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
-
第五章迷雾重重
江蓿凝望着几米之外的大门,被风吹乱的发丝黏贴在脸颊的一侧,冷白的月光擦过南边的屋檐斜斜打入院子,地面铺就的月华反射,笼住了院子的大半,愈发让人觉得凄冷。
江苜和林清旬去找程远了。
虽然已是半夜,可是他们知道等不及天亮了。若一切果真如江苜所推断,他们早已来不及。心里都隐隐都抱着幻想:也许,一切都是误会……可是江苜却说,程远已经无故多日没有去学校教课了……正是因为他突然从学校消失,她才会怀疑到他。一切发生的太巧,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为他开脱,安慰自己……只能亲自去证实。
江蓿与林佑旬本来也打算同他们一起去,可又担心若是半夜赵酆阳或是蔡清婉醒来发现他们四人都不家会着急,眼前的推测还未得到证实,他们不想两个老人跟着揪心。
贴着冰冷的阶梯,江蓿收回搭在下一级的双腿,手臂抱膝,身体紧紧地缩在一起。双眸偶尔轻眨,被露水打湿的睫毛凝结在一起,上下闪动。
睡意不再,脑海异常的清晰。
纳征那日,程远携亲戚及媒人到赵家送聘礼书及聘礼,因是大喜事,那日家里来了许多宾客,按照旧礼,赵家收了礼书及聘礼,赵酆阳依着素日的习惯将那礼书和聘礼收进了书房,彼时家里面热闹非凡,赵酆阳放礼书和聘礼时曾被叫出去招呼客人,程远便趁着这空档溜进赵酆阳的书房,打开了暗格,偷走了东西。
以送玉镯之名窥探密格所在之处及开启的方法,之后再趁送礼书和聘礼之际偷走文先生的东西……一切都说得通。
若一切真如所料,细细想来,这计策并非十分高明,仰仗的不过是对人心的揣测和对时机的把握,但能够准确地算计到人心,同时适时把握时机亦非所有人可以办到,这程远当真是有几分魄力与智谋!
“我是见过他的。”
江蓿忽然直起身,侧身直面坐在一旁倚着墙柱的林佑旬。
“什么?”林佑旬直起身,盯着江蓿。
“我见过他的,程远。在他和江苜订婚那日之前,我是见过他的。”江蓿说,月华之下,她的双眸清亮如夜露。
“你之前见过他?”林佑旬有些惊讶。
江蓿点头:“是,你还记得吗?半年前,我们离开沪川去燕北的那个早上,我们坐在火车上等着火车出发,我当时对你说我看见有一个人很特别,我还喊你来看呢,可是等你去看时火车依然发动,所以你并未来得及去看清那人的面貌。”
林佑旬蹙眉,努力搜索记忆,半晌,他才硬生地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件事……”他坐起来:“你不会想是说你当时看到的那个人就是程远吧!”
江蓿再次点头:“就是程远。”
“隔了那么就你怎么会那么肯定你那个人就是程远,你记性向来不是很好?”林佑旬不无疑惑的看着她。他不是故意挪揄江蓿,江蓿自小马虎,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她经常丢三落四,基本上都是他跟在她身后帮她善后,且不说江蓿半年前见过程远,便是一个月前见过程远,都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江蓿竟还一直记得他的模样。
江蓿自然理解林佑旬的疑虑,她抿着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很肯定那天见到的人就是程远,他那天身后跟了许多人,装扮也和订婚那日很不一样,一身黑色中山装,根本不像个教书的。其实我订婚那日见他就觉得他很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方才突然记起原来他就是我半年前在车站看过的那个人!”
林佑旬想起订婚那日江蓿一直盯着程远表情很奇怪的样子,不由地相信江蓿确实没有认错人。
“你方才说他那日的装扮很不一样?
