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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梦到GIN。
彼时我已经离开工藤新一五年。二十三岁,单身,名为宫野志保。
我做妇产科医生。同样是沾满鲜血的双手,如今却能够迎接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到来;同样是调配药剂的双手,如今也能够挽回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离开。起初是工藤强烈要求我做医生,他说这是最隐秘的赎罪。
我已经开始满意这样的生活。
然而我又一次梦到他。
他的长发是金色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有恬淡的色泽。他在白色的棉被里与我窃窃碎语。
然后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亦笑,两条长臂圈住我的腰。我挣扎,于是我们在床上打起滚来。笑着。
最后我将颈枕在床沿上,脑袋悬空,用这种容易晕眩的姿势,去欣赏他富有侵略性的微笑。
他垂下头来,金色的发丝落在我脸颊的两侧。清晨从他背后的窗外渐渐明亮起来,他裸露着的强壮臂膀,在逆光中形成轮廓优美的剪影。
然后我的嘴唇便溶进了他呛人的烟草气味,微甜,有些窒息。
合着眼,第一缕阳光落在我的额前,仿佛某种征兆和挽留。
然而目眩神迷中,我忘记了神悲悯的亲吻。
二
然后我醒来,坐起身来静静看窗外的月光。
离开日本回到美国已经五年了,这是第一次想起GIN,我不能判断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工作太过平淡,生活过于无味,我的潜意识还想要寻求一些刺激或不可预知的东西?
或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人类习惯在梦中复习过去罢了。
我站起身来,赤脚走去房外接水。这时,电话响起来。我已经将音量调小,不过铃声在静谧的深夜仍然格外清晰。
大概是由于梦境的关系,我有些倦怠,并不想理会这通近乎骚扰的电话。除了设有特别铃声的医院的急召外,我已习惯听对方留下的电话录音。
一遍响铃后,进入了语音信箱。电话里有些嘶嘶的杂音。
几秒钟沉默的呼吸后,几句有些陌生的日本语,夹杂异国的咸涩海风扑面而来。
我手中的水杯滑落在地。一声清唳脆响,水在木地板上散溅开来,倒影出微凉的雪白月影。
少年的声线平静而压抑,深夜的冷气令它显得有些朦胧。
“灰原,找到了。是6091。”
我惊慌失措地奔过去想接起电话,手指刚刚触到听筒,便想起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挂线音。
6091。6091。
我呆呆地呢喃。脚趾被玻璃碎屑划出的一道新痕,此刻缓缓地冒出血来。
原来是这样的四位数字么。
GIN……。
你就是用这样的几个数字,操控了我跟他的人生。
三
我回到日本。刚一下计程车,就被对面高楼上的巨大LED屏所吸引。
黑色的短发,英俊的笑容。她蓦然被这太过陌生的少年,却又太过熟悉的笑脸所刺痛。
字幕上赫然写着:江户川柯南,十二岁,初中生,日本天才少年侦探。
走掉一个“平成的福尔摩斯”,又来了一个“日本天才少年侦探”。
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而无聊,外号永远不嫌少。你说是吧,工藤君……?
