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语笑嫣然林

1、菩萨蛮

　　我叫和子，是唐都长安的一名歌妓。有人说我的歌声可以“勾魂摄魄”，但我相信他们更愿意把魂魄加诸于我的□□。
　　我并非生来下贱，十岁时寡母亡故，于是我被长兄卖入酒肆，换得文银十五两。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世间是没有真情可言的。
　　胡姬姐姐教我唱歌，不到三年，我便晓誉京师。“雏凤清鸣，九转天成”应当算是最好的褒奖了吧。每天来听曲子的多有文人墨客，他们曲罢也教我吟诗作对。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写下了一首《望江南》：
　　月边云，遮断自由身。常恐席散杯酒冷，寒衾独坐枕畔人，何苦用情深。于是又被冠以“无情才女”之名，从此更加门庭若市。
　　主人怜我年幼，让我待年做清官人，也就是卖艺不卖身。所以尽管每日被纵酒调笑，我还依然是白璧无暇，也更因此成为众多男人追逐的猎物。
　　与那些满面色欲，举止轻浮的听者相比，有一个人让我好生不解。他几乎每晚都来听我唱歌，却又坐得远远的，不抬头望我。他出手并不阔绰，每日五十文，不曾多也不曾少。只一次，当酒保歌罢求赏时，他在袖中搜索了很久，然后解下腰间的玉佩，指着我说“送给，那位姑娘！”他的笑容很清澈，眼神明亮动人，我惊讶于他的语音怪异，早有琴童在一边耳语“他是个日本人呢！叫做阿倍仲麻吕，汉名叫晁衡，朋友们多叫他晁卿。当今圣上很看重他，给他封了官，入了朝，还让他陪遣唐使游览长安。”
　　我凝视他含笑的脸，轻轻施礼，他也庄重地还礼，然后离开了。晁卿，我重复这个名字，眼前仍闪动着他炯炯的双眸。又有客人召唤我过去，于是我将那玉佩绾好，笑着摇曳走去。
　　暮春的长安繁花似锦，我带了侍儿在清晨偷偷溜出来踏青。不期然有小雨飘至，绵绵地润湿了罗衫。侍儿留我在树下避雨，她赶回去取雨具。我蹲下身用手拨着带露的细草，顺手折了枝野菊簪在发间。怎么忽然雨停了？我抬头，看见晁卿举伞站在我面前，含笑注视着我“为什么，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呢？你象枝洁白的樱花，你，又很聪明，能够装出，世故老练的，声势－－就象其他姑娘一样。但，你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你根本无法，沾染一丝一毫的，污浊！”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他继续说“这里，有一首词，请你拿去看，给我答复，好的？”他将纸笺和伞一起交给我，然后离开。
　　兰烬落，屏上暗红焦。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我笑着将它丢在几案上，便有略通诗意的姑娘给侍儿讲解，“大体意思呢，应该是告诉和子，他会在晚上泊舟桥边，等和子来聊天罢。”侍儿忙回头问“姑娘，你可要去吗？”我仿佛又看到他明亮的眼睛炯炯地望着我，如炙如灼，“今晚有王大学士来了帖子，我已经应了，没有时间去陪他。”
　　一次，两次，晁卿竟然日日发出邀请。他没有写那种正式的传歌妓的大红官贴，而是用罗帕包着不同的诗笺送来。我看完只是一笑，便丢开去，任由别人议论纷纷。
　　人，是不可信的！管他是唐人还是日本人，连自己的亲人尚不可依赖，更何况是游走于茶坊酒肆的恩客？
　　三个月后，皇上征集歌者乐工到梨园学习，由御驾亲授，我，名在歌者之列。于是所有相熟的朋友决定为我举宴庆贺，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天。我总忍不住留意坐在角落里的晁卿，他一脸的落寞，让人看了心酸。我拉住左首边的王大人“为什么晁大人在那里郁郁寡欢啊？呵呵，难不成是他对和子依依不舍么？那可真是小女子的福气……呵呵……”我笑得当真是放浪形骸。
　　王大人用手托起我的脸“你？哈哈，和子，你对咱们汉人吸引力到不小，但还勾不住他呢！晁卿此次向圣上请准归国，又被驳回了。圣上让他再连任三届，他思乡心切，所以才愁苦啊！我们日日欢聚畅饮，但晁卿却连乡音也不得闻，怎能不悲伤？”王大人除了稍有色欲，到还算得上正直善良，怜朋悯友。