“嗯,很不一样,那日的他一身肃杀的感觉,与素日里我们见到的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很是不同。”
林佑旬回过身,沉吟:“如此说来,那个程远当真是不简单……”
几近黎明,江蓿他们才等到林清旬和江苜归来的身影。
厚重的夜露早已将他们身上的单衣打湿,他们垂着头,目光呆滞的盯着地面,脸色憔悴至极。林清旬一手松松地半揽着江苜,江苜半靠在他身上,脸色惨白透明。
“姐姐,枫哥哥……”江蓿站起身,迎上前。林佑旬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江蓿试图握住江苜的一只手,却在手指刚触碰到她的手背便弹了回来---江苜的手冰冷的刺骨。
“姐姐……”眼眸涌起了水雾,江蓿不忍再问,只看林清旬和江苜现在的模样,她便已知道了答案。
林清旬勉强地扯动干涩的嘴唇,沙哑地缓声道:“他走了……我们在他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应门,后来惊醒了房东,房东出来对我们说程远三日前就已经退租……”
江蓿和林佑旬心下狠狠的一沉,虽是心里早有准备,可是亲耳听到从林清旬口中说出,他们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子商与她都不能接受,更遑论是江苜?
江蓿走近江苜,伸出手臂,略带颤抖地握住江苜的手,冰冷的寒意从接触的手背传来,江蓿一时只觉得周身奇冷无比。
“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她试图安慰江苜,可是口中的话却显得苍白无力,只说到一半,便已没有勇气再说下去,连自己都骗不了,又如何能抚平江苜心里的伤?
江苜却缓缓抬起头,她望着江蓿,眼睛里溢出一抹笑意,冰冷决绝的笑意,她扯动嘴角,想要让眼里的笑,心里的笑一同绽出来,可是笑还未爬上她的脸,早已抽干的体力再也不给她提供一丝一毫的支持,只觉得一片漆黑涌上眼前,想要用力摆脱,却正好用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脑子立时陷入没有边界的无意识状态。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再也不要醒来……
江苜在床上一躺,便躺了半个月。原本就祈望是一场梦永远不要面对的事,身体给了她最佳的掩护。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陷入了一种旁人无法进入的状态,她昏迷着,不睁眼,不喝水,不进食,自我放逐,一日日消耗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林清旬找了许多大夫和洋人医生来看过她,强行喂她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她却依然没有醒来,倔强地朝着那没有回头路的悬崖走去,只有那维持身体基本需求的药水和针药才勉强延缓了她的脚步。
天空忽然变了颜色,整个世界都变得让人筋疲力尽。
灰黑色的浓烟卷着圈从灶口窜出,呛人的味道迎面顶来,江蓿用手捂着鼻子,不停地干咳,脚边躺着一根木棍,棍头处已烧成了炭黑色。
“让我来吧。”
林佑旬默默地走进厨房,蹲在她身边,拿过放在地上的木棍,身上散发出的清冽的雨味穿过刺鼻的烟味,缓缓地扑扫过江蓿的鼻息。
“外面下雨了?”江蓿问。
林佑旬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柴梗抵着柴盒一侧的砂纸“磁~”擦出一簇小火光:“嗯,下雨了,细雨。”
“哦。”江蓿自顾自点点头,拿过一旁的两个马扎,自己放到屁股低下一个,又递给一旁的林佑旬一个。
林佑旬把马扎放到合适的位置,方坐上去,却又站起来:“柴已经潮了,难怪总也点不着。”
他越过江蓿,从灶台后面的木橱后抱出一把柴火。
江蓿拿起他方才放在地上的木棍研究了一下,又瞅了瞅灶里的柴火,用手揉了揉鼻子头。颇有心得的点点头:“嗯,果然潮了!。”
林佑旬笑,抱着柴火小心的越过她,坐回原来的地方,探身拿出灶里的旧柴,放了一部份新柴进去,点燃一张纸,扔进灶里。橙红色的火光不一会儿便笼住他们。
“刚入秋,这些天难免会有些潮,你生火的时候先检查一下柴火有没有潮湿再用,省得把自己搞成一个大花猫。”
江蓿用手抹了一把脸,手掌摊在眼前,只见煤灰一片,但却分不清这到底是脸上的煤灰还是手上沾到煤灰,可即使是手上的煤灰,只怕她现在的脸也已很多煤灰了。想到这些,她不禁痴笑起来。
林佑旬将一根木柴丢进灶内,回头看她:“傻笑什么呢?”
