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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个故事 珊瑚香 ...

  •   六月天艳阳,小暑已过,大暑将临,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
      人们都换了轻便的衣装,绫罗绸缎的色彩也格外鲜艳。若有雨的时日行走在街市上,便会见到各色描花的艳丽纸伞,和匆匆行走而带动的衣袂翩跹,天空下,竟似一副天青色的水墨画,用鲜艳的色彩描绘了人物,格外的诗情画意。
      无为四季遍体生凉,不管多数九寒冬还是三夏酷暑,他皆甘之如饴。阿九却是不耐热,便时常耍无赖一般倚在无为背上,不待无为开口,阿九便道:“和尚,你是即便神火加身,也无谓的,自然不晓得如我之辈,炎热的苦楚。”阿九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无为,双眼眸光盈盈欲滴,只怕下一刻,就会使出人间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
      无为待要叹气,阿九却先叹气:“唉,幸好我跟大慈大悲的无为大师同来人间,无为大师又最是救苦救难的,自然不忍心小女子受苦,小女子感激涕零啊。”说着,阿九便作势要用无为的袖子擦鼻子。
      无为便摇了摇头,淡然一笑,由她去了。
      于是人间寺里,后院廊下,经常见阿九无为依偎在一起,若不知道的人,只怕以为是对你侬我侬的情人呢。
      只是人间寺里还有个和尚,无用,无用见阿九大热天也额不生汗,满脸惬意,手中还消磨时间一般学那人类女子拿个绣花绷子,心里实在很羡慕。再看无为,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耳观鼻鼻观心,面容莹洁如玉,光看看,就让人心清自然凉了。
      天气热了,香客也少了,无用也就经常坐个小板凳,不断地偷偷向两人靠近,只要在无为身侧,那沁凉之意,也让他很受用。只是阿九时常向他瞪眼睛,无用只作不知,心里盘算着,即便学不到什么神仙道法,这个厚脸皮却要学阿九的呢。

      这一日,阿九嚷嚷着要吃翠玉西瓜,无奈前殿来了几个香客,无用被缠住脱不开身,阿九嘟囔几句,只能自己顶着个纸伞,从后门出了人间寺,去东街西市逛逛。
      人间寺在东大街,阿九经常光临的街市就是几街之隔的“熙攘通衢”,这里不分寒冬酷暑,各色贩卖食材的小贩们,总是尽忠职守,时令鲜果、绿叶菜蔬、河鱼水蚌、鸡鸭猪牛等,又新鲜又便宜。
      “熙攘通衢”两侧,多是各色酒楼,特色小吃,茶香水寮,人流长日不断。揽客的店小二,逛街的老百姓,喧嚣不断,却让人看着温暖而真实。所以阿九喜欢这里,这里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活在这热闹的人世的,即便只是看着别人的欢乐,她的内心也是欢愉的。
      阿九在老王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老王是个瓜果商贩,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却难得心态平和,也养的老婆孩子安乐过活。阿九经常来光顾,老王也偶尔带老婆孩子去人间寺上个香,自然很是相熟。
      老王为阿九仔细挑了两个翠玉西瓜,便要吩咐儿子为阿九送去。
      这时,却有一个小书童走到阿九面前,道:“姑娘,我家公子很是仰慕姑娘风姿,想请姑娘,楼上一坐。”小书童遥指瓜摊对面酒楼“碗香居”的二楼,那香木雕琢的窗扇子正开着,窗口坐了一个年轻公子,锦衣华服,唇红齿白,见阿九看她,便展颜一笑,手中折扇摇动,那眉目神情甚是骄傲,好像自己是那潘安宋玉一般。
      大唐民风开化,便经常有那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喜欢故作高雅地邀约品貌出众的姑娘同坐。只是大部分女子都是婉拒的,阿九却不同,她心里想着,最近时日无用看香火钱看的紧,自己也不好意思强抢,已经好些日子没大吃一顿了,何不趁此机会饱饱口福?
      阿九吩咐老王将瓜送去人间寺,自己却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那个锦衣公子坐在二楼南窗下,靠窗而坐,他的对面,也有一人,书生打扮,却极清瘦,布衣布履,全不似那锦衣公子一般一身贵气,却别有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姿。
      “姑娘,在下苏州辛梓,这是敝友乔生,我们均为参加来年春闱的举子,今日见姑娘娟娟秀女,风姿夺人,忍不住冒昧相约,还望姑娘见谅。”
      “嗯”阿九点点头,“我饿了”,说了一句,也就自然坐下了。
      辛梓一愣,立马让小书童唤店小二过来,让阿九点菜。
      “八宝熏鸭、乳酿鱼、叫花鸡、山珍煲、千叶百味、莲花饼、杏花酥……”阿九一张口,菜名流水价报出,只听得店小二晕头转向,那辛梓双目圆睁,就连那一直不动声色的乔生,也有些好奇的看着阿九。
      阿九平日只垂涎那些名菜,只不过“碗香居”却不是尽有,最后只拣特色推荐的菜品上了一些,多数是肉食,也足足点了十三四盘,加上辛梓和乔生桌上原有的菜品,整个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阿九运筷如飞,大快朵颐,右手筷,左手匙,吃的是不亦乐乎。
      辛梓一直在找机会跟她搭话:“姑娘,看姑娘形容举止,气质脱俗,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啊?芳名能否告知?”
