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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北宸变却一朝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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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很暗,从窗隙渗入的光线在男子脸上投下明暗分隔的区域。屋子里的气氛是沉默的,几案另一头的文士面前翻着奏折,只听见书页在指尖滑动的沙沙声响。
“若皇叔想当那个摄政王,也未尝不可,”尚遥沉吟道,“如今若因此事延误新皇登基,导致朝政不稳,才是大事。”
文士一笑,不急不缓地卷起了手中的折子,淡淡道:“如今王爷手中有四分之一兵力,边地将领掌着二分之一,禁军和各地驻军占了剩下四分之一。王爷胜势大定,只需略施威压,那太傅大人便不敢如此嚣张。何须退让至此呢?”
“冯太傅虽是暗通萧氏,但目前并没有证据可以扳倒他,况且他在朝中经营多年,爪牙颇多,只怕现在妄动会打草惊蛇。而且有些官员本性正直,当年为了自保不得不与冯氏有所交道,没有必要弄的人心惶惶。”尚遥皱了皱眉,“皇叔目前心思不大明朗。但如今皇叔的两个儿子一死一疯,皇叔纵使做了皇帝,基业也是无人承袭,总不必做如此蠢事。况且摄政王一位,应是稳重之人当之,皇叔的性子倒也适合。再说正如喻大人所言,皇叔手中兵力不多,有我的军队压制,应无大碍。”
喻铮道:“王爷有此信心甚好。王爷高兴,晋王高兴,冯大人也高兴。”
尚遥抿了抿唇:“喻大人此言何意?”
喻铮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眼看了尚遥一眼,缓缓道:“王爷不顾私利,一心为国着想,令人佩服。但是若是把期望转嫁到别人身上,这事态发展,恐就不是王爷所能控制的了。还望王爷好自为之。”
“再说,那晋王之子,真疯假疯,怕是有待商榷呢。”
指节扣在几案上声音沉闷,尚遥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云苏的海棠开了,重重花影,开到荼蘼。胭红鹦绿,极尽天巧,叠萼重跗,容眩天日。
萧昧设了酒,她知道那人爱酒。公子素采,百般乐器乐理,无一不通,尤善笛。白衣墨发,笛曲一首,令多少王孙公子惊为天人。顺帝将他尊为上宾,而他不求名利,道一壶佳酿换一曲。
有人倾慕他的风采与才华,亦有人憎他。曾有一文人讽道,入王府,进皇宫,为贵人作乐之宠,不知素采公子的骨气还剩几何?所谓天子呼来不上船,只怕是装模作样罢了。
素采倒也不恼,淡淡道,我肆意随心即可,贵人平民,我亦奏之,有人能赏,何乐不为?若是刻意避开那侯爵将相,反倒矫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莲姬死后,却是再也没有出现了。
萧昧猜测过这两人的关系,但不得其解。她静静候着,日光微醺,白衣的少年缓缓走来,手执竹笛,墨发未束。
霎时萧昧有一种错觉,他不该在这里的。
他不该在这开得纷扰的海棠花影里,他不该在这宫里,他不该在这云苏里,他不该在这繁杂变幻的世里。
他应坐在船头,漫不经心地看那浩浩的江流水,要么步行在荒野,独自一人看那月落星沉。
好似,之前他说过的全是谎话。
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懂,他不在乎有没有人欣赏。
他对着这花影,对着这繁华,眼底全是讥诮和冷漠。
萧昧摸着竹笛,闭上了眼,她该拿什么打动他呢?
