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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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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似乎更应该出现在寒冬,冷冽的天气才最适合挂白和痛哭。孙家小院里的惨白就与这三伏暑气十分不搭调,比起灵堂倒更像惹人乘凉的小憩之处。
死的是孙家少夫人璎珞的孪生妹妹,珍珠。
前来院中祭拜的人并不多,只寥寥三五个,珍珠是邻县人,于此处熟识的人很少。
璎珞嫁来孙家三年后,双亲先后病逝,家中只剩珍珠一人,她心疼妹妹无人照顾,于是与丈夫孙钦商量后将她接进了孙家暂住,幸得孙家老人大度,怜惜珍珠孤苦无依,待她不错。
日子本也过得也寻常,直到半年前,珍珠突然病重。
孙钦找了好些大夫回来给她瞧,方子开了一堆,药也是一罐接着一罐地熬,珍珠身子却丝毫不见起色,拖到前日,眼看着好了那么一点,众人都知这已是回光返照,晚间璎珞便去陪着她说说话,不过两个时辰,璎珞便哭着出来,扑进在院中守着的孙钦怀里,伤心道,“珍珠去了。”
人既然没了,丧葬便是头等大事。珍珠虽非孙家人,但来投奔姐姐前已把家中房田悉数变卖,想回老家办丧礼已是不可能,璎珞禀了公婆,将珍珠平日住的小院拿来简单布置了一番作了灵堂,纵然失了礼数,但现下倒也合理。
灵堂设了三日,最后一日的午后,众人跟着拉着棺材的板车去了坟地下葬,点烛焚香纸钱磕头,该有的一样没落下
璎珞似是跪着时哭脱了力,被搀起后就一直紧紧依着孙钦作支撑,孙钦一只手臂环了将她抱着,安慰她道:“逝者已去,你陪着珍珠最后一程,想必她心中也是高兴的。”
璎珞点点头,让人又烧了些纸钱,便启程回家了,珍珠的死至此告一段落。
孙府厢房。
小桌上放置着新搬来几盆花,香气悠悠,窗未紧闭,留了两寸缝隙,日光就从这缝里挤进屋子,照得屋中半明亮半黑暗。
黑暗中,璎珞笑得甜蜜,冲孙钦展颜,道:“钦郎,我俩总算能在一块儿啦。”
孙钦搂着她细腰,唇舌在她颈间流连,喃喃道:“我的好珍珠,你可快给我亲一口,你这番装病碰不得摸不到,可真真是憋死我了。”
孙钦竟然叫这女子珍珠?
那璎珞呢?
等一下,珍珠在此处,葬的又是谁?
众人明明眼看着将珍珠抬入棺才封棺的。
一模一样的容貌,难不成……
珍珠高兴得眉眼弯弯。
原来珍珠搬来孙府后不久,因活泼好动,与姐姐璎珞柔弱的性子迥异,竟惹得孙钦动了心,他本以为是自己单相思,没想到寻着机会探寻一番后才知襄女亦有意,二人偷偷摸摸,时间一长,珍珠不满足只能背地里苟且,给孙钦吹的枕边风越来越厉害,要他休了姐姐娶自己。孙钦虽想与珍珠在一起又不愿背上糟蹋家风之名,好不容易才想出了这个珍珠装病,弥留之际引璎珞探病,再将璎珞毒死,珍珠替了璎珞身份的计策。幸得行动顺利,一直到璎珞下葬都没露出任何破绽。
于是孙府少夫人璎珞无辜之下做了这二人夫妻梦的踏脚石,死得可谓凄惨。
而本该死去的珍珠却正在孙府内顶着璎珞的名头当着她的少夫人。
孪生姐妹,自此一生一死。
孙钦璎珞二人大愿得偿,虽初时自觉害璎珞不浅,心中有几分愧疚,但日子一长,二人过得惬意,那些个不安和歉意再也不剩分毫。私下珍珠都以真实身份与孙钦相处,闺房蜜意,真是好不快活。出了房门,她扮璎珞也是惟妙惟肖,几月过去竟也无人察觉有任何不妥。
但没料到,好日子过了不足一年,孙钦去西南边走了趟买卖回来后就病倒了,请来大夫,大夫说只是潮气入体,几服药下去调养下就能大好。
但大夫如果有用的话,那棺材铺也不用开了。
虽然珍珠尽心地伺候着,但孙钦的身子依然一日不如一日,自入了秋后,竟然连床都下不了,来往的大夫也说再没法子,只能将养着,若能拖过半年去就不错了。
转眼过了隆冬翻了新年,孙家上下虽是难过,却知人之命数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孙夫人也道既然孙钦时日无多,便让珍珠多陪陪他。
珍珠推门进了房间。
孙钦本是昏昏沉沉的半晕半醒着,听见有人进门,下意识地便知道是珍珠来了,眼皮抬起一半打量来人,确认了是珍珠又闭上了。
珍珠望着躺在床上的丈夫,这个曾与她花前月下,调笑谈情的男人,不知何时起成了这么个病秧子的摸样,以往的风流倜傥半分也瞧不出了。
她轻叹,面上无甚表情,只远远地叫了声“相公。”
将死之人,脑中最是清明。
孙钦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非常飘渺,却又非常诡异。
珍珠见他有了反应,又清了嗓音,柔和地、低低地叫了声,“相公”
孙钦觉得不对劲,珍珠私下从来不会叫他“相公”,只会唤他“钦郎”。珍珠说话也不会是这个调子,她声音从来都是如黄莺出谷般清亮。
珍珠抿了抿唇,走近床边,整理了下自己袖边的褶皱,开口道:“是我,璎珞。”
璎珞?