      阿九翻翻白眼,心里衬到:这样还叫气质脱俗?让无用那小秃头看见,只怕又得女训女戒的念一通了。
      阿九喜欢叫无用小秃头,叫无为和尚,为此无用多次抗议,未果。
      “嗯嗯”阿九只觉的满口浓香,内心极其满足,没空搭理辛梓,只是,阿九那流水式的进食方式,仔细一看,还真没见其两腮填满,咀嚼呜咽的窘态,也不知道,她那樱桃小嘴,是怎么把那些鸡鸭鱼肉倒进去的。
      一心只吃盘中餐,两耳不闻他人语,阿九一边迅速扫荡着桌面肉食,一边偷空抬起头来对两人甜蜜的笑笑,最好,他们什么都不要吃。
      辛梓看的目瞪口呆,乔生看的饶有趣味,阿九就像那独自表演的花旦,却沉醉其中。
      一忽的功夫,风卷残云一般,阿九满意地笑笑,优雅地啜了口茶,像那大家闺秀一般站起身来,“两位公子,多谢款待,奴家告辞了。”
      阿九袅袅婷婷地向外走去,待到楼梯口,回首一笑,灿若夏花朝阳,炫目至极,让那辛梓呆愣当场。
      阿九下楼良久,辛梓才长叹一声:“果真回眸一笑百媚生啊!只是,姑娘,哎,姑娘,你家住何方姓字名谁?”辛梓追下楼来,伊人已去,空余满心惆怅啊。
      阿九回到人间寺的时候,正是午后大热之时,她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掩进去,见屋子廊下,两个和尚相对而坐,中间竹制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切好的西瓜,鲜红的瓤,乌黑的籽。
      无为正不知所思,抬首望天,神情悠远;无用正美滋滋地享受阿九买的翠玉西瓜,吃得口角流汁,眉开眼笑,那西瓜,眼见就已经要吃掉半个了!
      “好你个小秃头,敢偷吃我西瓜!”阿九倏地蹦出来,把无用吓了一跳,那西瓜就呛了嗓子,只顾咳起来。
      阿九哈哈大笑。
      无为看向阿九,却微微皱了眉:“哪里沾染来的珊瑚香?”
      “什么,香?”阿九莫名其妙地抬起袖子嗅嗅,却只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以为无为在打趣她,不免有些小尴尬,好在她脸皮一直厚,便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和尚,你的鼻子什么时候比我还灵了?”
      “只因,珊瑚香未醒之前,本是全无味道,我也不过是许多年前遇到过身染珊瑚香之人,才能分辨出来,今天,你见过什么人了吗?”
      “嗯?”阿九这才明白,无为说的是别个东西,“就是去买了西瓜,然后酒楼里有俩饭桶请姑娘我吃了顿饭,哦,对了,听他们说,他们是为了参加明年春闱,早早来长安的举子。”
      “陌生男女,竟然随便同坐一席,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无用听阿九说话,不由得嘟囔两句。
      阿九翻白眼。
      “应试举子?怪不得,会用到珊瑚香,只是,这珊瑚香,千年不见了,如何又出人间了?”无为若有所思。
      “珊瑚香,到底是种什么香啊?”
      “阿九,如果感兴趣,今晚便同去,拜会一下这珊瑚香的主人。”

      入夜了,天气也稍微有了一点凉意,但四下里还是没有风,有些闷热。天上的月一直躲在云层中,半露不露着脸庞,将光晕笼在一个小小的圈里,便是星星也困顿开来,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无为早已来到厅中,等着姗姗来迟的阿九。
      阿九惯是一身红衣,明艳如珠。
      “阿九,你,幻做男人吧”
      “奇怪来哉,难道和尚你,晚上看到我会害羞?”阿九打趣道。
      无为一晒,不置可否,只说:“因为红姬,不喜欢女人。咱们,总要先礼后兵。”
      “红姬?珊瑚香的主人吗?那她,可喜欢谪仙一般的男人?”阿九边说着话,边用袖子掩了脸,做起法来。待她袖子放下,早已变成了一个白衣白袜的和尚,看那面容,与无为是分毫不差。
      两个无为,对面而立,让这个夜,多少变得有些诡异了。只是阿九变作的无为,却神情丰富的多,甚至还不停地拧着腰肢,对着真正的无为连抛媚眼,饶是无为多么镇定淡然,也不由得嘴角抽搐。
      “丫头,顽皮!”无为一甩袖子,阿九又变了一个摸样,呆头呆脑的,活脱脱的一个无用。“你变作和尚,也好。”无为看着自己的杰作连连颔首。
      阿九自叹技不如人,咬牙切齿,无为却不理她。
      两人化云为马,在天空飞驰,黑色的暮天如轮后驰,无为与阿九两袭僧袍猎猎作响,身形如星划过,瞬息万里。
      南海之巅,高石之后,隐藏着一处蔚蓝深潭。那深潭在夜色的微淡星光下,掩藏着内里暗流汹涌的海面。
      无为与阿九两人下得云马,停住身形,口念分水咒,直入深潭水域之中。阿九自随身携带的百宝囊中掏出一枚巨大的夜明珠,水中照路。
      沉进数百米水域,两人眼前的景色就变了洞天,海底到处闪烁着白色的珠光,那些珠光,来源于一簇簇巨大牵连的珊瑚虫,这些珊瑚虫,体扁多足,绒毛屈伸,互相勾连,簇拥而成一座座假山一般形态雅致的珊瑚丛。那些微光,便是这些珊瑚虫散发出来的。这些珊瑚虫虽然没有面目,那曲张的脚足却让人感觉有些狰狞,似乎包藏着什么未知的祸心。而更加让人触目惊心的,却是珊瑚虫群中散落的人头骨。那些头盖骨都退了皮肉,青森森的骨头赤裸裸地呈现在水中,骨头上多是细小的空洞,好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海底的沙砾中,还半掩着各种枯骨,似人似兽,数不胜数。