我摇头苦笑,手足冰冷。
终于还是有一天要来的,我的惩罚。
你曾说过:去做医生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这是你对我最好的“赎罪”。
然而,即便我救活再多人的生命,那个工藤新一也永远回不来了。他死掉了,已经死掉了。
……我犯下的罪,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就清偿。
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收回思绪,转过头去,却见是服部,正用招牌的黑里俏帅脸冲我微笑呢。
我于是点头,微笑道:“服部,多年不见了。”
他颔首,眼角眉梢的神采,比起往昔的少年飞扬又沉稳了许多。
我们几句寒暄,便驱车直往目的地,工藤邸。
我坐在汽车后座,树荫扫过宽阔的公路。
明明暗暗中,蓦然我想起他嘴角冷漠的微笑。
他的嘴唇很薄,据说这样长相的男人通常都冷酷。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而我手中的枪随着身体一起战栗。
“杀了我吧。”他嘲讽地笑,目光中有傲慢的自信。
我不敢看他,我只好转过目光。是的,我怕他。因为我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会不会……
他的目光一寸寸划过我的脸,如刀:“你不能的。我知道。”
我全身一颤,想起明美哀伤的笑意。她曾说,志保,离开他,好不好。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手上用力,将我的指骨捏得啪啪作响,像是怂恿我作出决定。
……最后我还是杀了他。
最后,最后,为了所有人的愿望,我还是杀了他。
我攥紧了手。
……日本的空气真是太潮湿,实在不适合我。
最后,我只是这样想着,眯起眼看窗外的人流,汹涌而过。
四
工藤邸还是工藤邸,只不过铁艺大门生出几处锈迹,背阴处的墙角生出了细细的青苔。
江户川打开门,笑得很淡然。
一切都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当年我们为了破译组织设置的长达40位的密码,屡屡失败,在剩下最后四位的时候彻底失败,电脑自锁。”
我默然,他亦一顿,又平静地续道:“因为其中有aptx-4869的关键资料,所以研究无法继续,我也一直维持了这个身份。”
“工藤君……”我用力提了提嘴角,“何必为我留面子,当年,是我连试三次错误的密码,才触动警备,导致资料锁定。”
“……”江户川轻轻微笑,带着体贴的温柔,“让你输入,也是我做的决定。都过去了。”
我的手指无法自控地痉挛,一如当年彻底绝望时指尖在键盘上的颤抖。
服部斜倚在沙发上,安静不语。当年他亦在场的,当巨大的荧光屏陡然燃起刺目的红光,是他及时接住了摇摇晃晃近乎绝望的工藤……。
对面的少年忽然又活泼地笑起来,像是自我振作般,用轻快的声音道:“不过时代的发展推动了技术,前几日上级突然发来讯息,说已经彻底解开了电脑的封锁。”
我垂眸,心中仿佛有些欣喜,但其实却全是冷漠的平静。
“那么,灰原!”他故意装出小孩子的声线叫我的名字,我心中一颤抬起头来,他已跳起身来冲我得意地笑,“现在轮到你了,资料什么的可是要多少有多少了,别告诉我,这些年你早把自己的天赋都忘光了!”
我一怔,立刻体味到他话中含义,不禁皱眉笑道:“才做了几年小孩子,就倚小卖小啦?等你变回去,仔细我修理你!”
他哈哈笑起来,眯着眼,嘴巴张得老大能看到牙齿,将俊气的眉目舒展开去,完全是孩子的笑法。
我不禁亦笑。
算了,总算也是有了点事可干吧。
五
我不久前才知道毛利已经结婚许多年了。
那天我忙得不着四六,忙里偷闲从实验室出来,以一身中年妇女的打扮出去吃饭。嘛,虽然有损形象,但是实在没有空余去梳理打扮了。
漫步在街上,身边十分热闹,我也感到轻松。说人类是群居动物,是有些道理的。
然而迎面走来的一对夫妇,却令我惊愕万分。
是毛利兰。她挽着一个斯文的高大男人,仰头与他说笑,温婉的眉目一如既往。
她与我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我。……不,我隐约觉得她看到了。但是,因为各自的心事,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各自走开,谁也没有开口。
后来我有很多天不想出门。
再后来见到他,我有些恼怒:“她结婚了?”
“嗯。”他仍然是淡然地笑着。
“你从未告诉过我。”我皱起眉,盯着他的脸,想把那层万年不变的笑扒下来。
“你也从来没问过。”他转过身去,面向窗户,窗外的强光投射在他脸上,令他俊秀的面容反射出冰一般的漠然。
我哑然。
是的,我从来没有问过。怎么问呢,“你和她还好吗”?