璎珞不是两年前就死了么?
他努力地想要把眼睛睁圆,好看清楚自己是不是病得出现了幻觉。
珍珠,不,应该是如假包换的璎珞,在床边坐下,凑得离孙钦更近了点,道:“这回看清楚些吧。”
“以为珍珠装病,再让我做个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逍遥自在了么,自作聪明。你们使计害我,我便将计就计,既然珍珠妄图冒充我,我也同样能够模仿她,两年了,你竟然连连枕边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孙钦闻言大惊,这些话已经超出他认知和掌控,他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颊扭曲着,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竟然说她是璎珞?不,不可能!他不会连璎珞珍珠都认不出! 璎珞明明死了,是他行商时买的毒药,亲自下在吃食中,他还记得当年他在院中把守,璎珞断气后珍珠跑出来,先是哭了一场,然后抱着他,欢喜地望着他道,“姐姐死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
璎珞盯着他的脸,看他表情变换,心里说不上是畅快还是轻松,“你以为我唬你?我何必骗你呢,我不过希望你死前知道真相,知道你自己有多蠢而已。”
“你我成亲那夜,你说璎珞是世间众宝所成,存有无量光明,你既得我,就是享了世间最大福祉,可还记得?”
孙钦喘不过气,面上泛起一阵阵潮红,璎珞伸手,替他抚着胸口理顺气息。
“相公,你可还记得我家中本是开着间药材铺。家中无兄弟,珍珠顽劣,于是我自十岁起便跟着爹爹打理药材。那时爹爹就告诉我,有些药可以治病,但健康的人吃了会死人,有些药吃了养生,但若被花花草草的味道一熏,却会让人日渐虚弱。相公,你可觉乏力头晕越来越严重?”
“乌梅腌肉的味道你说甚好,总爱拿来佐酒,身子不爽利时含了参片也要喝上一碗萝卜汤才舒服,消寒时你喜欢我做的杏仁炖狗肉。吃得那么开心,却不知样样都在要你的命,真是个傻子。”
璎珞三言两语间就把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全都抖了出来,一座又一座大山地给孙钦压过去,并不在乎他一时之间能不能接受,愿不愿意相信真相。
真相是什么?
旁人以为珍珠死了是真相,他孙钦以为璎珞死了是真相,却不知此时给调了个圈。
孙钦费力想撑起身,半途却脱力地躺了回去,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向璎珞,嘴唇一开一合,似要说些什么。
璎珞抬手,把他手握了,放回被子里,道:“你是想问为何那些大夫没诊出来?你次次诊病都是抬去了书房,他们怎会知道我在这里摆放了些什么花草。况且,我又怎会告诉他们平日到底给你吃了些什么。”说完轻轻抚摸孙钦发青的眼底,看他眼神颓丧,形色枯槁,可怜道,“你这是快不行了吧,妹妹去了才两年,你也要去了。不过这样也好,你们若能在下面团聚,也算了了心愿。”
她从衣橱中取了一套新衫,动作轻柔地给孙钦换上,“相公,来,我帮你把头发梳得齐整些,夫妻一场,我总不会让你走得邋遢。”做完这些后,又端来一盆水,拧了帕子细细地为孙钦擦着脸和身子,就好像擦的是名贵的瓷器般认真细致。
孙钦本就在弥留一线间,经过璎珞这么一激,剩下的那一分生机也迅速破灭了。
眼看着孙钦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璎珞也不着急,只等着他最后那根弦被挑断。不过静静待了一炷香时间,她凑上前探了下他鼻息,没了。
此种情景已在她脑中想象过上百次,真到了这一刻,反而毫不激动。她平静地替孙钦掩好被子,顺便将屋子收拾了一番,这才缓缓倚跪在床边,将自己发髻拨乱,妆容抹花,大哭出声,“相公——”
听到外边立刻有人声喧哗,脚步匆匆,璎珞脸上泛起笑意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