      无为环视四周,只见这样的珊瑚丛层层叠叠,彼此遮掩,竟分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想不到,千年不见,这里竟繁衍至此。”
      无为带着阿九,绕过大大小小的珊瑚丛,分水而行,脚面踩进柔软的沙子里,还要小心那些枯骨。虽然无为没再说话,阿九却觉得无为正沉淀着一种肃穆忧伤之气。
      大概走了几百步,蠕动的白色珊瑚虫群落逐渐稀少,沙砾堆就的海底渐渐开阔,远远地就看见水中巨大的红色珊瑚,在幽蓝幽蓝的水域里,流转着妖异却艳丽的红色光华。
      那座珊瑚足有五六人高,占地极广,宽达数百尺,如同一座人间的巍峨城楼。再仔细看这珊瑚,中央拱形高门,也真如城楼一般高高耸立。艳红色的拱形高门上,镶嵌着犀角、象牙雕就的白色曼陀罗花,花瓣巨大而脉络清晰,偶尔有暗流波动,那花微光闪烁,美丽非凡。拱门的上方是浮雕的字体:妍朱宫。想是极尽妍丽,容色如朱罢。
      无为伸手扣门,那门就施施然开了,门里光华万丈,却不见一滴海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将海水禁锢在了外面。
      无为阿九拾步而入,那妍朱宫的地面、高墙均以金箔铺就,金色光芒熠熠闪烁。从入口至里蔓延,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珊瑚盆景,金红交映的颜色,格外辉煌。两人均着布履,落足无声,倒让这空旷的大殿显得格外寂静。
      忽然,大殿深处隐隐传来飘渺的歌声,歌声温柔婉转,缠绵悱恻,时大时小,时高时低,好像是多情的女子正在呼唤自己的情郎,甜甜软软,让人难以抗拒。
      两人静静穿过珊瑚盆景,好像真的受了那歌声的牵引一般,慢慢地接近了正殿的尽头。
      尽头处,还是红艳艳的珊瑚泼透了眼眸,一个珊瑚雕就的大型蹋椅距里墙不过十尺,椅上斜斜依着一个女子。这女子一身的红衣,衣服样式极其繁复,多条红色绫罗或挽在臂上,或搭在肩上,或系在腰间,如同九连环一般在盘在衣裙上,迤逦垂落在金色的地面上,色彩鲜艳明丽。那女子有着一头长可及地的乌黑头发,此时正如缎子一般散散地垂在衣裙上,更显得那脸型细长,美目多情,和一脸慵懒的神情。
      她左手扶着椅背,右手捧着一个圆形器具。
      阿九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头颅,那男子的面容还保存的完好,剑眉星目,温和儒雅,双目虽然紧闭,却难得面上有一丝笑容。男子头颅上方被扎进去一根中空的珊瑚管,好像,这只是一个盛放吃食的器具。
      红衣女子微微闭着双目,朱唇轻启,正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轻柔的吐字,浅浅的哼唱,勾人心魄。
      “阿弥陀佛”无为稽首道:“红姬,别来无恙。”
      那红姬停了歌,微微睁开眼,多情的眼波四处流动,轻轻叹道“这寂寞深宫,如何能够无恙?若,若离你来相伴,自然大不同。只是,若离,你如何,做了和尚?”
      即便阿九身为女子,也不由的有些心荡神驰,在心底里,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她阿九,还有人能够将红衣演绎的如此绝艳。
      “人间修行,形体不过器具,有何区别?红姬,我只问你,这珊瑚香如何又落人间?”无为道。
      “嗯?是吗?”红姬扭了扭身子,“若离,你最心软,又要多管此事!你将我禁在这妍朱宫一千年还不够吗?我日日都忆起你决绝而去的时刻,任我如何哀求,你总不肯,若离,你怜悯众生,为何对我如此狠心?”红姬的申请泫然若泣,那风情万种的双眸盈盈地望着无为,真恨不得,就此将他淹没在这温柔乡里。
      “你以人脑为食,以珊瑚虫造就珊瑚香,引世人相互厮杀,取友人脑浆,让读书人为他人做嫁衣,直至死无全尸,你却操控那些施术者,拨弄朝堂,搅乱天下,使国民失和,百姓流离,害者何止千万?”
      “这世界,怎的不是弱肉强食吗?”红姬的声音利了起来,“你又何须怜悯,与我做对?”
      “众生何辜,亦自有轮回,你又何必强行改变他人命轮?红姬,我将你禁在这宫中,原指望你能清心寡欲,静心修行,一改以往。却不想,你仍有办法让珊瑚香流去人间,海底的珊瑚虫,也更加繁盛,你,竟变本加厉!”
      “呵,变本加厉吗?”红姬一笑,又恢复了她慵懒的神情,“我在这宫中,总是寂寞,你虽不喜听我欢歌,却不想,这世间男子可是爱极了我呢。再说,我的子孙也需要将养,总得倒卖些珊瑚香,换些银钱,再雇佣那世间的强盗,为我送来源源不断的食材。我呢,事实上也没有违约呢,我,可没亲自害人啊,这些人啊,都是自愿或者被他们的同类送来的呢,若离,你说可是?”
      “呸!”阿九跳将出来,瞪视着红姬:“你不害人,那海底的尸骨都是哪来的,即便世人贪财,你也是那源头,即便你有着几分姿色,却也难让和尚心软,今天,就看我如何毁了你这妍朱宫!”
      “哎呦,小和尚,生气起来蛮可爱的吗,你,是若离的徒弟?你可愿意,在此陪我?”红姬将眼波滴溜溜地转到阿九身上,黑润的瞳仁闪烁出多彩的光华,她盈盈笑着,瞳仁像深海的漩涡,直要将人吸进去。
      阿九自衬此时是无用的面貌,在形韵气质上自是差了一大截,但她却不肯认输,努力瞪起眼睛,狠狠地回望过去,倒似斗鸡一般。
      红姬变了脸色:“你,不是男人!”
      “废话!”阿九哈哈一笑,恢复本相,可不是夏花容颜,明珠魅色的美人一枚吗?
