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赋》扶裕华

1、 镜花水月辞

　　人有一命，卜算子言：前世、今生、来世，人亦可知，生命脆弱，犹如折枝上花，易凋易碎。人总道世事无常，多生事端，死了便一了百了，不必烦心、忧心、多心、痛心，痴心。却不过是忘记前事，再生一事，故而，死了不如不明世事的活着。
　　尘世间，一心求活之人如蓝海之水，一心求死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人将死时，看见看不见的，看见的是黑暗涌动；听见听不见的，听见的是远处凭吊的默哀之歌。
　　晨起的雾气还未散去，江面上参杂着泛起的水汽氤氲缭绕，春雨洗过碧波两岸，绿色泱泱，正衬着泱水的流动摆动着身姿。
　　微风拂过，却带不起被露水打湿的衣衫，瘦弱的身子隔着粗布麻衣打着冷颤，瑟瑟发抖，面上眼里尽是失意：“泱水啊泱水，流至于东？流至于西？你能将我顺至何处？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有一张残桌，一把烂椅，几片残砖断瓦，几卷圣贤诗书，可那圣贤诗书又有何意，想来于仕无助、于途无用，我也就只剩下这一身麻衣粗布和这副皮囊，这样孑然一身，如何度活，不过是了无牵挂。”
　　他全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意使然，还是那身衣物太过沉重，浓郁的胡渣掩住尖削的下颚，除了那眉宇间的一抹愁浓，哪里还看得出这是个饱读诗书的仕人。
　　那书生用衣衫擦去脸上水气，可越擦越湿，脸也红了却还是湿的，于是“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淌进嘴里，竟是苦的。
　　忽然一阵力道自后背推了他一把，原本隔着泱水畔四五步的距离一下子竟缩到了脚尖，身体猛然一震便栽坐在了地上，他一回头眼中瞬间亮着锐利的光。
　　此刻这境况可比他跳河还遭！
　　“你要跳？”一把锋利的剑摆在眼前一尺近的地方，银光的剑尖还在不断地淌着鲜红的水滴。
　　那留下来的水竟是红的，是血！
　　他闻到了血的腥腻味，手指紧紧地抓着草地，脸色泛白，盯着剑尖，一步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要寻死？”剑的主人开口问道。
　　“你、你要、要杀我吗？”书生又淌下泪来：“不、不，我、我是活不了了。”
　　书生被吓得疯疯癫癫，言语无状。
　　“为什么？你生病了？”
　　“不，没，我没生病,病了倒更好。”
　　那人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就此钉住一般。
　　于是他颤抖道：“春湿夏雨，秋风冬雪，我的房屋塌了，什么都烧没了，我无家可归，无食之食，可不是活不成了？”
　　“你无父母？”
　　书生含泪摇头：“无，父母双亡。”
　　“无兄弟姊妹？”
　　书生还是摇头：“亦无，庶出独子。”
　　“无亲人好友？”
　　似是忆起伤心之事，书生涕泪俱下：“视我如瘟俾蝼蚁，避之不及。”
　　那人想了想，淡淡问道：“你是真心求死？”
　　他心中惶惑，饱读十载书卷，却不知这一问要如何回答，正犹疑之际，那人却提起剑尖，直指他心口：“我只杀一心求死之人。”
　　那书生脸色剧变，骇然不已，看着那亮堂堂的剑口似要冲出寒光一般，即将划上自己柔嫩的脖颈。前前后后，那人左不过说了八句话，前头句句问语，唯独最后一句是如此坚定冷冽，现在书生才听了这句，手心一滑迎面就扑在地上，那人银剑上的血滴在颈间，竟是温热的，他吓得脖子一缩，不敢抬头去看，他一届文弱书生没见过这种场面，只闭着眼粗重地喘息，方才寻死之意早“付诸东流”随滔滔泱水而去，此时一心只念叨着“孔夫子保佑”、“圣人保佑”。
　　忽然手心一痛，他脸色立即一沉，暗觉死期已至，此时心中悔意正盛，于是握着手心痛呼出声，希望能够或多或少抵住内心的恐惧，可也抵不过去，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兵器！
　　他忍痛挨了一会儿，眉间只冒冷汗，不见人色，又有一会，那人却没了动静，待悄然翻过身时才发现那个刹血持剑、邪眉冷面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周遭清冷静谧。于是书生握住手掌忍着痛惶惶然站起身来，抹了把眉眼间的汗，瞧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双腿，这才呼出一口气来，此时回想起来，那人的脸他竟也不记得了。
　　原不过是梦了一场？
　　仔细一想，方才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他猛地甩头，拖着沉重步伐，慌乱而逃。
　　唉！可不是要逃吗？
　　死了就是逃，活着就更要逃了。
　　人一旦活着或有太多的苦楚，但凡心存私心之人必是苦中作乐，偶有一心不求生之人，却又能够侥幸存活，这又是何故，但求世人解惑。
　　此时，泱水东畔已渐渐泛起暖红的晨霞，雾气渐渐消弭，远处的山木也现出了翠绿的面貌。
