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松岭（大秦帝国一）》穆穆鸟

48、番外：鬼谷子收徒记

　　某年某月某日，鬼谷子刚刚送走了庞涓和孙膑两个得意弟子，一时有些百无聊赖，便又去四处云游。
　　当他游历到卫国境内时，正值天降初雪，大地一片白茫茫。正当他欣赏这雪后美景时，远处一个小小身影引起的他的注意。
　　他走近：那是一个小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衣衫褴褛，正在地上使劲地刨土，双手都已是血肉模糊，他却是毫不在意。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女子，面色灰败，早已死去。

　　鬼谷子蹲下来：
　　“小孩，你在做什么？”
　　小孩没有理他，继续刨着土。
　　鬼谷子看了看他刨的地方，有一块很小的木碑，因被雪覆盖，刚才没有发现。鬼谷子拂开雪，看到碑上几个字“先考卫君××大人之墓”
　　“孩子，你是要将你的母亲跟父亲合葬么？”
　　小孩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鬼谷子心中一震：那眼神中满是坚毅冷静。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如此的气场！

　　小孩对鬼谷子惊讶的目光不为所动，继续埋头挖土。
　　鬼谷子也不再言语，就在一旁看着小孩终于将墓刨开，露出里面一块已经腐朽的席子。小孩吃力地将母亲的遗体搬运过来，与父亲的遗体并排排放在一起。他默默地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然后开始推土，一点点将双亲的遗体掩埋。
　　推到后面，也许是人小力薄，他渐渐不支，推不动了。
　　小孩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喘气。
　　就在他准备继续时，旁边一双大手上来帮他推土。
　　小孩看了一眼鬼谷子，默认了他的帮助。
　　在鬼谷子的帮助下，墓终于重新起好，墓碑也换过，墓上还添了还几块大石，以免它日后被雨水冲毁。

　　小孩跪在墓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又默默地坐了一会，才起身，对着鬼谷子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相助。”
　　礼仪丝毫不差，不卑不亢，且无一丝悲痛之色。

　　鬼谷子道：
　　“孩子，父母辞世，你为何不见悲色？”
　　“死者已矣，哭有何意？若他们在天有灵，见我哭泣也不会开心。”
　　鬼谷子一震，又仔细打量了小孩：
　　只见他衣衫破烂，但却尽量穿戴整齐，面黄肌瘦，可是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此刻，那眼睛里射出的是坚定的目光。
　　父母双亡，却没有丝毫迷茫无助，可见这孩子的心志非常坚定。

　　鬼谷子弯下腰，问他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卫鞅。”
　　“卫鞅，你家在哪里？”
　　卫鞅指了指远处。
　　“你带我去看看好吗？”
　　卫鞅点点头，在前面带路，鬼谷子一路跟着他到了一个山洞。

　　洞里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都十分简陋，令鬼谷子惊讶的是，洞壁旁堆满了竹简。鬼谷子拿起来随意翻了翻，都是一些兵法和刑名之学。鬼谷子拿着竹简看向卫鞅：
　　“这些竹简，是你的？”
　　“嗯。”
　　“这么多，都看过了？”
　　“看了一遍，第二遍才看了一半。”
　　“哦？”鬼谷子于是随便挑了几处考了考他，卫鞅面色平静地对答如流，有几处中还说了他个人的见解。
　　鬼谷子大为震撼。对答之中，这卫鞅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想想他的年纪，当真是难等可贵。还有他坚定的意志和从容的气度，即使鬼谷子走遍天下，也是绝无仅有。

　　鬼谷子“啪”地合起竹简，上前一步，问道：
　　“卫鞅，你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卫鞅摇摇头。

　　鬼谷子一把抓住卫鞅，两眼发光：
　　“卫鞅，你拜我为师吧！刑名之学、兵学、农学、儒学、纵横之学任你选。我会让你成为天下不世出的奇才！”
　　鬼谷子灼灼的目光让卫鞅皱了皱眉。
　　他挣开鬼谷子的手，坐下来慢悠悠地折枝生火，淡淡道：
　　“我要为父母守陵。”
　　鬼谷子不满了：
　　“小子，多少人求着要拜我为师，我都不答应，你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呀！你可知，我是谁？”
　　卫鞅转头看向他。
　　鬼谷子抖抖袖子，昂头道：
　　“我就是，名满天下的——鬼——谷——子——”
　　卫鞅淡然地转回头，继续生火：
　　“我说了，我要为父母守陵，先生若不弃，请三年后再来。”
　　鬼谷子气得蹦起来：
　　“你个小毛孩，不知好歹！”
　　说完甩着袖子走了。