      红姬腾地坐直了身子,眼睛在无为和阿九之间转来转去,脸色阴沉,“若离,原来你也能让女子近身?她是谁?”红姬自负貌美,所修妖术又是惯会勾人心魄的,数千年来,她勾魂摄魄,世间妖界,没有男子能逃过她的双眸。千年前,她正肆意为祸人间,却碰上无为这个无欲无求,多管闲事的家伙,任她使出千般变化,万种勾魂手段,无为都不为所动。她只道无为,看红颜真如骷髅,视红粉为无物,众人平等尔。却不想,又是为了珊瑚香,他又来到此处兴师问罪,最意外的是,他竟然带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红衣的女人!
      红姬细细打量阿九,细长身量,小圆脸颊,双眸大可盈湖,眼波流转,灵气逼人,菱角红唇,玉雪肌肤,再加上一身红衣的映衬,自是明丽非凡。
      红姬的心里,只觉得嫉妒又不甘心,自衬自己何处比不上眼前这女子,论容貌、形体、身段、魅惑,只怕都不会输给她,她却,跟随在一个几千年来,她唯一不能使之动容的男子身旁。
      “你,到底是谁?”红姬阴测测地问道。
      “姑娘我是你的克星!”阿九红袖一甩,迎风暴涨,竟似两条长蛇,飞扑红姬,红姬衣裙上的红色罗带瞬间飞起,迎击阿九,一时间,只见大殿中红袖飞舞,阿九动若脱兔,红姬恰似游鱼,你来我往,妖风阵阵,竟斗得旗鼓相当。
      “红姬,你既不知悔悟,今日便擒你去旱地,以山镇之。”无为在旁大喝一声,红姬心里一颤,千年前的阴影又笼上心头,但一想自己千年以来所做的努力,总不能功亏一篑,便硬起头皮,一边应付阿九,一边盘算着脱身之法。
      “焰!”无为轻叱一声,离明之火应声而起,阿九很聪明地暴退身形,拧转腰肢退回无为身后,红姬身形一矮,以珊瑚遮挡,那离明之火却附骨而上,金色火焰活了一般,当头罩向珊瑚。
      只听得红姬惨叫一声,火焰中现出一个珊瑚形来,无为掐动口诀,离明之火更盛,红姬化做的珊瑚竟轰然爆炸了。
      这一炸,引起了连锁反应,大殿中的珊瑚纷纷爆裂,飞上高空,只见黄金屋里,红雨纷飞,无为以袖遮挡,以身护住阿九,阿九却掀开无为的袖子,莞尔一笑,抬头看黄金满屋,红雨纷纷,低声说道:“和尚,很美呢!”
      白衣红裙,君子红颜,阿九,颜如玉。
      “这,红姬,死了?”阿九问道,“难道,你一把火随便也能把我灭了?”
      无为望着满地珊瑚碎片,内心思量,红姬千年之前,也未必虚弱如此,怎会抵抗不住三重离明之火?
      “先回吧,当务之急,是为那两个举子拔除珊瑚香,就是要弄清楚谁是施术者,谁是受术者。”
      两人出了妍朱宫,无为再施离明之火,将珊瑚虫群毁去,那片深潭海域,色泽如墨,腐臭连连,恐怕,很久,都见不得生物了。

      回到人间寺,已经天色微明,无为细细为阿九讲起珊瑚香,那珊瑚香,是种活物,就是以妖术辅助,珊瑚虫寄生人脑,珊瑚香必定关联两人,施术者与受术者。施术者坐享其成,待珊瑚香发作,即珊瑚虫苏醒之际,生食被寄宿者脑浆脑髓,即可将受术者脑中所学、所记,全数收纳,即施术者无需付出努力,即可学富五车,立即变得才高八斗。
      珊瑚虫苏醒时,受术者身溢奇香,头脑癫狂,往往不知所踪。施术者可嗅到那珊瑚香,循迹而去,取脑而食。
      施术者与受术者,往往是同窗密友,因为只有密友,才能在对方不提放的时候,下那珊瑚香,也只有密友,才能知道对方才情几何,涉猎书籍,是否能为己所用。
      只是施术者,却不知道,他们即便真的拥有登上朝堂的满腹诗书才华,却也不免受珊瑚香的主人,也就是红姬的控制。
      珊瑚香令友人反目,更生啖人脑,正所谓:珊瑚香迷,竖子无情,同窗操戈,血溅学林!
      这珊瑚香,极邪恶,邪恶中,却又透着悲凉,人性无常,即便常年同桌而读的情谊,也往往在利益面前被淡忘的一干二净。
      “阿九,施术者与受术者珊瑚香的拔除方法不同,至于那个辛梓和乔生,到底是谁得到的这珊瑚香?”无为望向阿九。
      阿九一笑:“放心,这交给我,姑娘我略施美人计,还不让他们乖乖招了?”
      “阿九,这次我去”。
      “嗨,两个凡人罢,难道人人都如青未寒?放心。”阿九伸了个懒腰,“困哦,睡一会去”。
      阿九起身离开,走到无为房门口的时候,却又回头,双目盈盈望向无为:“和尚,你可是也给我施了美人计?”
      无为呆住,呐然无语。
      阿九却嘻嘻一笑,“和尚就是好玩!”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树荫照水,天色晴柔,当绮霞涂满了天空,漕河上的风光也就喧哗热闹起来。花船画舫,诗人妓者,鼓乐笙箫,吹拉弹唱,说不上的暗香浮动,锦绣人生。
      苏州举子辛梓也正雇了一页小船,乌蓬扁舟,自在泛湖。船上只他、书童和艄公三人,辛梓在船头摆了一个木头小桌,盘膝而坐,小桌上一壶酒,几碟小食,辛梓自斟自饮,遥看水天一色,霞光映进了湖里,粼粼跳跃的水波,与那花红绿柳的堤岸连成一片,正是“绝胜烟柳满皇都”。
      那堤上绿柳丛里,一抹红衣一闪,辛梓仔细看去,仿佛是那天在“碗香居”延请的姑娘,红衣飘飘,身段妖娆。辛梓忙凝目张望,却见那红衣姑娘在树下手执柳枝,正远远地看来,眉目间恍若都是笑意,看的辛梓心里有些许的兴奋和甜蜜。
      “艄公,快,靠岸,”辛梓满心期待,自那次一别,那红衣姑娘的倩影倒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即便是她大吃特吃的时候,落在辛梓的眼里,也是姿态极美,性格爽利的,只是不知那姑娘是哪里人氏,这次又再碰上,可不是有缘吗?