赌一把吧。
素采在酒几旁坐下,执起酒盏轻嗅:“好酒。”
他的声音是少年人的清朗,泠泠似竹风,淙淙如流水,却也似清风流水过即无痕,不留温度。他望向远方,却放下了酒盏。
“好酒为何不饮,公子莫是怕萧昧下毒不成。”
素采一笑,他的笑极好看。其实他不常笑,但笑起来时绝不敷衍,有种洒脱的味道。
“不,只是我知你有事求我。这酒可不能这样就饮了,饮了,便是应了。”
他不称萧昧为娘娘,这让她略微愣神。她将竹笛递与素采,素采怔了怔。
萧昧观察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道:“这是莲姬托我与你的。”
她说了谎。这笛子不是莲姬给的,或者说,莲姬并没有保管过这笛子。萧昧还记得第一次见素采,那是四年前,他不过十五岁。那亦是他第一次进宫,脸上的神色依然清高,但有种属于少年人的意气,还能看出些许对自己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不自然的抗拒。那时的素采还没有现在这样漫不经心的冷淡,他还是鲜活的,看得出他的愤怒与热望。
他看莲姬起舞时有显然的愤怒,他看莲姬看着他时有不自知的热望。
可是啊,属于少年的时期就是这么短暂,就算仍是少年的模样,却已不是少年的心境。你看,就是四年。他进宫献艺不过四年,她入宫为妃也不过四年。可是他们好似都老了。
他已不会显示出对这世界的期盼,所以不会有愤怒,亦不会有热望。她亦不会再为一个少年而心动,不会拾起一个少年的竹笛默默珍藏,就像珍藏一个年少时期的梦,你看,她在利用这个梦,在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她在赌,赌这个少年对莲姬的执念。
萧昧听见自己在说:“她希望你珍重。”萧昧觉得若是莲姬还在,心里就会是这样想的。她能看出莲姬对当年那个少年的呵护,对他棱角的包容。
素采叹了口气:“这话她已是说过了。只是这竹笛为何要还我呢?纵使她还,我亦是不会改变主意。丢了就是断了。”
他语调是平和的,然而眉头却皱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收着,突然地,将竹笛猛然折成两段!
“我素采该恨的,该还的,一样也不会少。”他的声音很轻,但里面有种惊心的执着。萧昧惊异地看着他,他短促地笑了笑,这个笑不一样,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像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四年前的少年,或者说,那个少年没有死,只是被他藏起来了,这一刻却是被他放了出来。
“这酒我饮了。\"
素采自斟自酌,酒壶空了。有宫女来添酒。萧昧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起了身,离了这儿。他好似是醉了。
也罢,那事也不急于这一天半日。
添酒的宫女正要离开。素采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半醉半醒地皱着眉,嘟哝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公子醉了。”那宫女镇定非常,“还请公子放手。”
素采松了手,睫毛半垂,不做纠缠,宫女屈身后离去。
然而随即他睁开眼,眼神依旧清亮。
“哈,真是好本事。除了我阿姐,倒是很有些人对你忠心耿耿啊。”
“服侍素采公子休息,莫忘了拿织物给公子搭上。”萧昧吩咐着侍女。这地方略偏,倒是不担心有人突至。萧昧虽是被软禁,离开自己寝宫不多时,在这宫里行走倒是不妨,毕竟这些年也不是平白经营。但若是想出宫,便是难上加难。何况出得宫去,她一个萧氏公主,在这恒朝又有什么人值得投靠?
她想到素采,不为别的,就是想到他的玉令。
当初素采离开,顺帝万分不舍,本是欲赐大量珠宝,后又怕辱没了他,便给了他这玉令。从此通行各州,乃至出关,均无阻碍。
想来也是顺帝恐他出游不便,一片苦心。
萧昧确是想回萧氏,她自是对萧旷已不抱指望,但生母还在家乡,何况只有萧氏才能给她庇护。不管怎样,恒朝是不安全的,任人鱼肉可不是她萧昧的性格。
她撑着下巴,慢慢盘算着出逃的措施。贴身的宫女给她沏了茶,却停在那儿,似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昧奇怪。
那宫女咬着唇,突然跪了下来。
萧昧心里咯噔一下,道:“莫不是涵语出了岔子?”
年岁前她曾派涵语给萧旷那儿送了节礼,随便探听一下萧氏那边的情况。萧旷回了礼外加一封不冷不热的信函。本来还有太后的信函,却是没能带回,萧昧心中恨极,面上不显,却是又派了涵语暗中返回,心里究竟是担心。算算时间,当是回了。莫不是除了差错回不来了?
那宫女只是跪着,垂头道:“涵语没事。”
萧昧松了口气,问:“如今那边局势如何?”
宫女把头伏到地上,颤声道:“娘娘,太后……太后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