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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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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商君卫鞅病逝,以国公礼葬于秦公室墓地,嬴渠梁陵寝侧。
秦国举国至哀。
二十年来,商君为秦国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为秦国赢得的无上的荣耀,让秦国百姓对商君无比崇敬仰望。而商君弥留之际的遗言“其子不得继承商君爵位,不入朝为官,不在军任职”,更让秦人震撼。
在老秦人看来,是商君这样的盖世英雄,无上功臣,理所应当高官厚禄,世荫子孙。然而,商君却放弃了这一切!商君之无私坦荡,令百姓折服。
商君之功、商君之德,商君之义,让秦人秦国百姓早以将其看做神一般的存在。现在,商君离世,在百姓眼中,正是神脱离凡间回归正位。
商君已真正成为了秦国百姓心中的神!
当得知商君独子悲痛过度昏迷不醒时,百姓们都纷纷祈祷,愿上天保佑商君后嗣。
然而,此时,秦国上下牵肠挂肚的少年却沉沉昏迷着,一连数日,高烧不退。
嬴渠梁等急得坐卧难安。
商君临终前,对国事一一安排妥当,无一丝遗憾,然而面对幼子,却是愧疚难言。商君临终的痛苦,众人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他们暗暗发誓,一定要将商君不及给子岭的父爱全部补偿给子岭,以慰商君在天之灵!
然而子岭如此状况,让他们情何以堪!
嬴渠梁坐在榻前,小心地将重新拧过水的湿帕覆在少年额上。
少年沉沉昏迷着,嘴唇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却因高烧而浮现出一片不祥的红晕。然而即使如此,依然无损他的俊秀。
嬴渠梁喃喃道:“像,真的太像了!”
子岭的五官、脸型,几乎都跟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不经意的一个神态动作都很像,只不过年纪尚小,还有几分稚气。
刚刚痛失挚友的嬴渠梁,看着眼前酷似卫鞅的少年,仿佛找到了慰藉心伤的稻草,那浓烈的悲痛和空虚也被冲淡了一些。
突然,少年微微皱眉,表情痛苦。嬴渠梁连忙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掌下滚烫的温度让嬴渠梁心中一颤。他厉声对一旁的太医令道:
“为何子岭一直高烧不退?你们的药怎么一点用的都没有?”
太医令忙回道:
“启禀君上,公子之疾乃心病。是因遭遇激变,心神重创之故。药石只能止一时,关键还是要看心。”
“那看着他这么一直高烧下去,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商君已经走了,你们要看着子岭也这样走吗!?”
“君上!”太医令吓得跪下:
“臣等肝脑涂地也定要保公子平安,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嬴渠梁正要再说,这时,床上的少年突然剧烈喘息起来。
众人一惊,众太医忙上来地为他诊治。
子岭却是喘息越来越剧烈,到最高处,口中喊了一声:
“父亲!母亲!别丢下我……”
嬴渠梁如遭重击,心狠狠地揪做一团。他骤然推开太医,一把抱起子岭,紧紧搂住他:
“子岭,别怕!别怕!我在这,我会像父亲一样保护你!别怕!别怕!”
似乎是他的安抚起到了作用,少年的反映不再那么剧烈,身体渐渐放松,温顺地躺在嬴渠梁怀中,只是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口中喃喃:“父亲……父亲……”
嬴渠梁心疼得要裂开。他紧紧抱着少年,贴着他滚烫的脸颊,温柔地应着:“我在,我在,别怕!别怕!”
终于,少年不再喃喃,沉沉睡去。
小心地为少年掖好被角,嬴渠梁只觉得心中无限柔软。第一次,他在心底生出了舐犊情深的感情。
虽然有赢驷这个儿子,但是他小时候一直被寄养在大哥府上,自己又一直忙于军国大事,父子俩见面很少。后来,赢驷触法,被流放荒野,一去就是十几年,待到被寻回,他早已成年了。他们父子间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候,赢驷对他,更多的是敬畏。
而如今,面对子岭,他第一次有了一种为人父的保护欲。
子岭只觉自己立在一片荒野中,孤零零地,没有一个人。他拼命地奔跑,大声呼喊,却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一个人。
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母亲!
子岭狂喜地跑过去,可是,他一边跑,父亲母亲就一边飞速地后退,他怎么也追不上,怎么喊,他们都不应。只见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几乎要看不到了。他大急,哭喊道:“父亲!母亲!别丢下我——”
然而,那身影却终究是消失了。
大地被黑暗笼罩,绝望将他团团包裹,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别怕!别怕!我在这!”
随即他感到自己被一片温暖包围,突然感到一丝安心。他试探地喊着:“父亲?”
他喊一声,那声音就应一声,无比温柔。
子岭安心了,任自己陷入沉睡。
似乎过了很久,就在他贪恋在这片温暖安心的黑暗中时,眼前却似乎亮了起来,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茫茫云雾中。身后传来一身呼唤:
“子岭!”
他转身,大喜,喊道:“父亲!母亲!”,狂喜地扑到父母怀中。
卫鞅紧紧抱住子岭,温柔地看着他:
“子岭,该回去了,你不能再待在这了。”
子岭一慌:
“父亲,你要赶我走么?”
“你不该在这,你还有你的人生。”
“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现在还不行。子岭,别怕,我们都在这看着你,好好活着!”
说完,卫鞅将子岭奋力一推,子岭顿时感到身体不断下坠,眼前云雾重新聚拢,很快淹没了父母的身影。
子岭霍然睁开眼。
“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子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嬴渠梁紧紧抱住子岭,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宝贝:
“子岭,你总算醒了!”
子岭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黝黑敦厚的男人,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秦公……”
“叫我伯父!”
“……”
嬴渠梁将子岭的手包在手心,温言道:
“子岭,我与你父亲是刎颈之交,早已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以后你就叫我伯父,这里就是你的家!”
子岭没做声。
就在嬴渠梁几乎要泄气的时候,子岭终于喊了一声:
“……伯父……”
“诶!”嬴渠梁高兴地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把子岭揉在怀中。
商君,我会对子岭视如己出,不会让他受一点伤害,你,放心!
………………
在众人精心地照料下,子岭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就能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多日的阴霾散去,冬日的暖阳洒向大地。
嬴渠梁和荧玉看着阳光正好,便拉着子岭出来散步,舒缓筋骨。
少年脸色还有些苍白,顺从地被嬴渠梁牵着走过一道道走廊、门隘。
一路上的仆人、门吏纷纷屈膝行礼,望向子岭的眼神中充满了殷殷关切。
三人一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间宽大的房间,里面书架林立,书架上摆满了竹简。
嬴渠梁站住,对子岭道:
“子岭,这就是你父亲的书房,也是他平日处理公务之处。”
子岭暮然抬头,环视着房间,走进那林立的书架,注视着那一卷卷如山的竹简,那已磋磨得有些老旧的案台,仿佛看到父亲在这房中忙碌的身影。
子岭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
嬴渠梁转身对商君府内侍长道:
“以后,这里就是子岭公子的书房,房中任何物品,没有公子的允许,不准妄动!”
“是!”
不久,商君府封闭了大门,除景监、车英等人外,一切人等禁止进入。
子岭就这么被嬴渠梁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从此消失在秦国朝野的视线中。秦国百姓,也只有从流传的只字片语中,猜想着商君之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