      小船靠岸,辛梓吩咐书童和艄公原地等他,自顾自走上岸去。
      漕河东岸,绿柳重植,绵延数里,是个极好的纳凉所在,又兼水波不兴,天青水长,充满了诗情画意。
      辛梓沿河岸绿柳寻去,行过几株树冠茂密的大树,就看到林子深处,一抹鲜红色的衣角,“姑娘,姑娘—”,辛梓殷殷的呼唤。
      待辛梓转过那棵大树,却哪里有人?
      此时的天色也渐渐暗淡了起来,柳树荫里,浓重的阴影也渐渐跟地面分不太开来了,辛梓正怅然若失,却突然闻到了一种浓郁的香气,那香气,却不似周边散出来的,仿佛源自身体里面,随着血液奔流,直冲得心脉沸腾一般地跳动不休。
      那香气仿佛又在指引着他,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虚浮踉跄,却向林子深处不停地走去。那香气也越来越浓,却让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嗜血的渴望。
      脚下一绊,辛梓低首望去,却见地上正躺着一个人,那人浆洗的发白的褂子,清秀面庞,可不是是乔生吗?
      此时的乔生,正仰面躺在地上,浑身发颤,抖做一团,更兼那口角哆嗦不停,似乎是发了什么癫狂的病,已是神志不清了。
      林子里并没有什么光线,辛梓却看得清清楚楚,地上的乔生那癫狂的神情和痛苦扭曲的面庞。
      这,竟然是真的吗?
      辛梓记起多年苦读,乔生虽是贫家子弟,却是书院里最博学多才的一个,为人又清雅淡定,敏而好学,在乡里颇有声名。而辛梓从小也是人们交口称赞的聪敏神童,在得遇乔生之前,他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却不想,那贫家小户,也有乔生这般男子。于是,纵使辛梓锦衣玉食,却也不免内心嫉妒,常有“瑜亮”之叹。
      为了光宗耀祖,一步登天,苏州学子们,明里暗里都在较着劲,背地里挑灯夜读,寻得些补脑偏方,明智汤药,毫不吝啬金钱。其中辛梓家境殷实,到他面前出谋划策的人也特别多。珊瑚香就是那个时候听说的偏方,本来辛梓付之一笑,心想世间哪有这种东西,不过是妖言惑众罢了。只是他的母亲却深信不疑,将自己多年来的贵重首饰都变卖了,为他买来了那珊瑚香。
      那珊瑚香是个红色的小瓶盛着,拔开塞子,可见一些暗色的液体,不仅全无香味,却隐隐有点腥味,辛梓大笑:“娘,这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你这些无知妇孺的,倒可惜了那些金银首饰。”辛母却不觉得,只说:“这个传的可神了,你给谁吃了,谁的才华就成你的了,为娘也已经买了,你就试试吧~,那卖药的半仙可说了,得你亲自去下药。”
      辛梓本没放在心上,奈何辛母一直软磨硬泡,让他用那珊瑚香。于是,有次乔生前来拜会,辛母把珊瑚香硬塞给他,他想着这药,八成也就能让人腹泻而已,他一向对乔生有些不忿,让乔生吃点苦头,也无不可。
      辛梓就把那珊瑚香倒进了乔生的茶杯,茶香浓郁,完全盖过了珊瑚香的味道,乔生自然不疑有它。当晚,辛母交给辛梓一个锦囊,说是半仙说了,药下了再打开,辛梓打开一看,只见满纸荒唐言,说什么“珊瑚苏醒,香气袭人,进食万人,以得万卷”,纸上更详细写着,珊瑚香苏醒,进香者癫狂若痴,脑髓更化为汤汁,可任人吸食。“若天下真有此物,只怕我也已经成了别人盘中餐了吧!”
      第二天学堂相见,乔生没见任何异状,辛梓只道不过是个卖假药的,也没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珊瑚香醒,浓郁入怀,他内心深处果真有种嗜血的欲望,而乔生,亦毫无意识,任人宰割了。
      辛梓只觉得自己深心既有些期待又很是抗拒,二十年的之乎者也,早已让他成为一个儒雅君子,如何能做出茹毛饮血之事?何况,乔生与他共处多年,虽说他有些小小的嫉妒,却还是待乔生比一般人亲厚的多,怎能下得去手?
      只是那香,像激昂的浪头,让他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兴奋,他伸手摸向乔生的头颅,只觉得那里面好似盛满了琼浆玉液,正等他享用。他抚摸着乔生的头颅,内心嗜血的欲望更加强烈,他环视四周,却见乔生脚对着的柳树根下,一把锋利的剔骨刀正闪着寒光。
      这里,怎么可能有剔骨刀呢?只是此时的辛梓,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好像本能地,把那把剔骨刀握到了手里,向乔生挥舞。只是,他内心的良知,还是跳出来与他那潜藏的邪恶斗争不休,一时间,只让他头疼欲裂。
      他的意识有些恢复,知道自己此时下刀,即便没有官府追究,只怕一生也懊丧后悔,难以善了。可是他的身体,却好像没法控制一般,手持剔骨刀,瞬间扎进乔生前额,轻轻一撬,那头盖骨就翻了起来,黑发相连,红白脑浆,香气四溢。
      乔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阵,渐渐开始冷硬。
      辛梓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他做起这些来,竟是轻车熟路。
      只他的意识,还在挣扎,倍觉恐惧和忧伤,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于是,这柳树林子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幕诡异的情景:一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正俯身吸食另一个人的脑浆,那男人的面上,似快乐,又似痛苦,似享受,又似厌恶。
      辛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乔生的身体,已经冰凉,想是早死多时,他被撬开的头盖骨此时空空如也,像一个黑色的大嘴,在无声地咧着,是在笑辛梓吗?还是为自己苦笑?
