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传 沈香记事 ...
-
江南碧溪的沈家,是当地沈姓宗族里的一家大户。
沈老爷膝下无子,长房的夫人又去世的早,剩下的两房小妾一无所出,平日里却很是能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让沈老爷好不头疼。
好在长房夫人去世前,留下了两位小小姐,大的那个叫沈柔,小的那个,叫沈香。
沈家的大小姐沈柔,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都遗有沈老爷年轻时的儒生风范。因此,颇讨沈老爷的欢心。
沈家以丝绸经营为生。沈老爷年轻的时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儒生。只可惜连考了两次贡生落第后,就被当时的沈老太爷叫回家中子承父业。
倒是沈家的小小姐,沈香。让沈老爷很是犯难。
江南碧溪的民风淳朴,孩子周岁时就有抓阄这一项。沈香周岁的时候,当时的沈老太爷尚在。女孩子家抓阄的东西,无外乎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胭脂水粉这一类的东西。可是,当时的沈老太爷对沈老爷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却还未能生下一个带把的出来传宗接代这事,很是不满。因此,这一次的抓阄里就硬是添了算盘这一样东西。一是用来告诫沈老爷要多多努力,生个带把的。一是为了预防将来真的生不出个带把的,也可以让这个小女儿经商招赘。
商家的儿女,原本规矩就不多。祖上的规矩都定下来了,沈老爷当时一方面很无奈,一方面又在心里祈祷,小女儿千万别去抓那个算盘。可是,命有机理,你怕什么,它就给你来什么。沈老爷看着面前嘻嘻哈哈抓着算盘傻笑的小女娃,顿时欲哭无泪了。
沈香五岁的时候,沈老爷仍是未能如愿地生下带把的。不得已,沈老爷只得应祖上留下来的规矩,将沈香送到账房处学记账。
两位小姐虽是同父同母,但因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两个人的性格也是炯然相异。
大小姐沈柔秀外慧中,其端庄淑良的品性很得她娘亲的真传。倒是那位小小姐,做事待人,疾风迅雷,认起真来,连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两位小姨娘也要怕上三分。
沈柔到了十五岁后,踏破门槛前来说亲的媒婆来了一群又一群。沈老爷觉得面上有光,心情也很舒畅。每顿饭平白无故就能多吃下二两。
同宗族里有个叫沈州的年轻人,人品样貌学识都还不错。若是排除家世,与沈柔也是很登对的。只可惜,可惜就可惜在这个家世上了,沈州的家境贫寒,与沈府相差太过悬殊。沈老爷思忖之余,想起来多年前沈府定下的一桩娃娃亲。这个娃娃亲的一方是自己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另一方就是沈州。只是那时沈州的家境尚未没落,沈州七岁,沈柔沈香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小沈州眉目清秀,能说会道。
当时沈老爷的长房夫人尚在,两口子一开心,就接下姻亲道,“将来我这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就嫁给你们家沈州做媳妇。生下的孩子也姓沈,横竖都是沈家人。”
沈州的父亲一拍大腿,当时就同意了下来。
这件事让沈老爷头疼了起来,又恼又恨自己当时只顾着逞口舌之快。然则沈家好歹是当地的大户,自己在当地又是颇有威望。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无奈之余,只得把大女儿的婚事一拖再拖,想等等看小女儿及笄时是什么光景,再做打算。
只是这么拖着拖着,沈柔与沈州这两个年轻人暗地里却活络上了。再加之等到沈香及笄,沈府求亲的人可用门可罗雀四字简而概之。
沈老爷挨不住了,大女儿心有所属,他是做不了主了。二女儿却是无人问津,他连思忖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想着想着,每日少吃少睡,忧心忡忡,一个月下来,反而瘦了好几斤。其实若按样貌排,沈香的样貌,并不在她姐姐之下。只可惜,可惜就可惜在她不服输的性子上了。