我本以为这样无聊的问题,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去开口。
如今却已太迟。
我还有无数问题想问。然而就像最初那样,我并没有问。
我只有默默转过身,回到实验室。从那时开始,我就又一次捡拾起了那种心情。
是什么呢,就像最初,想把什么还给他的那种。
……可是,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日子就过去了一年。
六
“喏。”我用一方手帕将纯白色的胶囊仔细包好,放进他的掌心。
“解药……?”他用两指捻起,细细端详着。
“是的。”我弯起唇,递给他水杯,轻松地弯起唇对他道,“给你的,保证不会再因为Y染色体而失效。”
他稚气的面孔神情莫测,只是轻轻抬了抬嘴角:“终于好了……。”然后将那帕子团成一团,随随便便地揣进兜里。
我眯起眼盯住他,全身慢慢冰冷下去。
他仍是随随便便地笑着,而我几乎想捣住耳朵。
“虽然做出解药是你的任务……”
不要说。不要说。
“但吃还是不吃,总是我的自由吧!”他撇撇嘴角,笑得云淡风轻。
我不禁战栗。
他的目光突然冷寂下来,用苍蓝色的眸子定定望着我,笑意中有一种老人才有的冷漠和恬然。
“你终于从这里解放了……不是么?”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体温竟然比我更加冰冷,“离开吧,灰原……从今以后你才能真的离开。”
“那……你呢?”面对他苍老的眼睛,我几乎头晕目眩。
“我……就这样了啊!再活个几十年,闲来无事便拯救一下世界什么的。”讥讽的轻浮笑容突然冷下去,“……然而,你不行。灰原,只有你。我要你离开。”
只有我?
我只有挤出一抹苦笑。
工藤新一。工藤新一。
你真是个狡猾的人。
七
我终于又离开了工藤新一,这一次是彻底地离开。
我知道他变了,人都会变。然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时间的力量。工藤新一的改变,与我预料中的那一种截然不同。
他老了。从最内层的部分分离崩析。就像我以前做过的某次实验,小白鼠吃下APTX-4869恢复成幼体,最后被解剖时,身体内部却是一团僵硬发黑的腐化肌肉。
即便他还是十三岁的身体,其中却包裹一颗八十岁的心。所以他亲手斩断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时,明知是他故意,我却理解。
所谓的离开,其实是他能给我的最后一点点保护。
傻瓜……啊。
后来我猜测过他看到解药时的心情,但始终无解。
这个人,曾经是个明浅天真的傻瓜。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倾慕过这样的明浅与天真。
然而一切都是过去时,是曾经的事了。
八
最后一天是服部送我。临走前,他帮我订了临海的酒店。
“既然要走,也好好看下日本的海景吧。”他如是说。
我笑了:“就好像,最后再好好看下过去的工藤新一。是不是啊……服部?”
他一怔,不自禁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泛着粼光的清澈海面,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低地笑:“对啊。”
最后所有人都走了,每个人。除了这个黑里俏,没有人留在工藤身边。
“呐……我说服部,”我顿了一顿,他转过头来看我,“如果让你选的话,工藤,还是远山?”
服部很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也对,这样的问题,不是太强人所难么。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窗边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字。房间里很安静,我打开窗子,海风扑面而来。
“……工藤。”
我的手僵在窗棂上。
男人慢慢地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突然受不了似的大喊了一声,坐倒在沙发上:
“小姐姐——你总是给我出难题!”我因他奇怪的称呼愣了一愣。
他皱着脸似乎很苦恼,但还是笑起来,挥挥手,就将一切难题搅散:“哈哈,不论如何,果然还是不能撂这那家伙不管嘛!”
我瞪着他那张黝黑的脸,直到眼睛都酸了,才松开面部的肌肉,跟着他一起笑了。
笑着笑着我就想起,那个时侯,男人撩起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攥紧我的指骨,将我的枪口顶在他的胸膛。
“……志保,你选谁?”他薄唇抿起的笑容一如既往,话音间却有不自觉的停顿。
然后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扣动扳机。
即使是现在,在浓浓的海风味道里,我仍旧会忍不住闭上眼。
我永远也不想看到,那时候的他的脸。我永远也不想知道,他被我的背叛击溃时会有怎样的表情。明明是那样骄傲的男人,我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骄傲的样子。
“宫野?”