      辛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方觉得身体渐渐受了控制,内心杂乱无章,更像揣着一只猫,那猫正用爪子狠狠地挠过,留下一地的鲜血淋淋。而他内心深处的另一重感受,却又觉得满足无比,神清气爽,头脑充满智慧一般。
      天地黑了,树隙之间泻下水银样的月光,辛梓颤巍巍的从地上站起来,木然看着乔生的尸体,不知何去何从。
      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一种声音,咯嘣作响,好像,有人在使劲咬着上下牙相互摩擦,辛梓如惊弓之鸟,四下看去,却发现,这声音来自地上的乔生。树隙中的月光,照着他的半张脸,他敞开的阴森森的颅骨,他下半张脸,隐在黑暗中,隐隐的,就见那牙关紧咬,正发出“咯嘣”的声音。
      辛梓大骇,乔生死而复活?他转身欲跑,却怎么也抬不动腿。
      这时候,倒在地上的乔生,忽地蹦起来,上下牙槽恶狠狠地磨着,眼角吊斜,还挂着半截脑壳,直扑辛梓!
      “救命!”辛梓骇的手脚发软,心跳加速!
      忽地,他的眼前现出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脸颊来,那张芙蓉脸颊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赫然是那个红衣姑娘。
      辛梓一阵发懵,不知道后有乔生,前怎么会出现这个女子?他茫然地四处看去,却发现仍是黄昏时分,霞光绮丽,他正倚在一棵老柳树下面,冷汗直流,刚刚的,却是一个噩梦吗?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却觉得适才的场景太过真实,好像现在还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那死掉的乔生咬上一口,那红衣姑娘对着他笑笑,说:“噬人,则终将被人噬。你是愿意生杀友人,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里,还是求得这人间异士,拯救自我?”
      “你……”辛梓心想,她竟是,知晓我的梦境吗?
      “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救赎,明早便携乔生同来人间寺,东城古月胡同,打听一下你就知道了。未来如何,且看你自己吧!”红衣姑娘背转身子,越走越远,只她的声音,一字一句的传进了他的心里。
      “少爷,少爷——”辛梓听到书童正在寻他,便出声呼唤,书童寻过来,却发现辛梓正委顿在地上,脸色苍白,汗湿透衣,书童大骇,连忙上前扶起辛梓,辛梓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快,搭船回城里客栈!”
      辛梓和乔生所落蹋的地方,名为状元客栈,据说,住在这里的读书人曾经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于是后来赶考的人,也就都愿意住在这个客栈讨个吉利。
      只辛梓他们来的比较早,状元客栈还没什么人,辛梓包下了一个院落,匀出一个房间给了乔生。乔生虽是家贫,为人却不迂腐,兼之跟辛梓也是多年同窗之谊,也就没有过多推辞。
      回到状元客栈,天色已黑,辛梓甩下书童,直奔乔生的屋子。
      乔生的屋子没有点灯,辛梓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速度,门也不敲就冲了进去。
      乔生的屋子里,虽然没有灯光,却闪烁着一种白色的微光,足够辛梓把这屋里看了个清清楚楚。
      此时的乔生,正端坐在桌旁,那桌上,却竖放了一面古朴的铜镜,看铜镜的雕花色泽,该是年代久远之物。
      乔生面对镜子而坐,辛梓可以看到他侧脸的弧线,却隐隐发觉,他的面容之上透着胭脂的颜色。乔生眉目上挑,正专注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右手拿着一支炭笔,轻轻的描过左边的长眉,动作舒缓轻柔,仿佛,做惯了这般事情。
      “乔生,你……”辛梓满心的不可思议,他一愣神,又仔细看去,却发现乔生竟穿了一身女人的衣裙,红艳如血,裙裾低垂,堪比闺中小姐,官家千金。
      辛梓想起梦中的乔生,便有些不寒而栗。他悄悄地挪动脚步,想要缓缓地,退出这个屋子。
      却不想此时,乔生的眼睛斜斜地看了过来,那眼睛里,竟似挑逗他一般,乔生慢慢地掉转脸庞,大半个脸对着辛梓,突地,妩媚一笑,那眸中,就渗出万般情意来。
      辛梓就觉得心口一窒,明明是乔生的面庞,怎的变得如此妖媚?
      乔生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姿妖娆。他慢慢走向辛梓,裙裾逶迤,莲步生花,整个屋里,就荡漾出一种艳红色的光。
      辛梓呆呆地看着乔生,早已忘了,自己该干些什么。
      乔生走到辛梓面前,双手如兰花轻翘,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面颊,那双原本属于乔生的手,却恁地柔软、轻巧,一股幽香直冲辛梓口鼻,让他的内心深处泛滥出一种平静欢喜的情绪。
      乔生的手,温柔地抚着辛梓的脖颈,就那样轻轻一拧,只听得“咯嘣”一声,辛梓的脖颈已被拧断,他的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堪堪就要倒地。乔生手指上已生出尖利的长甲,他以大拇指划过辛梓的脖颈,辛梓白皙的脖颈,就与他的身体分了家,只那腔子,却没有溅出一滴血,想是,被什么妖术封住了。
      乔生用左手托起辛梓的头颅,右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红色的珊瑚管,“啵”的一声就插进了刚刚摘下的头颅里,他低头吮吸脑浆,神色阴沉,喃喃低语道:“人间寺吗?若离,此次便是你死我活!”