试问,有几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女人比自己强势?沈柔及笄时,沈香正值豆蔻年华。两位小姐坐了轿子去野外踏青。可是踏青归踏青,她们两个人下了轿子,一路上跑的太忘我,竟不慎踏坏了人家田地里的禾苗。
所谓缘分,缘分,无缘哪有分,她二人踏坏的禾苗,正是没落的沈州家的几亩薄田中的一亩。沈州那时就着一身泥泞的布衣,出现在两位小姐面前。
虽是布衣,但是依旧掩盖不了沈州璞玉的光芒。两位小姐当时就羞红了脸。
沈州说,“两位小姐,你们脚底下踩着的,是我家的禾苗。两位小姐若是要踏青,大可往那处去。”
说着,沈州就随手指了个方向。他说的话不咸不淡,也是本义话。沈香听了,却觉得不舒服。虽是脾气不好了些,往日里也没见过沈香不讲理的时候。她这个人,平日里一就一,二就是二。今日却偏偏要钻这个牛角尖。
只听沈香愤愤道,“本小姐就是爱踩这儿,怎么着吧?”说着又准备再踩几下。
沈州冷了一张脸,隐隐可见要发怒的迹象。也是,你说人家辛辛苦苦插了一季的禾苗,让别人平白无故地糟蹋了去,试问,有哪个人心里能吞下这口气。
好在沈柔一把拉住了沈香,连连对着沈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又咬着耳朵同沈香交代了几句,才把这事平息了下来。临分别时,沈州望了望端庄美丽的沈柔对沈香说,“你这小姑娘,真是没有教养,以后要多多像你姐姐学习才好,不然小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承蒙沈州贵言,沈香义愤填膺,要是没有姐姐在,估计当时她就把沈州扑倒在地里狠狠的打一顿了。
这一次,沈州与沈柔的缘分结下来了,与沈香的梁子也一道结了下来。
沈州二十岁落冠,来沈府求亲。当时沈柔16岁,沈香14岁。
沈老爷话虽说的和蔼可亲,等沈香及笄时贤侄再挑挑看。心里却犹豫不决,想他在乡绅宗族中的名望,除了因为沈家大户,自己又是儒生外,还因为自己平日最重“信用”二字。
沈家的生意亨通也是靠的这两个字。可是,今日让他忍痛割爱,让自己这宝贝了一辈子的女儿嫁出去跟别人吃苦。若是亡妻知道,定也不会宽恕他。
沈老爷当时同沈州商量缓一缓的时候,沈州就很诚恳地答他,自己喜欢的是沈柔,勿需再挑。
沈老爷扶着额头道,“贤侄啊,我这宝贝女儿我宠了一辈子,可是想到将来要跟着你去吃苦受累,我就心如刀割啊!”其实沈老爷说的是本义话,然沈州当时就羞红了脸颊。也是,沈州自己的温饱靠着一亩二分的薄田才刚刚能够自给,这一下子沈柔嫁过去了,两人的生活该要如何维系。
事后沈老爷也觉得失言,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泼出去的水,想収也收不回来了。
沈州当时已是个秀才,才华人品在同辈中属于佼佼者,待到明年考取贡生,前途其实不可估量。只可惜,读书人穷有笔墨却无银两,沈老爷还是舍不得女儿去受苦。
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被沈柔知道了,沈柔干坐在沈老爷面前,抹了很多的眼泪。
沈老爷叹道,“柔儿,沈州虽有才华,可也只是个儒生,如何能养的活你?”
沈家的大女儿沈柔,素日里性格温婉柔顺,可是在这件事上,半点也让不得步。
自从沈老爷说了那样的话,沈柔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的刺绣,绣好了就让身侧的小丫鬟拿出去卖。
每日三餐,也只吩咐小厮煮了清淡的菜粥端进房里用餐。沈老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午饭时,沈柔还是在房里,没有出来。
两位小姨娘忍不住搬弄是非,吹着耳边风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老爷,你看看,沈柔都被你娇惯的。”
桌上的沈香皱了皱眉头,撩下一双筷子,道,“不想吃饭就回房去,没看到爹爹正愁着呢?”
两位小姨娘中有一个很不服气,仗着沈老爷也在,就怒斥道,“沈香,好歹我们也是你的姨娘,当着你爹爹的面,你怎敢这样说话?”