江蓿笑笑,摇摇头:“没笑什么,研究煤灰呢。”
林佑旬习以为常的笑着摇头。
“爸爸今日身体好些了吗?”烧旺的灶火烘热了周遭,江蓿双手摊开掌对着灶口。
“血压已经稳住了,医生说在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真好。”江蓿开心地笑,这是这些日来她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可转念间却又复地低下了头:“若是爸爸出院看到如今这般光景,倒不如呆在医院的好……”
林佑旬直视着涌簇的火苗,火光笼着他的脸,跳跃翻滚:“其实,如今外面学生运动闹得这么凶,赵叔怕是早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现今他身体慢慢回复,就说明他已想开了。更何况苜姐姐病的这般厉害,赵叔即使不为自己想也总要为苜姐姐想的。”
江蓿垂睫,眼神黯然:“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我哥今日中午已经坐火车去金陵找那位谢佛德医生了,不出意外过几日就会请那位医生来沪川给苜姐姐看病,他是著名的西洋大夫,我想到时候苜姐姐的病会有好转的。”
江蓿抱膝,双眸盯着灶火:“这半个月来给姐姐看病的医生哪个不是名医,若是有用,姐姐早就醒了,她得的是心病,只靠吃药打针是救不了她的。”
林佑旬扔了向火灶丢进一根木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们都知道她的症结在哪,但我们医不得,如此就只能靠着吃药打针帮她延续生命了。”
江蓿侧头,目光越过林佑旬的肩膀和厨房敞开的大门,落在院门上方露出的天空。
几近傍晚,天空灰蒙黯淡,乌云浮过,像是一抹浓墨重重地涂抹冷色的纸张上,使其愈加阴冷。
“子商,我如今都不敢出门了,外面实在太残酷了,我怕我会受不了。这些日子接连死了那么多人,都生生地死在枪口之下,不是洋人的枪口,而是我们自己同胞的枪口。拿枪的人都是他们不久之前还并肩作战的盟友,如今却一朝背叛,成了取他们性命的魔鬼。他们都是好人,都是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好人,如今都成了枪口下的亡魂……太冤枉了。旁人也许并不清楚为何一夕之间他们竟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可是我们是清楚的,他们都是文先生名单上的那批‘死士’,他们都是重信守诺的忠义之士!我从不曾预料丢了拿东西竟能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说我们赵家是不是都已经成了民族的罪人?”
大约是江苜病到后一个星期后,燕北、金陵、巴渝、沪川等重要地区就陆续传来了新革命政府内部分官员忽然被撤职查办的消息,在社会大众还未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时,这些被逮捕的官员就陆续以各种罪名被处死,速度之快,处理方式之狠绝,令人咋舌!
之后的社会舆论纷纷谴责新政府当权者的做法,要求政府给公众一个说法,新政府在沉默了几日之后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称被处死的这些官员实为混入革命的奸细,旧派军阀势力的余孽,此番这般大规模地进行肃杀,实则是为了肃清新政府内的革命势力,以保新民主政权能够长治久安。公众对政府给出的回应半信半疑,部分地区相继出现了学生上街游行,谴责新政府以“肃清”的名义进行权利的倾扎!
林佑旬回过身,凝锁着她:“小核桃,不要乱想。如今的时势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次新政府内的一些人以“肃清”的名义大肆屠杀革命军中的重要将领,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有人想要篡取政权。那个程远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拿到了那个东西,可是事隔了将近七日之后才出现了动乱,这当中必有什么重要的原因。”
江蓿转头看向他:“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林佑旬沉吟:“前几日爸爸派人捎了一封信给我和我哥,信里除了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好大家之外,还提到了一件事,他说如今燕北革命政府那里广泛流传着一种谣言。很多人都说赵叔手里不仅握有这一份死士的名单以及文先生留下的财产,还握有另一份十分重要的资料,若有人对他不利,这份资料就会自动流出,公布于天下,届时会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其实这次动乱之后,赵叔还有那东西的存在在政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初发现东西丢了的时候,我原担心会有人杀人灭口,对我们不利,可是后来过了许多日,动乱都发生了,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一直想不通那些人为何会轻易放过我们,如今看来是因为他们惧惮赵叔手中的另一份资料,怕轻举妄动,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但到底是谁在散播这种谣言,我们都知道其实文先生当年只有交给赵叔这一个东西,再无其他,散播这种谣言的人必是知道真相之人,他这样做,不知是出于保护我们的意图,还是另作其他谋划,亦或是二者皆有。”
他顿了顿:“我想这种谣言应在动乱发生之前就已产生,所以谋划动乱的人才会在拿到程远的那东西的七日后才发动政变,他们是忌惮那些‘隐性’的势力的。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些作乱的人除却谣言中所不确定的第二份资料,其他的早已在他们的掌握谋划之中,连赵叔那个东西上的内容只怕也早就不是秘密,他们派程远来盗取,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想要确定信上的名单与他们所知是否一致,是否有漏网之鱼,另一方面,他们是想让程远来刺探第二份资料的事。程远本来所有的事都进行的很顺利,可是这当中也许是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又或者是苜姐姐的突然犹疑,让程远决定先偷走第一份资料。
江蓿直视他:“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早就知道了那东西上的内容,他们让程远来盗取那东西只是为了确认和找寻第二份资料?”