      而辛梓的面容,却还在头颅上微微睁着眼睛,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那俊秀白皙的面容,竟成永恒。

      大清早上,无用刚打开人间寺的大门,一个后生摸样的人就跌进了大殿,只见这人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神情更是惊慌失措,他紧紧拽着无用的僧袍,大喊:“大师,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
      无用向寺外看去,胡同里却没有人,便将这个后生搀扶起来:“施主慢慢说,可是有什么疑难之事?”
      “无为大师,无为大师呢?我要求见无为大师!”后生拽着无用前后摇晃,状似疯癫,只把无用晃的是晕头转向。
      阿九听到前殿吵吵嚷嚷,就从后面赶了过来,一看,那不是乔生吗,正晃得无用东倒西歪。阿九上前去,拉住乔生,问道:“辛梓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姑娘,姑娘,”乔生见了阿九,就像见了救星一般,“辛梓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一把剔骨刀,要杀我!我躲了一夜不敢现身,听辛梓嚷是人间寺点化了他,我便来此处相求。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怎么还让辛梓行凶杀人呢”乔生仿佛越说越委屈,竟用袖子拭起眼泪来。
      阿九衬到:难道我引辛梓入梦,查出是否施香人,竟让他提前想要实现珊瑚香的妙用吗?看他昨日神情,该是悔不当初啊?
      阿九引乔生向后走去,还不忘转头对无用说:“将大殿后门关紧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你都不要进来,知道吗?”
      无用见阿九神色凝重,想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也就乖乖点头,把后门关紧,只在前殿守候。
      阿九和乔生迈过后门,穿过影壁回廊,见那院中草地上,无为早已盘膝而坐,他的面前,是三个白色瓷杯,细看杯中液体,一杯青绿,一杯鲜红,一杯醇白,在白瓷杯里,显得格外鲜艳。
      “和尚,这位就是乔生,我昨晚跟你说过的,他是珊瑚香的受术者,不知道是不是我引辛梓入梦刺激到了他,竟然这就要杀乔生?”
      乔生亦瑟缩着向无为拜倒,“大师,救我,救我。”
      无为抬手示意阿九扶乔生坐下,“乔公子,你与辛公子均是因为人间邪气侵体,身中奇毒,只他为阳毒,你为阴毒,他当以青酒冰寒体魄,受大寒之苦,你当以烈酒旺烧身体,受焚身之苦,末了以白色乳酿修复机体,将奇毒排出。这过程,可谓痛彻心扉,你可忍受的住?”
      “大师,我与辛梓十数年伴读,早已形同兄弟,却不知道哪里染来这香,竟要置我于死地?”乔生呜呜哭道,“若能救我二人,但凭大师吩咐。”

      阿九端起红色酒杯,就要给乔生灌下,乔生却伸手来接,以袖掩面,缓缓地喝下了这杯酒。
      一忽的功夫,只见乔生面庞双目尽红,活像熟透的虾子,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口中亦是惨叫连连,身子再也坐不住了,只在地上连连翻滚。无为阿九都站起身子来,向后退去,只见乔生翻滚的草地上,那些长可及踝的碧绿青草,迅速枯萎发黑,仿佛受了火烧一般。
      乔生翻滚嘶吼之声越来越弱,到最后,突然口喷鲜血,竟似晕了一般。
      阿九去看无为,见无为也是面露疑惑,好像,这并不是正常反应。
      无为上前查看乔生,只见他面白如纸,嘴角胸前尽是血迹,嘴唇干裂,眼窝发青,貌似有出气没进气,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
      无为伸手探脉,却是全无,再探鼻息,也是没有,无为俯身环抱乔生的身体,想要把他拉起来,探看如何救治。
      就在此时,明明已经死掉的乔生突地长身而起,右手红光闪烁,红色珊瑚管猛地插向无为的头颅,无为本来全无防备,那一下,金石相撞一般,铿然有声,红色珊瑚管就狠狠地扎进了无为的头颅中。
      “和尚——”阿九睚眦俱裂!
      再看乔生,却变了模样,那脸上渐渐地透出胭脂红来,眉眼上挑,眼波盈盈多情,他低首看向无为,似满足,似得意地低叹道:“若离,若离,你总算有一天落在我的手上,我必然不会如你一般心慈手软……”
      “和尚,和尚,”阿九声声凄厉,无为却全无反应,只圆睁双目,面露惊色,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完全被乔生控制。
      “臭丫头,”乔生桀桀一笑,“上次姑娘我大部分神识都已经转出可妍朱宫,才让你那样放肆,今天,若离已在我手下,我看你还能兴风作浪!”
      “和尚,还能活吗?”阿九心已乱,怎敢依着性子轻举妄动?
      “我为出那妍朱宫,形体已毁,只能寄居这个男人的躯体,只要,你答应把你的身子给了我,我就放了若离。”乔生说话之时,使劲转了一下手中的珊瑚管,无为神情愈加痛苦。
      “你……手下留情,既然想要我躯体,你切莫伤害和尚……”阿九声音发颤,低低祈求:“你说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放了和尚。”
      乔生出手如电,红光闪烁,无为整个人,就被笼罩在了一个红色的网中,“看到了吗?”,乔生阴测测地说道:“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否则,若离就会魂飞魄散,你若及时依了我,若离,哈,不过是伤个万年修行,倒也有机会东山再起!”
      “你伤和尚万年修行,与死何异?”阿九怒道。
      “哎呦,这位姑娘不同意啊,那不是,要了若离的命了吗?”乔生闲闲地剔着指甲,眼睛斜斜的看向阿九,似笑非笑。
      “我……依你就是!但愿你,能真的放过和尚。”阿九神情悲愤,双目滴泪,她看向无为,却见他毫无反抗之力,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下大痛。和尚身带天地灵力,只要尚存人世,必然会再度为仙。我本受他大恩,以身相报 ,却不为过,只可惜,我阿九最后时刻,却不能跟和尚道别,不知道,他一贯淡漠,可会为我哭泣?
