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弦断秋风

1、孀居

　　一

　　我叫郑大车。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诗经·王风》里的这首诗，是我的名字由来。我不知道母亲是谁，只知道从记事起，我就是没有母亲的，只有一个同胞双生的弟弟，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伙伴。父亲的正妻，每次见到我们姐弟，都是冷冷淡淡的，虽然我年纪不大，却能看出她隐藏在高贵优雅的表面之下的阴冷，我能够深刻地感觉到她对我们的不善，只能每每带着弟弟对她敬而远之。

　　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府中的下人们在悄悄议论，说我和弟弟是不伦的产物，我那风流多情的美男子父亲，和他的堂妹通奸，生下了我们这对双生子。两人曾经相约私奔，离开这个士族门阀的大家族，一起到遥远的地方去生活。还未行动，就泄露了风声，父亲在朝中被人弹劾，险些丢了官职，因此在家族的巨大压力下，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又回到嫡母身边过日子了。

　　而我，作为这个不伦的产物，则被取名为大车。诗句的原意，是说一对男女要冲破礼教的束缚，私奔到天涯海角的约定。只可惜芳心如雪，郎心似铁，男子最终还是沉默了，放弃了这个约定，可怜了那痴情的女子，遗恨了终生。

　　嫡母一直未能生育，为了传宗接代，父亲只能将我和弟弟接回家，正式序齿，我们才得以在这个士族名门的大宅院里生存下来。可即便如此，我的名字犹如一个与生俱来的烙印，令我背负不堪的名誉，在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

　　等我长到十四岁那年时，喜欢看我的人越来越多了，眼光中不再有以前的恶意，然而却不是什么好意。直到有一天，有大批衣着光鲜，像是从京城洛阳来的仆人抬着一杠杠的礼物，来府上下定，我这才知道，我要出嫁了。要嫁的对象，是当朝太尉，冀州刺史，广平王元悌。他在去年殁了原配，要娶我做继室。

　　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士族名门的女儿一贯是朝廷亲贵的最佳伴侣，联姻对象。我是庶出，去给个鳏夫做继室，最是合适。

　　送嫁的队伍出发的前一晚，春风拂过窗栏，抚摸着我的身体，好像母亲的手。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是否也有这样一双温柔的手，曾经像春风一般地抚摸过我？半梦半醒之间，枕巾已沾染了点点泪痕。

　　恍惚中，有人来到榻前，无声地注视着我。周围的空气，也因为这人的目光，也跟着寒冷凝结了。

　　“几年没注意，生得越发像息妫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息妫那样，有个红颜祸水，为害列国，被男人争来争去的命。”

　　这是嫡母的声音，冷冷的，阴阴森森的，仿佛是一种诅咒，在我出嫁的前夜，下在了我的身上。从此让我这一生，再无安宁。

　　二

　　一年后。

　　满目疮痍，曾经繁花似锦的洛阳，也落得一个兵荒马乱的残破景象。我嫁给元悌还不到一年，北方六镇的叛军就已经将国土沦陷了大半，而以镇压叛军起兵的契胡酋长，则率兵进入洛阳，假借祭天之名，召集在朝宗室和臣子两千余人聚于河阴。黄昏时分一声令下，漫天矢雨，犹如围猎时被赶在一起走投无路的猎物，他们被屠戮得干干净净。其中，也包括了我的丈夫。

　　酋长入朝，立了傀儡新君，自己把持大权。他手下的胡人将士开始尽情掠夺分割他们应得的胜利果实——金钱，田产，还有女人。

　　才做了一年的王妃，只有十五岁的我，成了年轻的孀妇，不久之后，也许就是太妃了。传说乱兵将会杀光元氏皇族的男人，我的大伯和小叔们纷纷逃离洛阳，躲去了乡下。亡夫的遗骨还和其他遇难者一起，被抛弃在黄河之畔，任由秃鹫和野狗分食。我虽对他没有什么情谊，但心中终究不忍，到底还是带着十四岁的小姑，亡夫最小的妹妹元季艳，去河阴给他收尸。

　　在护送他的灵柩返回洛阳的途中，一群乱兵出现，冲散了队伍。我护着他和前妻留下的幼子，从山坡上的草丛中滚落下去。头部撞到了石头，顿时血流如注，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三岁的元赞，又惊又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正要啼哭，就被我急忙捂住了口鼻，生怕他被乱兵发现，变成挑在枪头的童尸，或者是大锅里烹煮的嫩肉。惊惧间，我听到了一声尖叫，那是元季艳的声音，少女被抓上了马背，鬓发蓬乱，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我抱着元赞，使尽全身气力想要从草丛间爬起，却只是徒劳。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马背上的骑兵已经堵住她的嘴，拨转马头，奔驰着去和大队人马会合了，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我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捂着孩子口鼻的手，看了一眼血色夕阳，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颠簸不止的牛车中——原来，正在外任的父亲听闻了河阴之变，急忙派弟弟带人日夜兼程赶来洛阳，恰好在半路上遇到了昏迷的我。他将元赞送回了洛阳的府邸里，至于我，父亲命令他必须带回我远在邺城的娘家，以免我被乱兵掠走做了胡人的妻妾，玷污士族门风。

　　我伤得不轻，一直到了邺城，尚且卧床了一些时日。想到被胡人掠走的元季艳，心中总是愧疚而忧虑，多次托人去洛阳打听她的下落，也始终不见回音。也许，她是落入了哪个不知名的镇兵手中，昔日高贵的郡主，从此再无音讯。我还不死心，不断写信给洛阳的广平王府，希望他们能继续寻找她的下落。但愿她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在邺城的三年间，我足不出户。外面已经是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傀儡皇帝。我的伤渐渐好了，并没有损伤容貌。从家破人亡的阴影中渐渐走出，正值青春年华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声名远播了。外人都传我容光正艳，目如秋水，颦颦婷婷，正如那春秋时的倾城祸水，桃花夫人息妫。

　　荥阳郑氏向来出俊男美女，我的姑姑曾经被以邺下风流子而著称的李神俊和卢元明争娶，甚至闹到家里，大打出手。而我在外人的传说中，比姑姑更艳几分，父亲也把我当成了待价而沽的奇货，一直捂着不肯轻易出手。当过了王妃的女儿，即便孀居再嫁，所配的夫婿，身份也必须是同样贵重的。

　　作为裙带关系和联姻的工具，我的存在，不过是给家族争取更大的利益，名门里的女儿往往不能称之为人，充其量也不过是利益联结的纽带。也许，终我一生，也无法遇到倾心所爱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