　　要说这世间至纯至净之物为何，那便是雪，能聚能散，忽聚忽散，好比情谊，好比性命。　　　白茫茫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住迁都富丽堂皇的同时也压低了以往人间的黯淡，街市上整齐的锦楼房舍相互对望的一字排开，朱门前的大红灯笼映着雪色弥漫，在寒风中摇曳着粗壮的腰肢，不畏严寒似的，比店家雇佣的下人还要卖力的招揽着经堂而过的行人商客。
　　一支素纸油伞紧挪慢行，月白的雪地靴连金边都被积雪覆盖，从靴底散发出来的暗哑之声就像是用纸包住了的钟磬，柔软地响着，飘到雪中，融入九天云外。
　　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一辆精致马车疾驰而来，呼啸而过的劲风惊起了扫堆路旁的积雪，吓得阁楼外高挂的旗幡颤颤发抖，发出啪啪的声响指控驾车人内心的慌张。
　　铺天盖地的雪雾里隐藏着后街的一座独立小院，丝丝尖风透过朱红的门缝溜进院中，在墙脚处掀起一小股旋风，卷着雪花扬空而起。
　　院里嘈嘈杂杂，混了各类错乱之声。
　　笑闹声声不息，三月里下起的春雪是去年弥留的最后一场，实则天要回冬。
　　“高点！高点！再提上些。”
　　“可是这样？”
　　明胥摇头：“不行，还是不足高。”
　　“我的主子，到底还要多高？这已是最后一格儿了，若要再高，须得再制一格儿，却又会抵了廊檐，恐怕只能夜见四寸光了，可不就应了那句‘鼠目寸光’么？”
　　“你倒是精言简语。”明胥笑笑，还是摇头，那头又说道：“这彩灯体姿颇大，抵在廊檐就显得刻意了，我觉得三格儿正好，姑娘觉得呢？”
　　站在廊下，有些冷意，明胥搓了搓手，向身后寻求意见：“云清，你觉着哪里好？”
　　见身后没有回应，她想回头再问一遍，却只听到一句细碎的低喃：“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
　　“什么四日？云清！云清，”明胥见状喊了她一声，却又没得她回应，于是到她边上，明胥高她一些，为她拂去绒裘上的积雪，对她说道：“这里景致虽好，但冬后春梅最易夺人心气，当心受寒，进去吧。”
　　云清回过神，伸出手指了指地，说道：“你说，是几时下的雪？你看，都这么厚了，”话间，思绪渐渐飘向远方，喃喃道：“多亏了阿祜日思夜想的，我们才能踏了实地，可是现在他大概又要伤脑筋了罢。”
　　明胥掰着指头算了算，今日正好是第四天，看了看窗檐下的铜漏，一个时辰也不差，心底不免也有些担忧：“你是在担心呢，不过以往确实没有出现这样的境况，确叫人心里不安。”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今日情势不同，也没有个传信的，即便去了人也没个回的，阿祜办事妥当，可是……”云清抱着绒套转过身来，面着明胥说道：“明胥，我不放心，想亲自去探探。”
　　明胥自己心中也是忧色渐起，于是招手示意步梯上的蝉冬下来，说道：“就这样吧，”又道：“你去叫人准备马车，我陪云清出去一趟。”
　　此时，从庄严壮阔的朱门外行来一仆从，穿在身上的衣饰并不太差，反而是属上等的料子，他手中紧持一物，像没有看见门外两名守卫一般匆忙而入，越槛之时不慎绊了一跤也不在意，径直向内院跑去，这大雪天匆忙而来早已湿了鞋袜。
　　“你别急，好歹还有阿祜在，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明胥拉着云清走到廊下，对着倚在廊柱上的人说道：“唉，这雪不会是辰肜招来的吧？”。
　　那人着一袭月白绒衫，左手抱一暖炉，右手执一卷书，甚是惬意地笑笑：“十之八九。”
　　云清随她往屋内瞧了瞧，果见辰肜倚在榻上身裹绒衾，抱着暖炉，两眼通红，口中甚至不断地念念有词。先前所有人都劝慰她，可她虽然柔弱却是个掘人，任人使尽浑身解数也劝动不得她分毫，不过众人都知道她伤心的原由也就对她不管不顾，只盼着她能够早日看开些，此次她的冤由怕是清不了了。
　　明胥笑着调侃道：“快叫她收了雪，我们好出门。”
　　云清心里有事，见辰肜躺在榻上兀自伤心，也就不去招惹她，只随她去了罢。
　　廊上之人闻言，也不免心有疑虑：“昨日不是差人来，说阎府已经完事了么？”
　　“可不是么？”
　　“你们莫要着急赶去，我先差人探探，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是……”
　　“越、越姑娘！越姑娘……”
　　明胥即要出口的不安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
　　众人回身仔细一看，竟是阿祜，只见他踩着雪磕磕绊绊地跑来，手里紧紧地抓着衣摆，焦急地边跑边喊。
　　“啊，回来了。”
　　见阿祜这般形态，云清心里一沉，莫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她强压着不安走过去，紧抓着明胥的手都泛了白。
　　阿祜涨红发紫的双手和唇不断的抖动着，慢慢吐出字来：“越姑娘，越姑娘她，她死了……”
　　他声音渐说渐细还带了哭腔，云清却听得越发清楚，紧咬着唇闷声不吭，随即被她抓着的明胥的手就现出了几处深红的血印子。
　　后面忽然“啪”地一声响，辰肜砸坏了手中的暖炉，暖炉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冒着轻烟的烫水，那瓷片上绘着大朵的牡丹，嫣红娇嫩，却是那人一笔一画描上去的。
　　辰肜通红的眼里又泛起了泪花，“呜”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