　　鬼谷子到外面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
　　搜罗天才是他的第一大嗜好，尤其是卫鞅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天才少年，鬼谷子怎能放弃。
　　于是，花白胡子老头鬼谷子就死皮赖脸地住在了卫鞅的山洞里。
　　卫鞅也不赶他，每天照样给父母扫墓、砍柴、挖野菜、做饭、看书。只是每天做饭时会多做一些，分给鬼谷子一点。

　　这天夜里，卫鞅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梦里那窒息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
　　一个月前，他也是在这样窒息的痛苦中醒来，睁眼对上的是一双凝满血丝的眼睛！他那病弱得撑不起身的母亲，正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眼中满是决绝！
　　原本还在挣扎的卫鞅突然安静下来，闭上眼，任凭母亲收紧双手，感觉到胸内空气越来越少，意识逐渐模糊。
　　一声悲泣传来，他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身体扑到在地，不住地剧烈咳嗽。
　　母亲一把抱住他，痛哭：“我还是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啊！！！我的鞅儿，鞅儿，以后你可怎么办~~~~~你才八岁，才八岁呀！！！”
　　卫鞅轻轻拍着母亲，泪水恣流而下，却紧咬着唇，不发出一声悲泣。
　　自那以后，母亲便一直教他，说人死去后会化作天上星辰，看着人间的亲人，要他不要害怕，父亲母亲会一直守护着他。
　　他相信母亲的话，所以他不害怕。他安静地守候到母亲最后一刻，为她阖上因太多牵挂而无法瞑目的眼，将她与父亲合葬。然后，如往常一般，安静地度日。
　　可是，为何，还是有那么多梦魇缠绕着他？

　　卫鞅喘着气，撑起身，习惯性地环视了山洞一眼，瞥见了山洞一角一个灰白的身影——那个花白胡子老头。
　　卫鞅愣了愣，爬起来走到他身旁。
　　这个老头真古怪，但是，是个好人。
　　卫鞅上前为鬼谷子掖了掖被角，才回去躺下。
　　洞中寒气萦绕，然而卫鞅心里却感到一丝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鬼谷子天天磨，卫鞅却一直未松口，把他急得不行。

　　处得久了，鬼谷子也渐渐知道了卫鞅的家世。
　　原来，卫鞅的先祖本是卫国国君的庶出子，到卫鞅父亲这一代，已不是贵族，但是家业颇丰，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然而卫国年年内乱，国政混乱，一些豪强便强占了他父亲的家产，将他们赶了出来。原本殷实之家，却落得山洞安身。卫鞅的父亲很快就病死了，母亲在半年后也随之而去。

　　鬼谷子耐着性子等到了第四十九天，看着卫鞅祭拜完父母后，急吼吼道：
　　“已经过了七七了，你的孝心也尽到了，可以跟我走了吧！”
　　卫鞅依然不松口：
　　“前辈，我说过，我要守孝三年。请三年后再来吧。”
　　鬼谷子跳脚：
　　要他等三年！这样的天才，他恨不得马上收入门下，哪里等得起！

　　看着卫鞅那少年老成不动如山的摸样，鬼谷子心一横，一把抱起卫鞅，夹在腋下，飞速跑走了。
　　小小的卫鞅又是挣扎又是大叫，鬼谷子丝毫不为所动，飞速朝鬼谷的方向行进。
　　于是，名震天下的鬼谷子老先生，就这么有史以来第一次“绑架”回了一名学生！

　　到鬼谷的前几个月，卫鞅对鬼谷子都没个好脸色，而鬼谷子却是屁颠屁颠地围着他转，惊得鬼谷众弟子差点下巴脱臼！
　　几个月后，卫鞅总算肯叫鬼谷子“老师”了，喜得鬼谷子手舞足蹈。
　　从此鬼谷子就将卫鞅带在身边，悉心传授，直把谷中众人羡慕得不行。

　　鬼谷子对卫鞅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但是，有一点绝不松口，那就是：不准卫鞅回去祭扫父母的墓。
　　鬼谷子早就看出在卫鞅老成的外表下，他那颗真挚的心。
　　当初卫鞅要为父母守三年墓，并非是为摆脱鬼谷子的托辞，而是真的发自内心。
　　父母遭逢大难，凄惨离世，对他是极大的伤害，只是历经劫难后，他已经习惯于坚强，习惯于隐藏情绪。
　　而鬼谷子要的是一个真正摆脱童年阴影，内心真正强大的卫鞅。若放任卫鞅回去祭扫，只会一次次将他拉回那段悲凉的回忆中，于他的心智成长不利。所以，在卫鞅来的头几年，鬼谷子不准他出谷。

　　直到卫鞅到鬼谷的第四年，鬼谷子在一次带卫鞅外出云游时，“恰巧”经过了卫鞅父母的墓。
　　此时，卫鞅心中创伤已经抚平，并且找到了此生的理想，再来到这个当年的伤心之地，他心中的哀痛已淡去，更多的是满腔豪情和对老师的深深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