      “你说吧,让我如何做法?”阿九闭目,仰面向天,硬生生地将眼角的泪滴逼回去,所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罢了!
      “嘿嘿”乔生嬉笑,闲闲地围着无为踱了几步,“若离啊,若离,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般为你情深意重的人,若以后,我以她的面貌伴随在你身边,同过神仙眷侣如何?嘿嘿”。乔生很是得意,袖中红绫伸展,就直冲阿九而去,层层缠绕,只把个阿九绑的粽子一般,阿九心底惨然,只闭目不理。
      乔生施施然向阿九走来,走不过五六步,突然觉得整个步子都受到了一种莫名力量的阻碍,竟然走不出去?他换了一个方向,再试,却仍然如此?
      乔生慢慢环顾四周,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阿九久等没见动静,睁目一看,乔生正在原地转圈,不过走出五六步,必然要回到无为被缚的中心,神情也愈加懊恼。貌似乔生被困在院子中心,走不出来了。阿九渐渐来了精神,忙挣断红绫,仔细端详,只期望能够寻得机会救到无为。
      乔生却恶狠狠地看过来,一把把无为拽到身前:“臭丫头,不要以为你有机会,我手中还有这个臭和尚,你不老实,我就先吃了他的脑子,就算你救了他,也不过是个白痴罢了!”
      “红姬,此时此刻,你仍然执迷不悟,我断不能再容你!”此时,屋子里传来一声断喝,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
      阿九揉揉眼睛,却是白衣白袜不染纤尘的和尚无为。
      随着无为步入院子,乔生所呆的地方瞬间燃起了一个火圈,乔生左右上下,竟然都冲不过这个火圈,一时间面容扭曲:“臭和尚,原来你早布下圈套!你怎么认出我的?”
      “红姬,你既可以暗度陈仓,我自然将计就计,请君入瓮!辛梓乔生,珊瑚香尚未苏醒,本不是你可以迁出神识的最佳时机,可惜为我们所迫,你不得不提前附身,也就只能用身中珊瑚虫的乔生了。红姬,你勉力为之,难免露出破绽!辛梓梦中刚被阿九吓过,又听说有得救之法,本是欣喜多过贪欲的,你却操之过急了。于是,我以化身诱你,你果然上当!”
      “我千年筹谋,每次都利用珊瑚香转出去一部分神识,到这一次,本就要大功告成,你却横空阻拦,毁我修行!我藏身乔生体内,本无半分妖气,你,就凭这些,就能断定?”乔生嘶吼,面容扭曲,却又出不得离明之火的圈子,不由得更加焦躁,哪还有半分美丽?
      “当然,”无为突地一笑,那一笑,竟然有些狡诈的灵动,全不似他平时的淡然,“你最大的破绽,就是你表演的未免太卖力!那杯红色药酒,才是冰寒加体,我不过是,玩了点颜色的游戏。你是红姬,自然不敢饮下,却还要佯装身受焚身之苦,真是不易啊!”无为摇头。
      红姬气极,却见乔生的头颅忽地像打开的瓶塞一般,垂到了一侧,那空空的脖颈中央,一个红色的人形正自挣脱出来。天空间阴云密布,整个的黑云就压到了人间寺的后院上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直冲那火圈而去。
      “自作孽,不可活,红姬,此次绝不相饶!”无为周身明火,那雨,半点也落不到身上,口中念念有词,与红姬斗将起来。
      大雨来时,阿九却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淋了个透心凉,她恍若未觉,只看着无为傻笑,心里是既惊喜,又生气,臭和尚,死和尚,竟然把我也骗了!看到无为戏弄红姬,阿九心里更乐这个石头和尚,也会玩心眼了呢!
      红姬本就不及无为,此次强行迁出最后神识并合体,更是难敌,可怜曾经颠倒众生的那样一个美人,魂飞魄散天地间。
      火势一住,阿九不管不顾,一跃扑进了无为的怀里,一边在无为身上蹭着眼泪鼻涕,一边说着:“臭和尚,死和尚,我还真以为你要死了呢!就你心静,沉得处气,就看她那样欺负我!”阿九越说越气,眼泪鼻涕更是源源不断地擦到无为的白色僧袍上。
      无为拍了拍阿九的后背,低叹道:“傻丫头,我何尝不是以为,你乐意开玩笑呢。”
      “开什么玩笑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臭和尚,这次真是气死我了!”阿九抬起脸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和雨滴,黑润的双眸荡漾如水,衬在白皙的面庞上,美艳不可方物。
      无为这才发现,两人靠的太近,连忙后退一步,在阿九娇嗔的笑容中,竟是有些忐忑。
      “阿弥陀佛”无为念了一声佛号,“阿九,赶快把院子清理干净吧。”无为丢下一句,逃也似地向屋内走去,待快迈进门槛的时候,无为回首,却见阿九又笑的春花灿烂起来,“我……依你就是!但愿你,能真的放过和尚”阿九说过的话,在无为脑海中盘旋,竟让他微微有些心浮气躁。
      心经,心经,和尚盘膝而坐,静穆若佛。
      院子里,阿九容色若霞,神思悠远。

      长安城里,又添了一桩无头公案,进京赶考的苏州举子及其书童,被人谋害,割掉头颅,而疑似凶手的乔生,却不知所踪。
      坊间流传,又有妖邪作怪,那人间寺的香火,也就更加旺盛。无用看着人来人往的虔诚香客,想起那天的乔生及后院的情形,不由得叹一口气:人生无常,为人便当好好过好这每一天。

      真心暖意,兄弟手足,可敌得过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私欲?个人利益面前,都免不了唯我独尊,人性的悲哀,不过一隅。
      珊瑚香,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个故事 珊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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