我一惊,张开双眼,是放大号的服部的脸。
“没什么,”我弯起唇来,“有你这个重友轻色的女性公害,我离开了也安心啊。”
“喂喂,宫野你啊……”
九
我做了一个长梦。
还是一样的场景,男人长长的金发和缠绵的吻一同落在我的锁骨间,阳光直射进眼底。
他拥紧我的一瞬间,全世界都幻化成令人盲目的金棕色。
令人盲目,与他一模一样。
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讨厌他的傲慢轻蔑与自命不凡,讨厌他的好整以暇和游刃有余。
可是每一次,我都会难以抗拒地为他着迷,然后更加、更加地着迷。
那样炫目的金黄啊……仅仅见过一次,就足够致命。
然而,他最后还是做了绝对不可以做的事。
绝对不能够被原谅的事。
“这是惩罚。”
当我仰头望向他,傻瓜一般地期待着他最后的辩解时,他只是抛出了这样的话。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对峙。他在等待着什么?我是不会再次向他低头的了。
因为他伤害了那个人,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子。这是唯一的禁忌。
最终我从他眼底捉到了焦躁。
可笑的是,只不过就是这么一点波动,就令我感到欣喜。
然而这就是全部了。他愿意施舍给我的,也仅仅就是这么一点点波动。仿佛我在他心里,也不过就值这半分钟的不安。
之后我被他关进毒气室,就像对待一头不再有用的牲畜。
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可悲。不过是玩物,却还妄想着能令他妥协,斤斤计较地计算起自己在他心里位置的高低。
我唾弃他也唾弃自己。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自己。
然后我吃下那颗药。
然后我遇到工藤新一。
然后……
十
然后那一夜,组织覆灭的前夕,我和他在偏僻的小巷。
冷冷的月色糅合阴历的风,在天空晕开一片僵硬的青白颜色,如同拙劣的水彩。
那仿佛连空气中也滞滞地流动着的,青白的死寂。
“为什么……杀了我姐姐?”
我掏出手枪对准他的头,努力地让声音和枪口不致颤抖。
他仍沉默着,沉默的目光中中带着些胜者般的讥诮。
“说!”
他终于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得如同谈论一瓶打碎的威士忌:“那是惩罚,我记得我解释过。”
“惩罚?我做错了什么?”话出了口,我才听见那无望的颤音。那一刻,我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沉溺不已却又拼命反抗的小女孩。
他叹了一口气,却答非所问:“你不应该逃的……”
猛地,他抓住枪管,顶上自己的胸膛,微笑,“况且,离开前应该彻底消除隐患啊。Sherry,我教给你的,你都忘记了?”
我开始下意识地摇头,短发黏在汗湿的脸颊边。
不要。不要这样。
“杀了我吧。”
不要。不要。
明明是在梦中演练过千百次的画面,明明连食指关节震颤的幅度都计算好的,明明连该怎样狠狠踩在他脸上都考虑过的,明明……
明明恨着这个人,却为什么下不了手!
终于,如同餍足的雄狮,他眯起金色的细眸,又一次露出好整以暇的优雅笑容:“你不能。我知道的。”
那笑容仍然具有迷惑我的魔力,刹那间双眼再次被金棕色的光辉刺痛,慢慢溢出酸涩的泪水。
是啊,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我早已经是这个人的俘虏。是这个人让我变成一个女人。愚蠢可悲的女人,彻头彻尾的女人。
呐,志保,离开他,好不好。
突然地,有个细而软的声线,从洪水般的金色里撕开一条缝隙。
那个人的声音,永远都是这样的温柔。因为那个人本身,就像一场和风细雨的春天。
男人突然用力,将我的指骨攥得生疼。
他几乎又一次击败我。可是这次……
我抬起头来。他高傲的浅碧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颤动。
“你选谁……志保?”