沈柔冷笑道,“姨娘?你们来沈府多久了,一无所出,留在这里白吃白住,你以为你们姓沈么?没把你们赶出去对你们已是大恩德了,要是再不收敛,你看我沈香敢不敢把你们赶出去。”
沈家的财政,一向掌握在沈香手中。可恨的是边上的沈老爷一声不吭,全当没听见。两位小姨娘脸颊一红,草草吃了几口就回房去了。
两位小姨娘一走,沈香端着碗筷就凑到了沈老爷跟前,一口一声“爹”,叫的很谄媚。
沈老爷夹起一块莴苣放进嘴里,说道,“有什么事你就快说。”
沈香夹起一块鸡肉放进他爹的碗里,笑呵呵道,“爹,姐夫跟姐姐的婚事,你就从了吧。”
沈老爷的鸡肉刚进嘴,就差点呛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让沈老爷呛着的,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的那句,你就从了吧。沈老爷顺了口气道,“小香啊,你就从了这话是谁教你的?”
沈香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前几日和管事们去收账,路上正遇见逼良为娼的恶霸时听到的。”
沈老爷的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大女儿的婚姻之事已成定局,小女儿这边又养的野性十足,等过了及笄年龄,怕是也没有哪家敢要。
沈老爷牙口还没松上一松,沈香就已经里里外外张罗了个妥当。连带几月初几的好日子,都让测字的先生拿了准头。
这姑娘虽没个温柔淑德的贤惠样,但其实做起事来,疾风迅雷,不慢人半分。
年底之时,沈家办了一场大事。要账还账的户头们在沈家喝了一场喜酒。沈家的大小姐沈柔就这样嫁了出去,夫家正是沈州。众人感慨这一段才子佳人,不忘权衡两家的家世营生。之后对沈老爷大加褒扬,不愧是县里的名门,有一言九鼎的气魄可言。
沈老爷看着和乐融融的一家,喜忧参半。又听得自己的名声大振,另半边的忧虑也消散无踪。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白操这心思了,还不如好好地颐养天年呢。
沈家的小伙计里,有个叫于文昌的秀才。听说是来自南陵的异乡人,千里路途跋涉,只为一纸婚约。可恨女方攀龙附凤,听说是被大户人家看上了,一家人当着他的面就毁了婚书。于文昌在故里也是小有名气,家中虽不富贵,但也还算宽裕。可怜此番原是为了接妻子过门,不想岳父岳母,并着有着婚约的女儿都是势力之人。来去的盘缠扣在腰包里,不巧又被窃贼偷了个干净。正是一贫如洗落魄之时,却叫沈家的小小姐看人识人才地收了去。
“我听说,你也是个识字的秀才。今日我就不妨考考你,答对了佣金加倍,答不对也不妨事。”沈香换过一轮算盘珠子,摆开了算盘,又对起账来。
于文昌也算是少年才俊,儒雅地一个谦礼后,道,“姑娘但说无妨。”
说到弹琴作画,沈家的小小姐自然没有这个禀赋。但若说上是转了弯的妙趣东西,小姑娘懂得的可就真不少了。
这不,小姑娘连头也不抬,就朗朗上口起来,“大小两国隔条江,大国没有小国强,大国英雄虽五个,有及小国人一双 。你便猜猜,这谜底是什么?”