　　彼时乐声大作，我移莲步走入席中，开口却是一支《调笑令》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歌声未尽，却见晁卿转身离开，回首间，眼角正有亮晶晶的泪光闪过，我一愣，几乎乱了拍子。
　　圣上初次驾临梨园，让同伴们好生兴奋，我也在想，天子，会是什么模样？及至皇上要每人清歌一曲，我才有机会得见龙颜。凭心而论，那是我所见过的男人中，最轩昂的一个。帝王之气，当真不假！
　　我唱了一曲《阳关三叠》，歌罢，无需抬头我也能忖度出皇帝眉间的笑意：没人能拒绝我的歌声，正如没人能拒绝我的容颜！
　　晁卿竟然仍旧送帖子来，是李白的一阙《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如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晁卿，晁卿，若你还乡，谁解我心中寂寞？若你不归，何慰你寥落心情？
　　半月后，皇帝在歌者中求能诗文者，我奏上一首七绝：
　　英雄自古莫论亲，
　　一样日月两重心。
　　千里归乡泣尤咽，
　　夷带唐冠报永新。
　　后来听宫中小太监说，皇上看了诗后长叹一声，便召晁卿入宫，而我，则被赐名永新，从此收入宫中。
　　又三日，圣上在勤政楼与百姓同乐，场面之热列，让人史料未及。人群中喧哗的声音，几乎连皇上的口谕也淹没了。忽然有人扯我的衣角，我回头，顺着琴童手指的方向，看见晁卿站在廊柱下，一脸的欣喜。
　　“和子，我，被恩准回国了！玉佩，你还记得吗？我对圣上说，我有，很爱的女子，她，拥有我的家传宝贝！我若得她，情愿永留在大唐。和子，那枚玉佩属于你，所以，我也属于你！”
　　他的眼睛孩子一般望着我，平静而愉快地等我回答。
　　晁卿，三千里家国，岂是一个青楼女子所能替代的？和子虽好，却终已是残花败柳。皇上为何准你归国，难道不是为王大人所荐？而若无永新的以身相嘱，王大人怎肯如此承情？
　　我向这个大孩子一笑“晁大人，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不闻永新已经飞上枝头作凤凰了吗？如今圣上错爱，收为宫廷乐师之首，此后必将更多锦衣玉食，风光无限！我劝晁大人还是顺意归国，好自为之吧！”
　　说罢我拂袖而去，任由那炯炯的目光追随得心碎成灰。
　　回到楼上，仍是人声鼎沸，喧嚣不已，我抬头见皇上也很是焦怒，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我走上前去，来到演奏的花阶之上，开口唱上一曲《渔歌子》。如我所料，数千之众渐渐安静下来，最后竟然鸦雀无声。歌毕，圣上赐锦袍一件，珍珠两串，玉如意一柄－－－当真是风光无限了！
　　送晁卿东归的席上，每个艺人都尽展其才。我却没有唱歌，因为我醉了，迷离中，我抓住晁卿扶我的双手，嬉笑着念出一阙《望江南》：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我知道我一定醉得很厉害，因为我分明看见晁卿眼中滚落大滴的泪珠，落在我身上，直烫得五脏俱焚！
　　君登程日，妾心死时。
　　但无论如何，我还有个小小的幻想，幻想千里之外的晁卿在故里圆梦时仍会偶尔想起我，仍会用质朴淳厚的笑容怀念我。
　　然而，幻想甚至不会成为梦想，它连梦醒的一刻都等不到。一天早上，我听到宫里人议论纷纷，说晁卿遇海难死了！
　　我听见自己心破碎的声音，竟比离歌更凄厉。而我却笑得那么放纵：最后一个明媚消失后，还有谁能挽住我渐枯的灵魂？
　　三天后，永新在卧房内吞金自尽，遗容安详恬静，宛如睡中。其友人为其唁殓时在她手中发现一阙《菩萨蛮》：
　　自君去后黯神伤，萍寄小语赴他邦。守节龙庭上，星眸启青霜。只恨瘦山水，阻断妾思量，悠悠赴死意，辗转述衷肠。
　　后来，才得知晁卿并没有死，仍旧回到唐都面圣，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遇海难而还唐，还是因为要还唐而遇海难，但自此他日日坐在和子墓旁，手握和子留下的玉佩，唱着那首《菩萨蛮》，终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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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发东西，有点弱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