林佑旬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谋划这次叛变的人早就筹划好了一切,他每一步都算的很精准,只怕早在文先生在世之时未筹谋革命之前就已经有了野心和打算,或许他根本就是当初同文先生一起革命的同僚之一,他从一开始就想借革命军的手为他扫清军阀这个障碍,以便进而夺取政权,控制整个中国。当年跟在文先生身边的旧部本来就很复杂,连文先生自己都不是很信任他们,否则他也不会秘密地将信交给毫不相干的赵叔保管。文先生去世之后,那些旧部分散在各个势力之中,大部分都是位居要职,这些人之中难保不会有相互勾结之徒。革命,政权其实一早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既然能知道文先生生前在革命军中暗中安插将领,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机密只寄托于一个名单,若是名单在这过程中不小心损毁,他们岂不是前功尽弃。赵叔只是其中一颗小小的棋子,在这些权利的战乱中,实在太微不足道!”
林佑旬冷笑:“不过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虽然打的很响。可人算不如天算,先前溃败的桂南军阀居然趁革命军内讧之时突然反扑,不禁控制了湘江一带的势力还连带着全国失力的军阀残余死灰复燃,重新一同对抗革命政府,这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所以只怕他们现在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江蓿屏息,林佑旬的话不停地在脑海里回闪。他分析的似乎很对,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那么……”江蓿蹙眉:“那个幕后谋划这一切的人会是谁?是程远吗?他现在不是位居高职吗……”
“肃清”政变出现之后,林家兄弟曾托他们的父亲去打探指挥这场政变的指挥者是谁,林泽川打探了几日之后,告诉他们说指挥策动这场政变的人是一个姓程的指挥官,那人很是神秘,他之前从未在革命政府和革命军内见过,革命政府内认识那人的人很少,甚至于知道那人名字全称的人都非常少,但根据林泽川的描述,那位姓程的指挥官外貌及行事方式与他们所见过的程远非常像,他们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程远。
没想到当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温文尔雅的程远竟摇身一变变成了军统局的指挥官!
初初知道这件事时,江蓿还有林佑旬,林清旬都还是有些吃惊的,他们虽已猜到程远背景复杂,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革命政府军统局的人。听说他处事狠辣凌厉,毫不留情,数日之内就指挥逮捕并处死了数名将官,手段狠厉至极!
“不,不会是他……”江蓿稍思片刻,依着先前林佑旬的思路否定了方才的推测:“如果是他,他会站在幕后,不会这么张扬,让所有的人都来谴责他。”
林佑旬笑,眼眸中露出少许赞赏的目光:“对,不是程远,真正谋划的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在这种风口浪尖的位置的,程远只是刽子手,负责执行,真正的幕后推手把自己藏得很深,除了处于权力核心的人,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江蓿拿起地上的一颗煤灰石粒使劲朝前扔去:“是程远也好,是其他人也罢,就像你说的,于他们而言,我们都只不过是一颗小棋子,入不了他们的眼,也奈何不了他们。”转过头,江蓿直视林佑旬,眼含浅笑:“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怕我去找程远算账。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林佑旬挑眉轻笑:“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