我死死阖上双眼。
我选……
你。
多亏了消声器,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他的血液一下子流了满手。炽热。
我选你啊……阿银。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
我就是选了,又有什么用。
十一
清晨醒来,窗子外面的阳光杂着鸥鸣一同扑进窗来。
赖在被子里不想动,我眯起眼睛,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模糊的视线里,一切似乎都变得熟悉。
床头贝壳型的小台灯,门口的挂衣架,床上全套的雪白色铺盖,窗边面海的两把对椅一张木桌……
我猛地坐起身来。
明明是最普通的海景酒店套间,再普通不过。
却为何有这样令人不安的感觉。
猛地,四个数字从脑海中闪过。
6091。
十二
神经兮兮地,我开始在所有的海景酒店里寻找6091房。
自己都觉得好笑,哪家酒店会有60层,第60层又会第有91个房间。
可是脚步停不下来,仿佛被关进房间里的鸟扑棱着翅,不论是不是徒劳,死活也要寻个结果。
最后我还是回到最初的房间,累得倒在床上。
将头搁在床边,用一种容易眩晕的姿势。
然后合上眼。
男人的味道又一次侵入唇齿口腔,渗入每一个细胞。
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轮廓,那个阳光曾经雕凿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剪影。
慢慢地,半眯着地张开双眼,视线正对着门上的猫眼。
那里,不一样的啊。我笑起来,然后他的幻象慢慢扭曲复原成一室冷清空气。
原来的那间,我记得是门牌。
门牌上面写着……
写着……
突然笑不出来。
十三
握着从前台取出的钥匙,打开熟悉的门。
缓慢地,近乎强撑着一般走进去。
换上白色的软拖,将鞋子归在鞋柜里。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毫无意义地在大白天拧开贝壳灯的开关。
然后倒在床上,将颈垫在床沿上。
对面的房门上是门牌。镀金的,小小的,上面用精致的暗棕色勾刻着四个罗马数字。翻译成通俗好懂的阿拉伯数字后,它们分别是1、6、0以及9。
我用手捂住眼睑。我知道这不过是巧合。
走进洗浴间,我抚摸着那个镀铬的喷头,锃亮的表壳应着我的面影,而模糊的面影被刻着的一行小字彻底搅散。那行字的最后是产品编号,最后四位是0、1、6、9。
我丢下喷头,任它在一缸凉透的水里沉没,令漂浮在上面的腐败的玫瑰花瓣洒了一地。我知道这不过是巧合。
坐倒在窗边的椅子上,我轻轻地抚摸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一整页的空白。可是我的手开始不能自控地战栗。拿起旁边的铅笔,我用力地在纸上涂抹。
那些整齐的黑色线条渐渐被细而轻微的空白所切断,模模糊糊印着四个数字,一个日期……
06.19。
铅笔芯终于折断,最后一笔狠狠地划掉了那四个该死的数字。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我被关进毒气室的日子。
十四
呐,阿银。
我到现在都不敢去想象,你是怎么样地在那个房间里徘徊。
我不敢想,你是不是为我放了一池水,撒了无聊的玫瑰花,坐在浴室里怔怔出神;
我不敢想,你是不是学着我的样子仰头倒在床上,用我的视界去观察过那房间;
我不敢想,你是不是也曾为了我有过后悔,哪怕那么一点点。
就像我不敢想象你临死前的表情,连一下也不能。
因为你太骄傲。
因为我心目中的你,太骄傲。
我怕这样的想象伤害了心目中的你,那个逆光中的虚幻的剪影。
我甚至扣动扳机去杀了你,也不愿意碰一碰你的影子。
可是我伸手一挥,那个影子就破碎了,然后消失。只剩下全世界冰冷紊乱的空气。
结果我从来不曾了解你。
结果在我被世界遗弃之后,我才找到你。
结果我的手终于穿透了那层幻象触摸到你,你却死去。
结果直到我杀了你以后,直到这么久以后,我又一次爱上你。
十五
结果,我就坐在这扇窗边。
慢慢地梳理关于你的回忆,然后再次编织出一个幻影。
他站在金棕色的逆光里,有很薄的嘴唇,带着笑意。
—FIN—