敛,自有别一世界,那不是一双寻常伎子该有的眼睛。

      陆思敏到底是半信半疑,也只能原路折回,多少有些无功而返的丧气。

      陆思信这个时候又活络了:“四哥眼光不错嘛,苏醉烟不愧有醉烟之名,单单一个背影就能把人醉倒。”

      我斜睨他:“你根本就没抬过头吧?”

      “谁说的,我……”话未说完,又被一声稚嫩打断:“几位且慢行。”

      在倚红楼为我们引领的总角丫头疾步追出,双手奉上一轴画卷,“这是我家姑娘给诸位的。”

      展开视之,画极简,几处墨迹尚未干透,显是刚刚才作的。画中寥寥几笔,勾出一个翘首以盼的女子,仔细看,衣饰裙裾正是小姑子陆思敏的模样。

      “这是……什么意思?”陆思敏不解的问。

      我忍不住笑将出来,“所谓片时清畅,即享片时;半景幽雅,即娱半景;千万不必更起姑待之心。”姑待,即是小姑在等待。作画之人以画明志,意思是没打算在陆思毅这棵树上吊死。

      这苏醉烟,也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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