“这谜面姑娘出的真是有趣味。想必姑娘对《孙子兵法》很有涉猎。我这里,也有一个谜面。不知道姑娘可是愿意听一听。”于文昌不愧是南陵的才子,只消沈香说完,就答出了谜底。但他却不急着说出来,偏也要换个谜面考考这位沈家的小小姐。
“哦?”沈香从账本堆里抬起头。她出这个谜面至今,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她这个谜面取自《孙子兵法》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道理。纵使有人勉强答出了谜底,也并不能说出谜面的出处。
“木制栏杆竹做苡,家中藏有百个兵,有朝一日文书到,忙得五指乱点后。 ”这一副谜面出的甚好。沈香以算盘为谜底,于文昌也以算盘为谜底。然则,除此之外,这一副谜面里既有算盘的具象、又有打算盘的场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见物又见人,见人再见情。制谜制到这个地步,足可见于文昌确实功力不凡。
沈香平生,并不喜欢文绉绉的读书人。尤其一股子酸腐味,却又以此倨傲的读书人,最是讨厌。然则这一次,却成了这位南陵异乡秀才的手下败将。
阳光正好,窗内女子凝眉而坐,双颊尽是春意。男子负手而立,神色楚楚。
来年开春,沈家的那位姑爷和另一位准姑爷上京赴考。不消说,这位姑爷就是沈家大小姐的夫君沈州,这位准姑爷则是异乡才子于文昌。
京师与江南虽不是千山万水相隔,但隔个百把条河,百把座山也是事实。
于文昌上京赴考之时,沈香以百两白银相赠。于文昌诧异半晌,沈香只说是沈家的人情,等你他日功成,荣归故里,不忘回一趟碧溪,还了恩情就是。明明是自己偷塞给他的,却偏偏要说成是沈家的人情。小姑娘做起事情虽然干净利落,但对情爱一事,却尚有欠缺。也不知道,说两句情话哄哄情郎的欢心。
然则于文昌心里的算盘却不是这样。上京赴考,他有八成把握。然则荣归故里的事情他却不想干。他同沈香,原本就是异乡人。沈家家大业大,必定离不了沈香。大巠自有律令,县令自古要由及第的外乡人担任。这一次,他若高中,待到官场上混个三五年,有了立场,必会请旨回到江南,留在碧溪做个父母官,然后迎娶沈香为妻,陪着她在碧溪做一对神仙眷侣,也是曼妙至极。
大姑爷沈州这一去,不下半月,沈柔却发现自己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家里更是欢天喜地。沈老爷得知后继有人,当即一把眼泪就落了下来。家里的产业,也是有了后继有人的嘱托。心里掂量,这一回,待到于文昌这小子回来,不管是及第落第,都让他同小女儿的婚事办一办。待到十几年之后,沈柔腹内孩子长大成人,就直接将沈香的担子转接给下一辈。到时候他们二人是回南陵还是留在碧溪,都随他们意。
然这一等,就是六年。沈柔腹内的一双龙凤儿女,均已是两个六岁的孩童。男的那个是哥哥,叫沈睿。女的那个是妹妹,叫沈凝。然则,沈家的女婿沈州却还是没回来,准女婿于文昌也没回来。一家的老弱妇孺,都以为二人出了事。
发榜后的那段时间,沈香曾去过一趟京都,打探二人消息。回来之后,连人也沉闷了,只说二人都没了踪迹。
沈老爷抱着一岁的孙子,说要报官。却一把被沈香拦了下来。只说生死未卜,不可鲁莽,等一等罢。
可怜新婚即别的大小姐沈柔,抱着几个月大的一双儿女湿了双颊。
这一等,就是六年。碧溪的老县令归田隐居。新来的县令年轻英俊,仪表堂堂,正是碧溪万众闺房女子心仪的对象。
新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抄了碧溪大户的沈家。只说沈家家谱上有一位祖上为老不尊,曾以一首打油诗污蔑当今圣上的名讳。
沈家的祖上逝世时,还未有这一代的君王。现如今,却要被扣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
第二把火是新县令迎娶已没落的沈家么女沈香。
第三把火虽不是县令所引,却是几年之后,没落后的沈家人居住的船舶上的一把大火。听闻船舶上的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几近将湖泊里的水流蒸干。引水灌溉农田的农户恰经于此,看到河床上因干涸翻跃在泥泞中的鱼儿,隐约中还辨认出船上的红莲业火里,隐隐绰绰翻滚的人影。
鼎盛一时的碧溪沈家,在这一场大火中了无生还。后人记载时曾说,江南沈家,盛及一时,衰及一世。
然则此后,也不再有人看到新县令的夫人沈香。
听闻曾有异乡人初来江南碧溪,指着城门张贴告示上的女子问路人,画上女子,系何人也?
路人答,江南奇女子,沈香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