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碎乡心梦不成》灯知

5、 part.5

　　我伫立在宫中正堂，凝视墙上悬挂的水墨肖像。
　　画中人着一袭青衣，乌发并无多余装饰，只别了一支玉钗，眉眼盈盈，笑靥如花。
　　细细看来，竟与我有几分神似。
　　那是我母妃。耳畔传来一个沉稳却略显吃力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梁衡不知何时已坐靠在床上。被子有些塌斜，露出结实的臂膀以及缠满纱布的胸膛。
　　我走到他身旁，将一个软靠垫在他身下，取下他身上渗了血丝的纱布，血肉模糊的伤疤豁然入眼，有些让人不忍。
　　我并没有答话，因为我并不晓得说什么，只默默将府中大夫备好的金创药涂抹在他裂开的伤口上。
　　我见他面色如纸，额上冒了冷汗，微微蹙眉。手下不禁放柔了许多。包扎完后，他轻声说，我……
　　我没等他说完，便道，我明白。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一惊。
　　我自晓得我脸上一片绯红，连耳根都热了起来。他也抿嘴不说话。
　　呆了半晌，我扶他躺下，沉默被烛焰暖成一杯温润清茶，袅袅香馨滋生出莫名清韵。
　　在沉默中我也沉沉睡去。
　　梦里竟是樱花在空中翻飞的姿态。可景象蒙了迷雾，恍恍惚惚，我看不真切。

　　在王府待了三日，我便与梁衡辞别。
　　府中下人不多，因而这三日里我也不顾自己受了风寒，大多数时间都在照料重伤的梁衡。就当报答其恩。
　　临别前，梁衡赠我一玉佩，雕龙画凤镶金缀玉，上面刻有梁幽王梁衡题跋。道是可凭此玉任意出入王府。
　　我向他道了谢后，匆匆赶回渊山。
　　熟悉的青砖黛瓦石板巷，熟悉的清风绿树樱花浪，却仿佛隔了沧海桑田一般虚无起来。我赶回家中看见爹娘已好了大半，又去往竹屋看见病榻上萧衍虽仍在咳嗽也能支撑着说上些话，他如微醺初阳般浅笑着，将那作为凭证的玉佩又轻轻放入我怀中。
　　收起刻着最是相宜的玉，竟想起面色如纸的梁衡，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样了。
　　接下来的生活看上去又同往常一样。只有我知道，那一缕被我掐断的小芽正跃跃欲萌，有一些微妙正促使我潜移默化。

　　婉儿扶我在草丛上小憩。她告诉我，已经过了山腰了。
　　虽眼前看不见景物，却能感觉到遥远处夕阳正在喷薄，由远及近，像是要将这碧空撕裂。
　　又是一阵疾风，带来草木清芬。
　　那隐隐吐出的如火夕阳，不久后定会毫不留情将整片渊山吞没。

　　从王府回来后，我便常常下山，寻梁衡逛街走市。他待人处事毫无半分戾气，也无王爷的架子。平日里他自乐意带我在茶楼里品茶听折子戏，在街上看舞龙烟火，在河边放花灯猜灯谜。还去到城中如意馆赏花，碧玉轩选玉。凡世间各式缤纷他皆携我领略，相处之中我愈发觉得他谈吐不凡，器宇轩昂，且文才武艺皆不逊于萧衍。偶尔他还会上山替我爹娘择菜洗碗，为族人布施银粮，赢得族人包括我爹娘青睐。
　　只有萧衍一人仿佛置身事外，他仍孑然一身，终日吹笛练剑，有时与梁衡切磋几招，不论输赢，比完兀自逍遥而去。
　　而每当我下山游玩后夜深方回，我总能看到他衣袂翩然立在山脚兰溪畔，掌一盏孤灯，灯火映出他清秀却略有憔悴的面庞，目光温柔且坚毅，他无声地告诉我。
　　他在等我。

　　日子过得极快。眨眼间过去两个月。
　　梁衡告诉我，他该回京了。他还说，他会回来找我的。
　　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拧成一团，甚是酸涩。
　　没有道别，我回到渊山。
　　经过爹娘房间听见他们正低声絮语。
　　阿娘说，辰儿已过了及笄之年，该是出嫁的年岁了。
　　我脑中光芒一闪，连忙靠在门旁听着。
　　阿爹沉声道，我倒觉得，辰儿应嫁与萧衍。
　　萧衍虽好，却终究是个孤儿，嫁给他，辰儿只能在这渊山上终老。你可晓得，那些离开渊山的人们如今都飞黄腾达。我家紫辰模样标致，难道还会落得比他们还差些？
　　阿爹问，你的意思是……
　　阿娘郑重，道，那梁幽王梁衡，比起萧衍，更为适合。
　　我立在原地，说不出话。
　　随即脑中急急掠过一幅幅画面。
　　渊山顶上与萧衍左右并肩，看烟水蒙蒙微醺，看落红娆娆似梦。
　　幽王府中与梁衡相互照拂，赏金碧亭台水榭楼阁，拥佳奇山珍玉枕锦衣。
　　耳边一遍一遍回响起阿娘的话。
　　她说，难道还会落得比他们差？
　　是啊，我怎么会差？
　　一步一步，缓缓退后。一步一步，渐渐远离。
　　忽的我转过身去，往山下狂奔。
　　我穿过树林草丛溪涧，越过街巷酒肆人群。
　　来到幽王府门前。马车已整装待发，梁衡金袍翻动，正欲上马。
　　我三步并两步，一下子抓住他的长袖。
　　我说，带我走。

　　与爹娘道了别之后，我稍稍梳妆打扮，准备下山。
　　聘礼乌泱泱堆了一整个庭院，大红色喜庆似是灼灼燃动的旺火。婉儿被我要来当是贴身婢女，她扶我坐上花桥，放下帘幕。
　　一线光华也被遮挡住，爹娘含泪的面容也消失在幕后。
　　一瞬间胸膛有些酸涩。而后的生活身旁没有了爹娘的相伴，该会是多么寂寞瑟索啊。
　　不知为何萧衍的身影又出现在我脑海，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再朝外看看，他并没有出现在四周。我幽幽叹了口气。
　　花轿被抬了起来，往山下走去。到了山路口，车内竟飘进几片樱花。我想，此时的樱花翻飞得正美吧。这一树动人扎根在渊山孤寺前，蓬勃华丽耀了一方人间。胸膛里又是一阵擂鼓撼动。
　　这一路上我始终闭目，杂乱的思绪像是挑不开的线绒。
　　恍然间我隐约感受到一道目光从空中直直射来，锁定着我不动分毫。
　　撩开帘幕想回头看看那道目光所在。
　　却只见一抹恢宏青凉沉默的绵延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